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上。
柳學仁坐在主位,皇帝、楚仁懷亦坐在堂前,柳姿妍則侍立柳夫人身旁,而僕人們都想盡辦法躲在門扉後面,偷窺這個難得一見的陣仗。
只有管家隱約嗅出這場審問另有隱情。
這可能是一場母親陷害女兒的局嗎?管家不禁偷眼去瞧元娘,只見她侍立在柳夫人身旁,像個法理的捍衛者,站得筆直,一副凜然不可侵犯。他不懂,暗自搖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跪在中央的柳葉,只見她低垂著頭,瞧不清神色。
「柳葉。」
「是,老爺。」
「抬起頭來說話。」
「是。」柳葉慢慢的抬起頭。
意外地,她的神色平靜而堅定。
「柳葉,現在我不是用總督的身分審問你,只是以一個家主人的身分問你,為何出現在西廂房里?」
柳葉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我這麼問好了,你在西廂房做什麼?」
柳葉仍三緘其口,不肯透露半字。
柳學仁撩著性子換個坐姿。
「接下來這個問題你再不回答,我可要以竊盜之名拿你治罪!小郡王的寢室遭竊是不是你犯的?」
「不是!」柳葉激動地否認,「我沒有偷楚公子的任何東西!」
「那你獨自待在小郡王的廂房里,又作何解釋?」柳學仁緊接著威逼地問。
「我……」柳葉忍住去看元娘的沖動,內心煎熬痛苦,把頭搖得像博浪鼓以做回答。
「你不說,我可要視同認罪喔!」
「老爺……」柳葉急得流下眼淚。
柳學仁看著這雙祈求的眼楮,不知怎麼地,心頭一陣酸楚。
「呃……」柳夫人似也有同感的道︰「小郡王,柳葉雖然有嫌疑,但真正的竊犯是誰還未可知,所幸沒有遺失重要物品,就看在臣婦的面上,饒她一回吧!」
「那怎麼行?」元娘截口反詰,「夫人,柳葉一向素行不良,這回給老爺丟了這麼大的臉,老爺和夫人還願意原諒她,老奴深感自責,只恨沒有嚴厲管教,才讓她如此膽大妄為。請求老爺和夫人一定要秉公處理,才能給其他下人一個驚惕,以正視听!」
柳葉听得簌簌發抖。娘這回似乎鐵了心,非治她個重罪不可。
自小她被誣賴、折磨、背黑鍋都熬過來了,唯有這一次,當著楚仁懷的面賴她偷竊,她無法再平靜以待。突然,從心底有股未曾產生的叛逆感逐漸升起,在所愛的人面前,她要奮聲為自己抗辯!
「楚公子!」她急切膝行兩步,「請您相信我,我絕不會做出背叛您的事,您在奴婢的心目中……不只是小郡王的地位,而是——」
楚仁懷眼中陡地綻出光芒,身傾前去,興味濃厚地以鼓勵眼神注視著她,「而是什麼?」
柳葉望著他一雙看人她眼底的眼楮,仿佛從中得到力量,毫無設防月兌口而出,「在柳葉心中,任何人都比不上您!即使威逼利誘也絕不負您!」
「好……」楚仁懷身心震顫,動容地說︰「有你這句話,即使犯再大的錯也原諒你了!」
「柳大人,」他面向柳學仁道︰「毋需再做審問了,柳葉……就罰個不告進門吧。」
「小郡王寬宏大量!」柳學仁轉向柳葉說︰「柳葉,就罰你……」
元娘正暗恨結局不是她料想的,見老爺一時想不出責罰,她上前請纓,「老爺,就交給老奴領回責罰,也好讓老奴盡一分責任。」
「好吧,就交給你吧。」
「起來了,柳葉。」柳夫人快聲提醒。
柳葉蹣跚站起來,兩膝酸痛得顫栗。
「走吧,葉兒,跟娘回去。」元娘走過來要拉走她。
「慢著。」
元娘聞聲止步,一見說話的人,不禁又頭疼。今天這個小郡王似乎跟她對沖,專跟她過不去。
「小郡王還有何吩咐?」
「本王想听听你怎麼責罰她來著?」楚仁懷搖著扇子,意態閑然地問。
「呃?老奴倒還未想出來。」
「那麼慢慢想,想到了再說也不遲。」
元娘折磨人的手段他早已聞名,所以他非要她說明白不可。
「那麼……就罰她關在柴房一個晚上,而且不準吃飯!」
做娘的已經說出辦法,即使還想以權勢壓人的楚仁懷,也不好再當面反駁。
