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隊伍,有如一條夾雜著黃色花紋的白蛇,緩慢掃過金陵的街頭。
城中的人見狀紛紛走避,就怕沾染到晦氣,畢竟喪葬這種事不吉利,尤其是即將嫁娶之人,更該回避。
登時,只見男男女女扶老攜幼,一溜煙地閃到隊伍的另一旁,怕若是被隨風飄揚的白幡踫到,那就不好了。
可,他們又忍不住好奇,個個伸長了脖子,就怕錯過靈柩上那一碗水。听說今兒個的送葬隊伍不但聲勢浩大,辦得風光體面,苦主且和主事的杠房進行一場奇怪的賭約,打賭棺柩到達墓地前,棺木上的瓷碗不漏一滴水,否則一切費用都由永平號負責。
唉,也只有像仲裕之這般放蕩不羈的人,才會想出這種賭約。
伸長了脖子觀看熱鬧的群眾莫不這麼想,納悶上天何以創造了仲裕之這種人物。
這小子有個外號叫「煞神」,還有人叫他「掃把星」或「衰鬼」,可見他有多倒楣。但最倒楣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親戚。他命里帶煞,舉凡他的親戚,多半會被克死。算命的就警告過他父親說,他的命太硬,可能會克死全家人,最好及早把他送走比較安心。
他爹當機立斷,趁著他才喝了幾個月女乃,就把他轉送給鄉下一戶佃農家避禍,假裝從沒生過這個兒子。可好景不常,幾年過去,仲老爺一直膝下無子,多少妻妾,依然蹦不出一個子兒來,于是他只好把仲裕之從鄉下接回來,當了幾年大少爺。
就在他這少爺當得妥妥當當之際,倒楣的事發生了,他爹其中一房年輕的小妾生了個兒子,把他從穩當的大少爺,一下子踢回命中帶煞的慘綠少年,之後又轉送給別人當兒子。
接著,悲劇發生。那小嬰兒活不到幾個月就因故夭折,他爹只好又把仲裕之接回來,繼續當大少爺。等到他稍大一點,約莫十歲,他爹又獲得一個兒子,同樣把他丟回鄉下,送給哪一戶天曉得的貧窮人家做兒子。
反正就是這樣反反復復,弄到最後,仲老爺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死光,他不得已又把仲裕之接回來,繼承他的家業。外頭都傳說這是仲老爺的報應,誰讓他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可等有一天早上仲老爺突然暴斃死亡,他的正室也接連著去世以後,外頭這才又趕緊改口,同聲譴責仲裕之的不是,干嘛回來克死自個兒的父母?
當時仲裕之臉上只是掛著無謂的表情,年輕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在乎,從那個時候開始,人們就知道他沒救了,現在還是一樣。
把自己親戚的葬禮當游戲哪!
眾人齊聲嘆氣。
除了仲裕之以外,大概沒有人會這麼做。不過話說回來,除了藺嬋娟之外,也沒有多少女子有這個膽,公然接受這樣的挑戰,也因此他們這些好事之徒,才會聚集在這街口,等著看熱鬧。’
來了、來了。
踮高腳尖,伸長了頸子,眾人等的就是這一刻。只見送葬隊伍,依服喪的不同程度穿上輕重不等的孝服,或是白衣系,或是黑衣黃麻,夾雜著幾許哀傷,哭哭啼啼進入人們的視線,身後跟著一具裝飾華麗的木棺。
暗棕色的木棺上,置著一碗水。這水有八分滿,隨著抬棺隊伍的前進,竟未曾掉落一滴,可謂驚奇。
「這抬棺的功夫可真好啊,您瞧那碗里的水依然好好的。」
「可不是嘛!這扛夫的肩力真不是蓋的,都沒見傾斜。」
「是啊、是啊!」
「真是好功夫。」
眾人七嘴八舌,口里說的全是些贊美的話。撇去藺嬋娟同人打賭這樁荒唐事不說,「永平號」雇請的扛夫,個個都是能手,絕非等閑之輩。
身著黑白喪服的隊伍,就在街道另一邊的討論聲中,踽踽通過眾人的眼前。大伙兒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棺木上那碗水卻依然不漏半滴。眼看著送葬隊伍就要走出北安門,朝馬鞍山前進,不期然在街道的盡頭,遇見另一隊人馬;非常特殊的一隊人馬。
「瞧,那是什麼?」
瞬間只看見眾人瞪大了眼、張大了口地盯著那隊突然殺出的人馬。身穿彩衣的鶯鶯燕燕們,竟然守在北安門前一字排開,個個露出媚態!
