她在那瞬間,恍若凍結。
這問題,突如其來,如晴天霹靂,劈開了一室沉寂。
沒料到他會忽然丟出這一句,她無法動彈,只覺剎那間,喉頭似又一甜,舌尖彷佛又嘗到了那如生鐵般,又濕又咸的液體。
那黑暗的暴力,生生攫住了她。
冷酷堅硬的拳頭、腥臭的酒氣,那從不留情的狠踹,猛然襲來,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有辦法保持鎮定,才有辦法呼吸。
「我沒……」
虛弱的語音才起了頭,他已再次開口打斷她。
「別否認。」他瞧著她︰「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失去記憶,如果你真的忘記了,你不會這麼害怕。」
「為什麼……?」一時間,有些慌亂,她舌忝著干澀的唇,試圖冷靜下來,卻只听見自己微弱抖顫的聲音,指責、辯駁︰「你怎能——我已經……不記得了……」
她的手在抖,她試圖放下碗,但她抖得是如此厲害,抖得剩下半碗的粥,都要濺了出來。
然後,他握住了她幾乎捧不住碗的小手。
不……
那只手好熱,像是要燙著了她。
不要……
她盯著那只大手,想甩開它,但她沒有力氣,恐懼籠罩著她,全身的力氣像是再次被奪走了,如同她的呼吸。
她應該要反抗,她不能讓他控制她,她不要再讓他毆打她,可她的反抗從來只會招來更凶狠的毆打與凌辱。她不能反抗,她必須忍耐,忍一忍就過去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好,等他發過脾氣,等到他累了,自然就會放過她。
她不在這里、不在這里、不在這里、不在這里——
她又僵住了,氣息不再,瞳孔收縮,整個人宛若冰雕。
她的手好冷,幾乎是冰的,那雙原本滿布驚恐的眼,忽然間變得恍惚而疏離,雖然她像是看著他,但卻又不是真的在看他。
好像是在眨眼間,她就已經離了魂,彷佛真正的她,並不在這里,已經離去。
那模樣,教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中邪一般。
這情況不大對。
「白露姑娘。」輕輕的,他叫喚她的名。
她沒有動,可她還有脈搏,他感覺得到,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個人形的木偶。
輕握著她的手,他小心幫她將碗放到桌上。
她沒有反抗。
「白露。」他再喚一次。
她的眼睫輕顫了一下,也開始呼吸,但還是沒有看他,甚至當他擔憂的傾身時,她也沒有如往常般驚慌的後退。
他試探性的把手放到她眼前,一瞬間,他以為她會閃開,但她沒有。
天啊,她的狀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差。
他見過和她有同樣遭遇的人,但很少有人,像她一樣嚴重。
受虐越久的人,會變得越麻木;越驕傲的人,越無法忍受那種羞辱。
他知道她在做什麼,不是什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抽走了她的靈魂,是她自己,因為太過害怕,她不讓自己去看,不讓自己去听,不讓自己去感覺。
為了保護自己,她讓自己變成人偶,逃避著、忍受著那禽獸所做的一切。
難怪宋家的人幾乎不放她一個人,難怪她只靠近那些來學堂習字幫忙的男孩或沒有傷害能力的男人,難怪那些大娘會如此護衛她,難怪她們要讓藍藍跟著她——
因為當她陷入這種情況,任何人都能對她做任何事,她不會反抗。
他是設計了她,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麼問題,所以欺騙了宋家那些人,他安排自己和她獨處,他知道她狀態不好,她打上車之後就將自己繃得很緊,他知道經過這一整天,她已經接近極限,但他以為還好,他以為她還能承受,以為她會因此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他沒料到她竟會因此崩潰。
六年了。
她被宋應天帶回宋家,已經六年,卻依然被那恐怖的暴力影響著。
剎那間,憤怒和心疼,如排山倒海而來,他費盡了所有心力,才將其壓下。
「白露。」他握著她的手,再次輕喚她的名,要求︰「看著我。」
她動也不動的。
他伸手輕觸她的臉,再次要求,雖然不願意,但他這次加了點命令的語氣。
「看著我。」
這一回,她動了,將黑色的眼瞳對準他的眼。
但她還是不在那里,她只是听從他的指令,避免遭來更多的拳腳攻擊。
胸中的火,燒得更加猛烈。
懊死!她的臉甚至沒有他的巴掌大,他用一根指頭就能將她推倒,如果讓他知道那虐待她的禽獸是誰,他要把那王八蛋的腦袋從脖子上活生生給擰下來!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氣,壓抑怒火,不讓自己被奔騰的情緒影響。
現在重要的是她,而不是他。
看著那個蒼白羸弱的女子,他柔聲道。
「我不會打你。」
他慢慢的說,讓自己露出微笑,一字一句的說︰「記得嗎?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小魅,那個有可笑名字的蘇小魅,我不是那個會打你的禽獸。」
霎時間,她的瞳眸收縮了一下。
她听到了,他知道。
「看看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會傷害你。」他在自己的聲音里,灌注力量與保證,試圖得到她的響應。
真正的反應。
他將掌心朝上,讓她的手擱在他手上,他給她選擇權,讓她能自由的決定要收回,或留下。
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
他凝望著她,告訴她︰「已經過去了,你知道的,他不在這里,不會傷害你,我不會讓他這麼做。」
她的脈搏加快,他可以看見她頸上的脈動。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給予更多的安慰與保證,但他知道那只會讓她退縮回那個虛無的空殼里。
「看著我,相信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眨了下眼。
他屏住了氣息,重申。
「相信我。」
她听到一個聲音。
低沉、堅定、渾厚……
那聲音,在那恍惚的黑暗與朦朧之中,包圍著她,呼喚著她,忽遠忽近。
她很害怕,不想去思考,可那聲音讓人莫名安心,它承諾著什麼,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听清。但她害怕,她屏著氣息,等著它自己消失,總是會消失的,她總能等到只剩自己。
可那聲音好溫柔,像驚蟄春雨之後,她在菊花田里時,赤腳踩著的大地,濕潤、溫暖。
她幾乎能聞到泥土的芬芳,能看見青草迎風搖曳。
一瞬間,心神渙散,驀地,聲來,語意清楚而明白。
看著我。
她有些驚慌,不由自主輕喘。
不要。
她試圖讓自己變得更疏離,但眼前的朦朧已開始消去。
相信我。
她眨了下眼楮,他已經在眼前。
「相信我。」
她瞪著眼前的男人,不敢動。
一時間,有些驚慌,然後他說過的話、許下的承諾與保證,驀然蜂擁而上,涌入腦海。