「就這樣辦吧。」這話意外出自開審以來未曾開口的皇帝,他帶頭站起來舒筋活骨,說︰「沒事了,出去走走。」率先走了出去。
經過柳葉時,皇帝偷偷給她一個俏皮的眼色,柳葉領會,心中無限感激,再瞧向楚仁懷,正好接住他投來注視的目光。
兩人目光交會的一瞬間,心領神會的神情,看在元娘的眼里,心中驀地一驚,眼中的神色頓時變得陰冷如箭。
***
「柳葉這次做了冤大頭,她確實冤枉!」
皇帝蓋了被子,舒適地坐在床上。
楚仁懷坐在一張交趾椅上,陪著他閑聊,听得皇帝如此說,不禁挑高了眉。
「哦?臣下愚昧,請皇上釋疑。」
「哎,難怪你不明白,只有胖子才能了解胖子的習性。哪,你是看到的了,寢室里不論是櫃子、衣箱一並被翻倒在地,朕是不明白做為一個竊賊該怎麼搜找才算偷竊,但柳葉若真是賊,她絕不會大費周章來個翻箱倒櫃,因為她的身材不容許、也做不出這等激烈的偷法。那樣的情形倒像是女人大發雌威,留下一片狼藉後的戰場一樣。所以,當時朕就認定不是柳葉做的。」
皇帝一席將心比心的解析,令楚仁懷茅塞頓開。
「是啊!」他一擊掌說︰「如果她想偷貴重物品,光是象牙盒便價值不菲,如果真只是竊信,為何不搜書房,反而是寢室!就算有信藏在寢室里,那也得先搜了書房才是道理。多謝皇上指點!」
「你果然明白了。」皇帝毫不訝異,閉著眼楮連連點頭,
「所以,柳葉是被栽贓的,看她的樣子似乎知道誰是竊賊,愛卿你以為如何?」
等了一會兒,沒見回應。
「愛卿?」他又喚了聲。
抬起眼皮一看,交趾椅上空無一人,再環顧房內,人竟然走掉了。
原來,楚仁懷見皇帝閉上眼楮又連連點頭,以為他又睡著了在打盹,遂乘機靜聲退出房間。
「哼,又不曉得跑哪去了?」皇帝捶床砰砰作響。「還有那個柳葉……在廳堂上她說︰‘任何人都比不上您!既使威逼利誘也絕不負您!’——這丫頭該不是喜歡上楚愛卿吧?」他急得抓耳爬腮,「怎麼辦?這下可又多個情敵了!」
忽然,一個省悟讓他放寬了心——
「楚愛卿怎會看上柳葉那個胖妞呢?吁!朕真是多心了,睡覺,睡覺。」
皇帝帶著安心的笑容睡了。
***
離開皇帝的廂房,楚仁懷快步走向僕人房的通道。
他靠著直覺找到目的地。
廚房內,掌廚、火工及幾名小廝正圍成一桌賭牌,吆喝、咒罵、拍桌懊惱,好一副小型的賭場百態。
一名火工抬眼不經意看見走進來的人,大叫,「小郡王!」
一時間,椅凳翻倒的聲音不絕于耳。
人人都被這樣一個尊貴的人進到他們這下人待的地方嚇了一跳,不由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沒事,都坐。」楚仁懷走進來,笑笑地安撫他們。「誰是掌廚的?」
「小的就是掌廚的。」一名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子巷謹地走出來。
「你是主廚?」
大凡廚師多半會被自己的手藝養出肥肥的肚子,可這位老兄別說肚子,若要從他身上榨出一點油水恐怕都很難。
「是、是,小郡王,他真的是主廚,手藝一絕的!」一旁的下人紛紛向他保證。「不過,賭技可就……」下面的話,即時被一旁的人撞了一肘才住口。
「好吧,有剩萊沒有,給我包一些。」
主廚怎敢包剩菜給他,只見他拍胸保證說︰「小郡王想吃什麼,小的很快烹煮上桌。」
「喔?」楚仁懷見他說大話,故意刁難,「那麼……宮保雞丁怎樣?外加半只北京烤鴨。」
「沒問題!」未料本來畏畏縮縮的主廚,突然像充了氣般精神十足。「給小的一頓飯時間,立刻送到您的廂房去。」
「不,我在這兒等。」楚仁懷見主廚傻了眼,說︰「別怕,我只想瞧瞧你怎能在一飯時間做出這兩道萊。現在就做,快!」
「是!」
其余的人也不敢再續局,畢竟誰都不敢在小郡王面前揮臂甩牌大喊,「至尊寶啊!」只有個個加入幫忙,扯風箱、準備材料、切姜搗蒜的,一時間,廚房變得火熱起來。
楚仁懷看得不亦樂乎,所謂「君子遠庖廚」,今天他才見識到,真正的大廚師都是男的。
其間,楚仁懷問起主廚為何干這一行?