‘挪、那不是‘明月樓’的姑娘們嗎,怎麼全來了?」
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響起驚嘆聲,其中熱衷犬馬聲色的人不少,一眼就認出那些裝扮妖媚的姑娘們是秦淮河畔的青樓女子。
這些個青樓女子,此刻全擺出一副勾人的嫵媚模樣,頻頻對看熱鬧的男子拋媚眼,拋得大伙兒心都慌了,一個個成了流口水的羊。
「大爺們,您們今兒個好嗎,有空要不要到咱們那兒坐坐?」
原先還守住城門的青樓女子,這會兒都變成柔弱無骨的勾魂使者,風情萬種的朝這些個小羊走來。
「這、這……」
被問及的男子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所措,慌亂成一團。
「來嘛!咱們可以算您們便宜一點兒,保證將各位大爺伺候得舒舒服服。」
「是呀是呀,保證伺候得舒舒服服。」
青樓女子話畢,妖嬈的軀體便跟著一涌而上,巧妙的擋住路口。
那些可憐又的羊兒們,絲毫沒有招架之力,只得爭先恐後和那些青樓姑娘們鬧在一起。于是現場情形更為混亂,最後竟演變成黑白隊伍中夾雜著許許紅妝,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出殯,還是在宴客?荒唐到了極點。
微微勾起嘴角,仲裕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早在和藺嬋娟打賭之初,他就已經暗暗布下這一道難關,看她怎麼突破重圍。
嚴肅哀傷的送葬行列中,出現了青樓女子鬧場的畫面——呵,有趣。但最有趣的,莫過于那些扛夫們的反應。由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突如其來的混亂場面,已經對他們的工作造成影響,眼看就要支持不下去。
仲裕之興沖沖的等待那一碗水從棺木上掉下來,可偏偏就是天不從人願,那些扛夫不但挺住,他們的頭頭也在這個時候走出來。
「借一步說話。」藺嬋娟相當冷靜的要求同為首的青樓女子相談,青樓女子本來不願意,卻在她那句「是很重要的事」中躊躇了一下,最後敗陣。
藺嬋娟偕同青樓女子到一旁說話,示人拉長了頸子,想要知道她們究竟都談了什麼,為何青樓女子會一瞬間神情大變,花容失色?
「真是這樣?」
只瞧見青樓女子攢起紅帕捂住小嘴,向藺嬋娟求證。藺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表示她沒有說謊,為首的青樓女子一听不得了,隨即跑回其他青樓女子身邊附耳傳話,而後每個人都露出同樣表情。
「天啊,咱們還待在這兒做什麼?快逃呀!」
前一分鐘還風情萬種、勾人魂魄的絕艷佳人,下一秒鐘已經跑得不見人影,徒留羊兒們的哀嚎聲。
「這是怎麼回事兒呀,怎麼說走就走,跑得一個都不剩?」
羊兒們呼天搶地哭號了一陣子之後,也跟著鳥獸散。這個時候誰還管碗里面的水會不會掉下來,趕快去明月樓找那些姑娘們才要緊。
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羊群,驚愣了一會兒馬上恢復理智,精力充沛的尾隨姑娘們離去,倒是主謀者還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藺嬋娟究竟都跟她們說了些什麼,為何不過三兩句話,就一個個跑得不見人影,飛也似的離開?
