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
他們頂著白花花的陽光在大街小巷里四處尋找著。
洗衣店、面攤、電器行形形色色的招牌高懸在建築物上,望眼欲穿就是看不到一家「獸醫院」。
這樣不行。亞蓓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到他雙肩一縮,但無暇理會。「你停一下車,找個路人問問。」
「妳問。」他說,接著便順從地在路邊停下車,讓亞蓓去問路。
在熱心鎮民的指示下,他們往前行,在一個十字路口石轉,再前行,然後在第一條岔路左轉,接著再右轉。
彷佛過了一個世紀,當他們抵達小鎮上唯一的一家獸醫院後,佟夏森已經滿頭大汗,面無血色。
亞蓓跳下車,在沖進醫院前停頓了一下,回過頭看他。
他不太對勁。她感覺得出來,但又無法確切形容那種怪異。
「先生,你還好吧?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佟夏森低頭瞪著儀板表,彷佛沒有听進亞蓓的話。
能夠平安抵達醫院真是個奇跡。
罷剛有一瞬間,他險些失去意識,當時眼前的景物統統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白光,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死命捉著車子把手。車子還是稍稍偏離了馬路中央,重重地顛了一下,環在腰上的那只手倏地縮緊,硬是將他飄移的意識捉了回來。憑著這股意志力,他拼命保持清醒,直到終于安全抵達,冷汗已涔涔滴下。
深吸幾口氣,他頭也不回地擠出破碎的聲音。「快、快走別理我,也別跟我說話」
他必須、他一定要封閉住自己的感官,否則他會他會
說他看起來不對勁或許還太含蓄了。此時的他看起來簡直是糟透了,亞蓓一只手抱著貓,另一只踫觸地的肩。「你很不舒服是不是——」
「別踫我!」他顫聲地揮開她的手,粗魯得讓亞蓓愣了愣,而他眼中的狂亂則讓她著實吃了一驚。
「喵」懷里的小貓奄奄一息地嗚叫了聲,亞蓓看看小貓,又看看他。
遲疑的,她咬住唇。「我先帶貓進去,你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出來。」他一定是病了,所以看起來才會那麼糟。
不放心地再丟下一句。「你先別走,我待會兒陪你去看醫生。」說著,她匆匆忙忙地奔進醫院里,同時又因為不放心而頻頻回頭。
佟夏森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上,亞蓓的話很久很久以後才飄進他的腦海里。
看醫生?
不,他不看醫生。
他得走了。對,他最好趕快回去,回到他的屋子里,只有那里才安全,也沒有人會打擾他。
他試著看清楚自己雙手的位置,好發動車子。
要慢慢來,他想,他不能太急。但當他終于找到焦距,看清雙手上突出的青筋時,所有封閉的感官卻在同時間跟著復蘇。
視覺、听覺、觸覺、嗅覺不僅鮮活了起來,還放大了百千倍。
他感覺到了到處是車、到處都是人,很吵;說話聲、車子的喇叭聲,自呼嘯過耳邊的跑車上放大的音響聲;熱的,陽光照在皮膚上,很熱;路邊的七里香散發出可怕的濃郁花香,經過身旁的女郎身上遺留下來的香奈兒五號香水,以及不知名路人慣抽的長壽香煙
每一種感覺都組成一幅細致的西藏唐卡,交織的錦線輻射出巨大的壓迫感,潮浪般一波波侵襲而來,又如天空將雨的雲層重重地籠罩住他。
他覺得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著,他試著撐起那股重量,卻在試過後發現那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
他必須快點逃跑,但那股來自廣大空間的力量卻壓住了他,他活活被撕裂開來。
一個警察在這時走上前來。「先生,這里不能停車。」
佟夏森抬起一雙空洞的眼,似乎無法理解他的話。
他想他患了世紀末失語癥。
一個騎著小綿羊機車的少年在左近停了下來,煞車聲又急又剌耳。「哇靠,老哥,你這輛車是原廠貨還是改裝過的?弄得這麼髒,你舍得?」
佟夏森的眼楮還是空洞的。
一個老人家牽著一條可卡從獸醫院里走出來,經過佟夏森時,可卡突然鑽到車子的後頭,繩圈被車子的排氣管夾住。「少年耶,麻煩你把繩子拉出來一下好不?」
警察說的是國語。
少年嚷的是台灣國語。
老人家說的是漳州口音的閩南語。
三種語言交雜在一起,同時間在他腦中爆炸。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看見他了嗎?有人認出他沒有?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他,他想要大叫,喉嚨卻只能發出像困在陷阱里的野獸般痛苦而無法辨認的聲音。
快逃,要快點逃走,但兩條腿卻癱瘓似的動也不能動。
他保持不住平衡,從車座上跌下來,空洞無神的眼楮不斷地睜大、再睜大。
為什麼有那麼多聲音?是誰在說話?