主廚的答案,令人發噱。「因為小的從小就好吃,胃像無底洞,從來沒吃飽過,所以就來學做菜。現在可好了,府里上上下下上百人口,光是剩菜剩飯就夠飽肚子了。」
「剩菜剩飯……」他心中一動,問︰「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快一個月了!」主廚愉快地回答,「柳大人升任總督後,原是岳陽樓廚師的我,就近被聘來掌廚。」
「那這麼說……」
「什麼?小郡王?」
「沒事,忙你的。」
楚仁懷心中想起,柳葉曾經訴苦從小就受到非人道的灌食待遇。這麼說,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暴食了。
那她是不是有瘦一些呢?楚仁懷不由得想著這個問題。
***
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拎著兩包主廚利用現成的熟食烹煮成的宮保雞丁和北京烤鴨。經由那群「賭徒」指點,楚仁懷輕松走在通往柴房的路徑上。
「小郡王,柳葉不是得罪您嗎?怎麼您還給她送飯食去?」一名小廝斗著膽子問。
「她沒得罪我。」楚仁懷望著星空,頗有感觸的說︰「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得罪我,只有她絕對不會。」
「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在他臨去前,廚房的人都保證說,「柳葉常常受委屈,我們都知道,只是不敢為她抱不平。」
一間小小的柴房就在前面。
他來到門前,手舉到半空中忽然停住,想了想,決定推門進去。
隨著久未上油的門扉發出「咿呀」聲,里面漆黑一片。
「柳葉?」他舉燈照明。
一時間沒見著人,卻听見微弱的申吟聲,原來她在一堆草堆上熟睡著。
他輕手輕腳地移步到她身旁坐下來,油燈放在地上,就著閃動的火光,定定地瞧著她。
他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她。
若撇開臉上的豐頰不談,她月牙般的雙眉,配上一雙靈動有神的眼,挺直秀氣的鼻子,一張小嘴,根本是一張標準的美人相,若瘦下來,那不知是怎樣的風姿?
他是怎麼了?居然想到這上頭!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驚訝。
難道自己對她由憐生愛了?他心中自問。隨即失笑,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再瞧她的睡臉,不由得想起也同樣是在柴房于山上農家共度的那個夜晚,她善體人意的性情,溫柔服從的神態,現在再回想,當時那種微微難受,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心緒,令他迷惘不已。
這時,柳葉肚子發出足以讓他听得見的咕嚕聲,他不禁噗哧一笑,動手拆開食料,把香味四溢的宮保雞丁湊到她鼻端晃啊晃的。
早已「餓」火中燒的柳葉,逐漸被誘醒了。
「好香……」她發出幾聲申吟,「娘,您送飯來了?」
楚仁懷心里好笑,興致一來,索性捏住鼻子,尖著嗓子說︰「是啊,娘心疼你又餓又累的,偷偷的去廚房翻倒鍋子找出這兩道菜來給你吃。」
柳葉完全清醒後,看見裝女聲的楚仁懷,正滿臉笑意瞧著她。
「醒來了沒有?」
「醒了。」柳葉還愣愣的,以為在作夢。
「就算你認為是在作夢,就趁還在夢中趕快起來把菜給吃了吧。」
「是。」
她翻身坐起,接過宮保雞丁和筷子,囫圇吞棗一眨眼就吃了一大半。
填了肚子,她至此完全清醒,只不過仍定定地看著他,仿佛還不相信他是真實的在這里。
「看你吃得一嘴油膩的。」楚仁懷扯過她的手絹,仔細地替她擦了嘴。
柳葉怔然無語,對他關懷的動作,不知感激。
「怎麼不吃了?」他恍然一笑,「喔!還是有我在,讓你感到不好意思?那我走好了。」他說著便站起來。
「楚公子,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以眼神祈求他留下。「你可以留下來一會兒嗎?」
