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編制是這樣的。
台主一人,正式職稱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設御史中丞三人、監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負責彈劾違紀百僚、糾舉朝廷重大供奉儀典,與出使各州郡巡按。
「……潛大人,謝謝你的解說,我已經很清楚御史台的編制了。現在我可以請中丞大人彈劾冉台主了麼?」
「呃……冉待選,我似乎沒听清楚你說什麼,可以請你再說一次麼?」潛中丞原以為冉待選在旬休日來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為御史台的生力軍,結果竟然……不是麼?
冉小雪耐著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職權,不是可以糾舉上司麼?」
「是沒錯。」潛中丞模了模胡子。雖然他家台主做人失敗,他台台主也確實頗有怨言,不過,總要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吧。
這冉待選是冉重的親孫女,怎麼可能真要彈劾自家祖父?該不會是陰險台主遣來試探他忠誠的吧?
「既然如此,那麼小雪要委請大人彈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難得他留值台內,就不能讓他輕松一點,不要卷進這種麻煩的家務事麼?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彈劾人還要挑日子?」
「也是沒錯。」潛中丞又模模胡子。「可冉待選還是沒說清楚,為什麼要彈劾台主啊。」
「小雪說過了,冉台主濫用職權,我要彈劾他,還請潛大人代為提出糾舉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沒有職權對官員提出彈劾,只能委請台內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與冉待選不是……親祖孫麼?」在官場上團結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內訌了?想來都覺得不可能啊。
「是親祖孫沒錯……」可爺爺不會無緣無故找石履霜麻煩,定是早就知道她供養履霜的事,才捉住機會借題發揮。為了阻止他波及無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親不認,不也是人盡皆知?」
「哈……冉待選真了解台省啊。」潛中丞打著哈哈,卻見冉小雪一臉嚴肅,不知不覺便沒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選進了台省,看要彈劾誰,好不?」順便拉攏新人進來。台主若知道他為台省這麼盡心盡力,一定會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吧!這幾年新人對御史台評價很低,都沒什麼人想進來討份職缺,再這樣下去,新的不來,舊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養老的,怕也不能如願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絕。
「呃?」拒絕得這麼直接啊?
「一入台省,萬劫不復,心如鐵石,淚似枯河。」她說起民間盛傳的諺語,講入御史台的人,都會變得鐵石心腸、六親不認。
「冉待選雖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鐵石、六親不認了麼?」潛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樣。我這麼做只會讓爺爺丟臉一陣子,而他這回真的太過分了!」
「既然本中丞勸說無效,那麼就請冉待選先來畫個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糾舉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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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被彈劾?哈哈哈——」
禮部卿曇去非听說此事,竟然大笑起來,笑得讓來向他報信的人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曇去非雙手負在腰後,難得一臉喜孜孜模樣、
「七,你這消息我愛听。冉重敢動我看中的人,我瞧他這下子怎麼月兌身。被自己孫女兒彈劾的感覺一定很有趣吧!這冉小雪,哈……是說,七郎,那石履霜‘始亂終棄’一案,怎麼處理?」
樂采看著禮部卿,搖搖頭說︰「本來就是誣告。石待選彼慮林家小姐名聲,沒打算反告,冉台主卻不知道為什麼非把事情鬧大不可,弄成現在這樣,讓澄冬大人也很為難。」
「他為難什麼?」
樂采想起冬官長李長風的交代,差一點月兌口而出的話又收了回來,沒把冬官那邊已經開始搶人的事情說出口。
「總之,」樂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這邊只能開放各府先預定一個名額,再多就沒有了。一府只能先選一個,其他的,等選餅一輪之後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負責訓練這群待選闢員,卻不知優秀的新人「物美價廉」(工時長,態度好,薪俸又低,也不會吵著要休假),早在待選時就成為六部上級眼中的上等肥肉。
為選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無所不用其極,為了避免演變成多年前各府搶人搶得你死我活的局面,樂采肩負六府之間的協調工作,這邊搓搓,那邊揉揉,最後將他們搓成一顆顆大湯圓,人人都滿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著等會兒還得去秋官府搓湯圓,樂采有點頭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選梆溯洄。」
梆探花秋官府那邊已預定了,不能再給春官府。
不過秋官府也實在貪心,碗里已夾了一名探花,筷子還想伸向春官這邊來討個狀元。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確實是肥肉一塊,人人想咬。