這個疑問,一直到靈柩平安到達下葬的地點,都還無法順利解開。他親眼目睹,藺嬋娟底下的扛夫是如何翻山越嶺,一路顛簸的將棺木放進預定的墓穴,沿途沒有落下一滴水,甚至難得搖動。
「我輸了。」挑高眉,揚高眼角。仲裕之並不真的在乎輸贏,他在乎的是她如何打贏他。
「你的確是輸了。」看著差一步置好的棺木,她說道。「雖然你故意安排那些青樓姑娘來鬧場,卻還是沒用。」
「原來你早看穿那是我故意安排的戲碼?」他忍不住發笑,惹來其他親戚嚴厲的怒視。
不得已,他只好克制點,但嘴角還是掛著笑意。
「咳咳。」天啊,要控制不笑真難。「我是說,既然你早已識破我的把戲,那麼你都同她們說了些什麼,使得她們如此驚慌離去?」他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大家好像逃難似的。
‘骰什麼,不過告訴她們一些常識而已。」藺嬋娟聳聳肩,十分滿意扛夫們的表現,他們將棺木安置得很好。
「什麼樣的常識?」他才不信她這麼好心。「你都說了哪些話,讓她們又叫又逃?」
「很簡單。」她抬頭看他。「我只是告訴她們,太接近棺木的話,小心棺木內的尸體會滲透出尸毒,弄花了她們的臉。她們听完之後就尖叫,尖叫完了以後就接著逃跑,我甚至來不及說明。這只是同她們開玩笑罷了。」
冷淡的口氣,空白的表情,可話中的內容卻教仲裕之忍不住捧月復大笑。
「哈哈哈……」
他笑到流淚,親戚們也瞪到流淚。不明白他怎能放蕩至此,居然在這場合大笑。
「糟糕,我變成禽獸了。」一面笑,一面搖頭,仲裕之相當明白那些親戚們心中的想法。
「完全同意。」藺嬋娟冷道。「難得瞧見哪一個人親戚死了還這麼開心,你算是第一個。」
「你很看不起我,對嗎?」倏然止住笑意,仲裕之的眼神轉為有趣。「你認為像我這種人非但沒心少肺,甚至不配活在世上。」
「我沒這麼說。」藺嬋娟淡淡反駁。
「但你心里就是這麼認為。」他頗能理解的點頭,臉上沒有絲毫羞愧的表情。
無聊、無賴、無法無天。
所有有關于「無」字最糟糕的形容詞都給他用上了,真不知道她干嘛浪費時間同他廢話。
「我改明兒去收錢。」不想再同仲裕之辯論內心對他的想法,藺嬋娟轉而討論最現實的話題。
仲裕之聳聳肩,隨口應了聲「好」,無謂的態度更是引不起藺嬋娟任何好感。
無聊、無賴、無法無天再加上一個無所謂。
這人還真討厭。
★★★
金陵一向就是藏不住流言的地方。小至哪家的貓生了幾窩小貓,大到哪個貪官被斬,每一條小道消息都會被掀出來,藺嬋娟和仲裕之打賭的事,當然也不例外。
像此刻,茶肆里正以燎原的速度,渲染他們那一仗打得有多精彩。當然好事之徒也不忘批評,這兩個人都是金陵城里的敗類,一個是打死不嫁的怪胎,另一個則是克父、克母、克親戚的風流掃把星。甚至有人開始打賭,這兩個人到最後會湊在一起,因為都是違反道德禮教的怪人嘛!
唉,羞恥,真是羞恥。
每一個談論起這事的男人,都不忘端起手中的茶杯搖搖頭,嚴詞批評藺嬋娟和仲裕之兩人的不是,完全忘了不久前他們才剛拉起褲檔,從那個叫「明月樓」的青樓出來。
就在眾人大力撻伐的同時,鳳劉公路這頭也沒閑著,也是批評同一件事。
「听說現在外頭謠言滿天飛,每個人都在談論你和仲裕之的事。」桑綺羅捧起熱騰騰的熱茶就口吹了幾下,告訴藺嬋娟今兒個最新的小道消息。
「別理他們,任由他們說去。」藺嬋娟也端起茶,淡淡回應。
「是啊!」另一張椅子上的甄相思贊成道。「反正那些人就是長舌愛喳呼,恨不得天下大亂,管他們怎麼嚼舌根。」嚼死算了。
「人心真是可怕。」一旁的崔紅豆打了一個冷顫。「沒有的事硬要扯有,有了的事,又恨不得將之渲染到無法無天,真不曉得那些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要我說大概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吧!」桑綺羅嫻雅的吞下那杯茶。「別忘了咱們當初結拜的時候,他們說了些什麼。」
特立獨行、不合時宜、真不像話。
她們四個輪流互看了一番,然後噗一聲笑出來。她們如果像一般傳統婦女一樣乖的話,就不會遭到如此猛烈的攻擊,自然也就不可能遇見同她們經歷過的愛情。
愛情啊!