他莞爾地笑了。
「快吃吧,」他復坐回。「我知道你很餓,別在我面前裝形象,再丑的樣子我都見過了,吃相算什麼?,」
「我很丑的樣子?」
「嗯!你小的時候我見過你。」
「喔?什麼時候?」
「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剛好來到柳府,暫住了一陣子。」
「那時候我一定就很丑了吧?」
「嗯,長了一臉紅疹子,說多丑就有多丑。」
柳葉咯咯地笑了。
「說你丑還這麼高興?」
「我知道您說笑的,故意要我難堪,我才不上當!」
楚仁懷開懷地笑了兩聲,喜悅她冰雪聰明,溫婉中具有大家風範。
柳葉又吃了兩口,忽停了箸問︰「楚公子……」
「什麼?」
「昨天在月洞門里,為什麼……親我?」
一時間,楚仁懷靜默不語,就在柳葉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說話了。
「你說呢?」
「我……我認為你在……維護我。」
「嗯,你想對了。」
「可是我不明白。」她仍帶疑惑地看著他。
「這是我的責任。」楚仁懷伸手攬過她的肩,「小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至今難以彌補。」
「跟我有關?」
「一點就通,聰明!」
「可以知道是什麼事嗎?」她小心地問。
楚仁懷考慮著要不要說出來。
「還不行,也許要等我非成親不可的那天才能說出來吧!」
「楚公子真不願娶小姐嗎?」
「不是不願,是非常不願。」
柳葉不禁同情起他來。
「你若同情我,就幫我一個忙。」
「嗯!您說。」
「只要柳小姐又找你麻煩,你就當自己是她的同輩、姊妹,理直氣壯地頂回去;如果你娘又要打你,你就跑,柳府這麼大,躲到你娘找不到的地方,總之,別再委屈你自己,這你能為我辦到嗎?嗯?」
柳葉怔然望著他,「當年您犯的錯誤,真值得您如此為我操心?」
楚仁懷搖了搖頭,「這還不足以彌補我的過失。」
此刻,遠方突傳來一個悠閑的叫喚聲,「柳葉!寂寞嗎?小姐我瞧你來了。」
「瞧,試驗品來了。」楚仁懷扳著柳葉的肩,「照我剛才的話做一次,明白嗎?」
「嗯。」柳葉不由得低下頭。
「你不會退縮吧?」楚仁懷堅定地盯著她。「就算為我而做!」
「為你……」柳葉鼓起了勇氣,「我試試。」
楚仁懷躲到成堆的麥草後面。
才剛躲好,柳姿妍就一腳把門踢開,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用欣賞的眼光瀏覽這間寒磣的柴房。
「被圈禁的滋味不錯吧?豬不是天生就得養在豬圈里的嗎?想必一定沒有感到不適應才對哦!」
「小姐說得是。那小姐不請自來,又對這里甚感滿意,大概也很想住進來,豬一向是成群的,柳葉不介意這里多出一個人。」
「你——」柳姿妍倒抽一口氣。
怎麼柳葉變了,變得如此銳氣?而且她看起來仿佛變得高貴許多……
柳姿妍差點就慌然跪下去,但下一刻便回神——她是怎麼了?竟然失態了。
目光中,瞬間點起了兩團怒火。
這一瞬間,讓柳葉誤以為看見了親娘的眼楮。
「柳葉!別以為有楚公子給你做靠山你就得意,他就要回去了,等他一回去,看我怎麼修理你,哼!」
甩門離去,柳姿妍渾然未覺柴房的門為何沒鎖。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楚仁懷從麥草堆後轉出來。「明白了嗎?這樣我可以放心走了。」
「你要走了……」
「我還沒要走,你現在難過什麼?」楚仁懷笑嗤一聲。
「是啊。」柳葉于落寞中,擠出一絲歡顏。
兩人忽然從對方的眼中感應到什麼而怔望著對方,直到一道殺氣騰騰的怒聲響起,才驚醒過來。
「葉兒!你活膩了是嗎?」
「糟了!是娘。」光听見聲音,柳葉已開始發抖了。
這時,楚仁懷卻直直地瞧著她。
「躲起來!」
「你開竅了!」楚仁懷露出嘉許的笑容,拉過她的手,「來,一起躲!」
吹熄了油燈,兩人一起躲到麥草堆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