但那一切似夢似幻,像隔著紗,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他黑如濃蜜的眼,在那時溫暖了起來,他的嘴角輕揚,用那同樣渾厚、沙啞又溫柔的聲音,告訴她。
「你不需要害怕。」
她還是不敢動,他也沒有。
桌案上,橘紅色的燭火,散發著熱力與光芒,將蠟融化。那熱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燙,但他已不再覆握著她的手,他只是攤著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覺盯著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蒼白,柔弱、冰冷,因為恐懼而微微戰怵。
「別怕。」
他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寬大厚實的手掌沒有收攏,不曾緊抓,就只是這樣攤著,幾乎像是捧著。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滿布著深刻的紋路,每一條皺折,都像是被刀子劃過,那是只勤勞工作的手,和那個只會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樣。
如果他想,他可以輕易捏斷她的手骨。
那個男人,就曾捏斷過她的,可這男人,說他不會這麼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遲疑著、躊躇著,然後她看見那一條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長,她看過它的全貌,她知道它們在他身上,到處都是。
不自覺的,她的視線順著它應該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寬大的衣袖將什麼都遮住了,但她記得,她知道它們如何在他身上反復、交錯,如何蔓延至他的頸項,出現在領口。
她看見他的喉結上下移動,然後,再次听見他。
「我不會傷害你。」
然後,看見他。
她看見他頸上的脈動,看見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澀的唇,唇邊滲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雙烏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麼溫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緊縮。
「我不會。」
他說,而她的視線,驀然再次模糊、朦朧。
剎那間,知道他懂。
他受過苦,和她一般。
這個人和那男人不一樣,這個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懼與害怕。
他懂。
燭光下,她的肌膚幾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闐的白玉。
他可以看見,某種情緒,在她眼里流轉,那黑色的瞳眸,映著他在燭光中的臉,彷佛似在這時,她才真正看見了他。
她松了口氣,他能感覺到。
她的眼里浮現水光,他能看見。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匯聚、滑落,一滴。
那滴淚,燙著了他,責備著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這一生,他說謊成性,為達目的幾乎不擇手段,他被人咒罵過、憎恨過,可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如此羞恥于自己的行為。從來沒有哪一回,他這般想將一個女人擁入懷中,坦承他的無恥,告訴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驚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經太多,多得有些過了頭,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她的經歷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關。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認,這一切,不是為了查案,只是為了滿足他自私、萬惡、該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將她的手擱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他沙啞的開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著他起身,幾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淚望著他。
「晚了,你吃完早點睡。」
他走了,帶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經沒了胃口,她看著他關上了門,心頭仍在狂跳。
她以為他會追問,追問那些悲慘過往,追問她難以啟齒的遭遇,追問她曾經做過的事。
可他沒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力。
緩緩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輕握在身前。
淚,仍懸在眼睫,一顆心無端端的抽疼著,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將門上鎖,月兌去外衣,熄了燈,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沒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在那之後她也不曾掉過淚。
那麼多年了,她幾乎以為,她已經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可如今,淚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見他在鄰室活動的動靜。
恍惚中,彷佛還能看見他那張粗獷的臉、炯炯的眼。
她閉上眼,感覺熱淚成串滑落。
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
我不會。
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輕輕包圍著她,緩緩融進胸口,滲入心中。
這一夜,淚如泉涌。
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