好多人、愈來愈多的人這些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圍著他做什麼?
好悶、好擠。
他拼命揮舞著雙臂想推開些什麼,想要喘一口氣,卻發現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不能、不能呼吸了。
吸、吸——他要呼吸——
吸不到空氣,胸腔劇烈地疼痛著。
沒有空氣!肺葉爆炸!
「他休克了!送醫院、快送醫院!」圍觀的眾人喧嚷著。
沒有空氣、沒有空氣
「讓開,」喧囂中,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冷靜地插了進來。「別圍在這里,拜托,給他一點新鮮空氣。」
意識朦朧中,他感覺一雙手臂將他的頭捧了起來。接著一股茉莉花般清新的氣息輸進他的口中,他本能的攀住那個氣息,嗆咳出來,胸腔的疼痛在他急切地吞進那些茉莉清香後漸漸地消解。
「好了,他呼吸了」松了一口氣的,亞蓓小心翼翼地將佟夏森的頭部移到她的腿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輕輕壓按著,確定他的呼吸沒有再度中斷。
她輕輕拭去他額上的冷汗。一時片刻還沒有辦法忘記剛剛走出獸醫院時看到的那一場混亂。怎麼會這樣?
小鎮的居民鬧烘烘的圍成一圈,有人在喊︰「叫救護車」、「送醫院」之類的舌。
她立刻想起進醫院之前看見的那一張慘白無血色的臉,奮力撥開圍觀的人群後,果然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男人正是她擔心的那個人。
他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很顯然是休克了。
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趕快替他做CPR呢?真要等到救護車來再送醫急救,恐怕他早就死翹翹了吧。
可小鎮居民一臉憨厚純樸的樣子又讓她無法對他們生氣。
她低頭看著這個躺在她腿上,而她甚至還不曉得他名字的男人,納悶的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過才進去醫院十分鐘,他怎麼就突然休克了?
正這麼想的時候,鎂光燈閃了一下。
亞蓓抬起頭,看見一個女記者笑著道︰「小鎮難得上演這麼刺激的戲碼,小姐可以請妳接受本報訪問嗎?」
亞蓓錯愕不已,隨即搖頭。「不了,謝謝。」
反正只是個地方新聞,女記者也不堅持。「那麼我再多照幾張相。」說著的同時已經自動的拿起相機又拍了幾張。
恰巧救護車到了,亞蓓連忙退開,將仍未清醒的男人交給醫護人員照顧。
事件結束了,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
亞蓓打算隨救護車一起到醫院,在數十張陌生的面孔中,她突然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
「阿飛?」她出聲喚道。
丙然,少年回過頭來。「啊,是妳」
亞蓓點點頭。「幫個忙好嗎?把這輛車牽走。」
阿飛訝異地道︰「車子要給我牽走?」BMW的重型機車款耶。沒想到鎮上會有人有這種車。這很貴的耶。
亞蓓拔下車鑰匙丟給他。「是請你『暫時』牽回去保管。」想了想,又道︰「不然你還是把車騎到『寒舍』去放好了,『寒舍』你知道嗎?真上那家民宿。」
阿飛接過車鑰匙。「OK,交給我吧。」想到不但能踫這輛夢想中的車,還能騎騎看,簡直樂翻天。
「謝了。」
「對了,妳不是才剛剛來我們鎮上,怎麼會認識昏倒的那位老哥?」
阿飛好奇地問,但由于亞蓓已經跑遍了,所以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她看著隨車的醫護人員替「他」戴上氧氣罩,亞蓓在沒有人反對的情況下也跟著跳上車,坐在一旁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醒過來的時候可能會需要她。
他幫了她的忙,現在換她幫他了。
他沒有昏迷很久,醒過來的時候,記憶接回被眾人圍觀的那一片刻,一股恐懼感又捉住他。
他反射性地緊握住雙拳,想要反抗些什麼,卻扯動了手背皮下的營養針。