「這樣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給我好了。」
「你已經有一個冉氏了,還要一個做什麼?」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著有趣嘍。听說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經常出岔子,想是沒人要,不如由我收下來,放在身邊教個幾年,說不定還能有點成就。」
雖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見習,但這一批進士是他主審,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對于在其它各部見習的待選闢員,他也都有密切注意著。
「還是別吧,十三郎,你是個容不得屬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適合進春官府。」快放棄她,放棄她吧。不然他會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給殺頭的。
「有點奇怪……」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尋常。
「哪里怪了?」樂采一臉肅穆。
「七郎似乎瞞著我些什麼?」禮部卿盯著樂采的臉,似想看出端倪。
但樂采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溫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別說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這回若拿了個甲字,要是他想去別的地方見習,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雖然很想給他丙字,不過那麼做的話,只會讓他永遠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麼想留住人、想讓新人多磨練磨練,以作為未來堪用人才的這點想法,各府大抵還是有共識的。
「很高興你做了明智的決定。」樂采略略欠身,準備告辭離開。「對了,另外告訴你一個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潛中丞的糾舉案後,已下旨罰冉台主在家閉門思過三天了。」
冉重為人甚是刁鑽,帝王此舉,著實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來他下回彈劾別人時,會更謹慎些吧!
這對他,說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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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彈劾一事,被皇朝麗氏史官記錄在專供後世修史的《國朝職官譜》里。
柄史館某小闢吏與冉重年輕時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輾轉自此人手上見到志書抄本,還因此發了一頓脾氣。
「可惡!竟把我家事當成笑話!」
原來,該職官譜里,將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質分為十類,其中一類名為「官場笑譚」,冉重受彈劾一事就歸在其中;因為被當成笑話來處理,是以他終身為此忿忿不平。
也因為這件事,種下了石履霜與冉重日後的「不解之緣」……
石履霜任官期間,御史台前前後後彈劾他四十九次,堪稱皇朝史上被彈劾次數至高第一人。
雖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鎩羽而歸,但台官與諫官本有言論免責之權,是以冉重不必為其彈劾內容是否屬實負責。
當然,這是私人恩怨。
對石履霜來說,打從他在乙申年春試出了闈場大門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讓他面前那位看起來一臉難搞的老人有機會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遠別說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闈場大門前對著石履霜警告。
「離我家小雪遠遠的,不準再靠近她一步。」他對吃軟飯的人沒意見,但就不準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風猶帶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著臉會痛的二月春風一樣冷。
「管你的。」
說了這句話後,石履霜離開闈場,離開紀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為了能早點還清欠紀家兄妹的人情債……他考完春試當天便離開了。
紀繚綾知道這事。他以為他會告訴紀尉蘭,然後紀尉蘭就會告訴冉小雪。
他錯了。紀繚綾顯然什麼都沒說。
他還錯……錯在以為自己毫不在乎……
離她遠遠的,是麼?
那就離她遠遠的吧。
不是因為冉重的威脅,純粹只是不想再牽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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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試,寫完最後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會及第。
尚未赴試前,對未來還有點不確定,一寫完卷子,確定自己真要走上為官這條路了,才認真思索起紀繚綾先前那席話來……
「為官之人最重清譽,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踫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主人家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麼?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無親無故,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往後?