說到「愛情」這兩個字,在場有三個人同時安靜下來,心照不宣的看著唯一單身的藺嬋娟。四個結拜姊妹中就剩她還沒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不曉得她的緣分什麼時候才會來。
「說真格兒的,嬋娟。你對那個姓仲的,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嗎?」甄相思的作風向來干脆,想問什麼就問什麼,也不怕藺嬋娟尷尬。
「你覺得我的表現,像是對他有意思的樣子嗎?」藺嬋娟淡淡反問,不明白她的結拜姊妹何以提起這樣的問題。
「像。」甄相思快人快語。「別怪我要胡思亂想,可你以前從來不會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藺嬋娟微微蹙起眉心。
「同他打賭。」甄相思說。「你這個人一向冷淡,就算有人向你挑釁,也不見你生氣過。可這回你卻鐵了心同他爭長短,實在不像你的作風。」反倒比較像她的。
「也許那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有膽子同我開口要求打賭,你知道我一向不畏怯。」藺嬋娟不覺得有什麼特殊之處,只不過是湊巧罷了。
這倒是。
藺嬋娟的這句解釋,果真點到了精髓,讓她們一時開不了口。
別看她們最小的結拜姊妹一副瘦弱的樣子。在她看似平靜、冷淡到幾近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實藏著旺盛的求知欲和豐沛的同情心。她多愁善感,富正義心又樂于助人,此外她還很風趣,只是她的風趣往往遭人誤解,這和她的個性有關。
「嬋娟說得有理,咱們是誤解她了。」桑綺羅趕緊出來打圓場。「再說,仲裕之那個人也不值得討論,何必浪費口舌。」
說這句話時,桑綺羅表面是在低頭喝茶,實際上在暗中觀察藺嬋娟的表情,看她有什麼反應。
藺嬋娟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就不明白,為什麼連她這些個姊姊們,也對外頭那些流言如此在意,好似她和仲裕之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她不自覺的拉下臉,桑綺羅卻暗暗勾起嘴角,若有似無的提醒她。「嬋娟,我記得你剛才似乎曾提到過要上哪家收錢?」
經她結拜大姊這麼一提,藺嬋娟這才想起,她跟仲裕之說好今天要去收錢,這會兒正在等著她呢!
「仲裕之他家。」藺嬋娟站起來。「我跟他約好今兒個要上他那兒收錢……」她轉頭看看天色。「我先走了,晚點兒我還得上別家商談葬儀的事,不能再耽擱,你們慢聊。」
隨意打了聲招呼,藺嬋娟隨後離去,留下結拜姊妹三人互瞪。
「她永遠都這麼忙。」甄相思盯著藺嬋娟的背後搖頭嘆道。「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咱們金陵的死人真不少,每天看她進進出出。」
「可不是嗎?」桑綺羅亦跟著嘆氣。「自從張大人過世之後,時局就越來越亂了。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啊,也只能求自保,唉!」
這是大伙兒心中的痛。大明朝經歷了多年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才在張居正大人的大力改革下,重獲一絲生機。誰知好景不常,三年以前,張大人撒手西歸,十年來的改革計劃一夕生變。不僅他江陵老家被抄,連他臨終前大力推行的改革計劃,也在同一時間立刻停擺,而皇帝听說也從此不理朝政,整日熱衷于聲色,整個國家的綱政。亂得一塌糊涂。
談起這一段往事,當屬甄相思的感慨最深。因為四年以前她還進宮服侍過皇上,並差點成了宮妃,誰曉得四年以後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再也不復當初清純可愛。