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亞蓓輕聲問︰「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佟夏森倏他睜開眼楮,漆黑的大眼泄漏了他內心深層的恐懼。
亞蓓就站在病床邊,他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入她觀察的眼里。她看見從他眼底泄漏出來的一抹恐慌。
他在害怕,一股憐惜的情緒充塞她心房。
佟夏森不安地張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陌生的環境,還有來回走動的人
這里是哪里?他怎麼會在這個地方?他不安的想要掙月兌臂上和扎進手背皮下的針管,但一雙手輕而有力地按住他。
他抬頭一看,在那雙溫柔的女性眼眸中找到十分薄弱的熟悉。
就像一般人看到受傷的小動物時會表現出來的愛護之心,亞蓓未加思索就已經伸出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別怕,你很安全,你在醫院,沒有人會傷害你。」
亞蓓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像他這樣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理應不該害怕什麼。可或許是因為他圓睜那雙漆黑的眼,看起來就像是只受傷的動物,而她也確確實實從他身子緊繃僵硬的肢體動作感覺出他處在恐懼中。
「你別亂動,你還在打點滴,只是鐐定劑和營養液,一切都很好。」
她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那樣安撫他。起先他抗拒著,但漸漸的有些順服了。
靶覺他的恐懼已經稍稍緩和下來,亞蓓收回按在他手背上的手但隨即被他捉住手腕。
亞蓓回過頭,只見他抖著唇說︰「別別放開我」
他指尖深深掐進皮下肉里。亞蓓硬是被掐得擠出一滴眼淚來。然而她無法撥開他的手。她覺得他捉著她的感覺,像是溺水的人捉住啊木。
若問她,被人當作浮木的感覺如何?亞蓓苦中作樂的想︰很痛。
但只要他不捏碎她的手骨,她可以再忍耐一下。
亞蓓一直陪著他,直等到他再度睡了,才離開醫院。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辦法替他辦住院手續。他身上也沒帶任何身分證明,她只好回到他住處尋找他的身分證。
這回亞蓓記了路段和地址。
靛藍路晴巷18號
好特別的一個小鎮,巷弄居然用彩虹顏色來命名。
他們離開有一陣子了,他的屋門沒鎖,大門半敞著。亞蓓這才注意到門上居然夸張的上了六個鎖。
六個鎖!有誰會需要這麼多鎖來將自己關在屋子里?
那必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他是嗎?如此缺乏安全感?
納悶著走進屋子里,打開燈,看見屋里那一團糟,亞蓓想!即使之前有人闖過空門,也不會有人發現。
太亂了,沒有一件東西被擺在正確的位置上,就像歷經過好幾次翻箱倒櫃的摧殘一樣。
計算機屏幕的電源燈閃爍著,亞蓓撥開好幾張過期報紙才在房間中央發現一組設備完善的計算機和傳真機。
她沒有去動它們,只是頭痛地猜想屋子的主人可能會把他的身分證明文件放在哪里?
或者根本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相當有可能。
就在她一籌莫展,不知從何找起的時候,一個宏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佟夏森,稀奇了,你門居然沒關。」
大熊男人持著一大袋吃的走進屋里來,在看見屋子里的亞蓓後,頓住了腳步。
「妳、妳是什麼人?」
這也是亞蓓想問的。這個壯得像熊的大叔是誰?
大熊男人一雙幾乎要擠在一起的眼楮像雷達一樣迅速在屋里每個角落掃瞄過一遍。「夏森呢?」他吃驚地問。他不可能不在他的監獄里,一定是出事了。
他瞪看著眼前的陌生女人。
「小姐,妳有沒有話要對我說?」最好不要是某甲謀殺了某乙後的供詞。
亞蓓有些害怕這個一只手就可以掐死她的中年男人。「你先跟我說你跟住在這里的那個『他』有什麼關系,我再告訴你我知道的。」
有膽!大熊男人不禁生起敬佩之心。他一只手就可以掐死她,這小妮子居然還敢討價還價?