紀繚綾的話,竟然會那麼觸目驚心地躍進他腦海里來,當時他心里想的是……也許不必等到以後,他就可能連累了別人……
冉小雪是個蠢姑娘。
蠢到不顧女兒家清譽,拿錢供養他。
蠢到識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蠢到沒有發現他不過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紀家的庇護一樣。紀繚綾好歹將事情說穿,是想與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卻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聲音。
紀繚綾特地包下通天樓二樓包廂,讓他听見隔壁包廂里紀尉蘭與冉小雪的一席話。,
說是包廂,其實都向著長街,中間僅隔著一面牆。
因此紀繚綾特別壓低聲量,免得驚動隔壁包廂的人。
「你離開後,小雪到處找你,像失了魂,驚蟄很是擔心。」紀繚綾告訴他︰「本來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試已赴,我反復思量,你身份總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廂的紀尉蘭語帶訝異。
「對,我知道履霜沒失憶。」冉小雪說。「一個能在受傷後還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說他失憶誰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听見兩名少女的談話。
「可是尉蘭,就跟當初我們都知道我沒有撞倒他,卻還是想救他一樣;你不是看不出來石履霜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裝失憶是擔心我們不會幫助他,那麼他必定是已山窮水盡。如此,還能對他見死不救麼?」
「你怎麼那麼傻!要是他真賴著你一輩子,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他是一只高傲的老鷹,只是運氣不好,才委屈自己窩在我的鴿巢里,等他痊愈了就會飛走。瞧,他現在不是已經飛走了麼?他飛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當成小半子啦……那我是什麼?孔雀麼?」
「唔,還滿像的呢。」
少女們低聲笑了起來。
「……尉蘭,你答應我,永遠別將這件事說出去。」
「免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難堪。」
原來……石履霜死命盯著兩間廂房相隔的那面牆看。
原來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聰慧善良又寬宏,不似他頻頻算計,自以為佔了便宜,卻不知她只是可憐他。
「石公子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紀繚綾覷著眸子看他,覺得有趣。
石履霜轉過身來,表情凝重。「你說你可以幫我,怎麼幫?我得付出什麼代價?」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當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了。」他是會吃人沒錯,但絕不貪心到連骨頭都啃下去。紀繚綾慢條斯理笑道︰「改名換姓這種事情做起來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
發現石履霜沒應聲,原來他已轉過身去,看著樓台外的街景。
兩名少女不知何時離開通天樓,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著冉小雪背影,她卻忽地回頭看向他所在的樓台,教他不禁稍退後一步,似听見她說︰「尉蘭,好似有人盯著我。」
「有麼?」紀尉蘭也回頭看了一眼。「小雪別胡思亂想,是這陣子太勞心了吧……你別擔心,石履霜那男人不會有事的……」
看著她們漸走漸遠,良久,石履霜方轉回身來。
「我確實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辦了,不是麼?」紀繚綾說。「我可以幫石公子處理你身後的麻煩。」
「干干淨淨的?」不留一點髒污?
「盡量。但至少能幫你爭取幾年安穩。幾年後,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處理了。如此,可以麼?」
「我得允你什麼?」
紀繚綾揚起美唇微微一笑,開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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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站在樹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選,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選闢員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時,窮極無聊地跟旁人低語。
「等一會唱名輪到她時,就見真章了。」
三個月一次的見習考核,一群待選闢員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里。
今年待選人數特別多,有新登科的,有舊登科的,還有表現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選的。天官府正廳里容納不下,夏日天晴,難免有些悶熱,吏部卿便讓待選們在天官府廳堂前的大院子里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靈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里,听說了不少關于冉待選的‘豐功偉業’。听說她下值後還得打掃天官府廳署。你曾听過有哪位進士被叫去掃地的麼?」
「是不曾听過。」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選,她雖是女人,卻在秋官府里屢建奇功,我瞧她信封里裝著的必是甲字吧。」
梆待選自站在槐樹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後,便直接拆開彌封。
眾人伸長脖子偷偷窺看,木牌上果然是個「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