看在這點分上,他說︰「我是住在這里的那個『他』的朋友,我叫老張。」
他認識他。「那他叫什麼名字?」之前是听他嚷了幾聲,卻沒听清楚。
老張忽然警覺起來。「妳問這個做什麼?」她是記者嗎?利眼掃過,沒有照相機,也沒有攝影機。
亞蓓投降道︰「我要幫他辦住院手續。」
「住院?他人在哪?」
「在醫院。」
老張一張臉「熊熊」煞白。「快帶我過去。」
「我在找他的身分證。」
老張吼聲說︰「不用,帶錢就可以了。」拉起亞蓓的手往外跑。
還好他開了車來。他得快趕去醫院,要不然等那小子醒來,身邊看不到認識的人,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亞蓓在車上簡單地把事情敘述了一遍,也做了自我介紹。
老張這才松懈警戒,但仍略帶些責備意味地告訴她︰「小泵娘,妳不知道妳對他做了什麼。」
「我對他做了什麼?」她只是請他幫了幾個忙而已呀。
老張滿臉疲憊。「現在的他跟一般人不一樣,也跟以前不一樣。」找尋著適當的字眼。「他,很脆弱。」
脆弱?亞蓓思索著這兩個字隱藏的含意。
明明是個大塊頭,連醫生都說他身體健康,找不出突然休克的原因。那樣的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很脆弱」?又是怎麼個「脆弱」法?
想著想著,亞蓓想起了他那雙憂郁的眼楮,以及他眼底那種旁人無以名狀的恐懼。莫非——「是他的恐懼」
先前他總總奇怪的舉止幕幕在腦海里飛掠過,亞蓓捕捉住了一些細節。
他蒼白的臉。
他大門上堅固的六道鎖。
他顫抖個不停的手。
他額頭上的涔涔冷汗。
他的話已經又短又少,居然還不時口吃
他是因為恐懼才會遲遲不開門的嗎?他是因為在害怕些什麼,才會在眾人眼前昏迷休克的嗎?
一個心理學的術語突然躍上她的心頭,並且清晰地停留在那里。
「他是不是患了社交恐懼癥?」可能還有一點其它並發的,像是空間恐懼或是密室恐懼之類的恐慌。可惜她對這種心理障礙只有很粗淺的概念,如果能聯絡伊莉莎的話——
急馳的車突然在半路上煞停下來。
亞蓓訝異地抬起頭。啊,她猜對了?
老張瞪大著眼看進她的眼中,似想看穿她的靈魂。
「妳、妳不會說出去吧?」
「說出去?」老張緊張的模樣讓亞蓓十分困惑。「我應該告訴誰?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社交恐懼癥在心理學上算是恐慌癥的一種,輕微些的可能只會造成緊張、口吃、不敢發言、害怕出現在社交場合,沒有辦法與一般人正常交際之類。但是情況嚴重的則可能讓恐慌影響身體的反應,無法自我控制,無助的恐慌感來臨時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掐住咽喉。
那個時候他一定是沒有辦法呼吸才會休克。
亞蓓為那種情況感到心痛。
如果她早知道他會這樣,她不會丟他一個人在大馬路上。她甚至不應該讓他騎車載她到處去找獸醫院。
老張看起來好象也得了某種恐懼癥。他松了口氣後,重新將車子開上路。「每個人都有過去。有些人會對他的情況很感興趣,但我願意相信妳不會傷害他,妳的眼里有一股溫柔。」
亞蓓沒有答話。她在想,是什麼樣的過去才會讓一個人墜入進地獄里?
他們一停好車就沖進醫院里。
「三0六房。」亞蓓邊跑邊說。
老張一馬當先沖向病房。病房里還有其它病人,但佟夏森躺著的那一張卻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人呢?
亞蓓與老張面面相覷。三秒鐘後,他們沖出病房外找值班護士。
然而連護士也不曉得病人跑哪兒去。
佟夏森不見了。
他一定是醒過來了。可能因為不明原因的恐慌而躲藏了起來,蜷縮在角落里無助地顫抖。
想象那個畫面,亞蓓為之心折不已。「我們分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