「幸好你當初溜得快,否則你鐵定氣死在宮中。」崔紅豆深知甄相思的耿直個性,斷然受不了萬歷今日之改變。
「是啊。」甄相思苦笑。「到時還得麻煩嬋娟到宮里收尸,我可不願葬在那陰森森的地方。」
她們三人相視而笑,一同慶幸甄相思當初的選擇。
「這個嬋娟到底有沒有在喜歡那個姓仲的家伙啊?」雖然她說沒有,但甄相思還是覺得可疑。
「很難說。」桑綺羅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依我看是有一丁點兒,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你們都知道嬋娟從不輕易透露心事的。」
「但是仲裕之那麼爛,嬋娟跟了他鐵定吃虧!」崔紅豆為藺嬋娟叫屈道。
那家伙花名在外不說,態度又亂不正經,除了那張臉好看之外,可說是一無是處。
「別忘了,你嫁的那個老公名聲也不怎麼樣,你還不是照嫁。」桑綺羅取笑崔紅豆,別淨會批評別人,也得想想自己。
「那不一樣。」崔紅豆爭辯。「冠勤他只是怪,不是壞,比那個姓仲的強多了。」
「好不了多少。」桑綺羅好笑的睨了崔紅豆一眼。「反正都是一群怪胎,咱們這四個姊妹,也只適合嫁給這群怪胎,你就別多管閑事啦!」
桑綺羅要崔紅豆別替藺嬋娟擔心,但她怎能不擔心,畢竟嬋娟是排行最小的,而且至今還小泵獨處。
「這麼說來,綺羅姊是看好他們會有所結局。」甄相思和桑綺羅打混的時間最久,自然最懂得猜測她的心意。
「不一定。」桑綺羅左右手各勾住一只胳臂,對兩人眨眼。「嬋娟的心思誰也說不準,我想……咱們只好拭目以待嘍!」
在她們共同為藺嬋娟祈禱的同時,她們口中的女主角也沒閑著,早已趕至仲裕之的家門口,等待收錢。
「煩請通報仲公子一聲,就說我來收錢。」由于仲府一天到晚在辦喪事,藺嬋娟已經和總管混到連報姓名都省了,直接表明來意。
「啊?是藺姑娘啊!」仲府的總管十分客氣回應。「少爺早跟小的交代過,若是藺姑娘來了,不必通報,直接上內院找他就成。」
「內院……是指內院的大廳嗎?」藺嬋娟問。
「不,是少爺住的院落。」總管為她指路。「稍早少爺他說有點困,想小睡一下,吩咐小的倘若見著了您,請您立刻過去,少爺他會馬上起床見您。」
總管把仲裕之交代的話一字不漏地重復一次,藺嬋娟卻听得有些猶豫,總覺得不太妥當。
她是不在意外頭怎麼講她,反正她要出嫁的機會渺茫,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怕的是仲裕之不知道又要出什麼怪招來對付她,連帶耽誤了她的工作。
「我看小女子改日再來好了,告辭。」越想越覺得不妥,藺嬋娟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等,藺姑娘!」總管連忙叫住她,著急道︰「您可別害小的啊!少爺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將藺姑娘帶到,您這一走,不是害慘小的了嗎?小的求求您了。」
總管顯然還滿敬重他主子的,深怕把任務搞砸。
「好吧!」她投降。「那我就上他的院落一趟,免得害您挨罵。」
在總管感激的眼神下,藺嬋娟果真朝內院走去,彎進仲裕之居住的院落。
沒進到這里以前,藺嬋娟一直以為仲府夠大了。等真正踏入這個四間廂房圍抱的院子後,她才知道自己的印象錯得有多離譜,仲府的規模超乎想像,足以媲美王府。
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居住在這麼大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發現到偌大的院落中異常安靜,四周岑寂到一根針掉下來的聲音都听得見。忍不住心生幻想。
太夸張了。簡直比她家還要安靜,真不像是仲裕之的個性。
藺嬋娟其實不那麼了解仲裕之,但她勖起碼看見過不下十回他被女性糾纏的情景,因此斷定他不可能放任院落如此寂寞,少說也要夜夜-笙歌才像他的作風。
只不過,擺在她眼前的事實是,院落里沒有任何一個人,看來只好靠她自己探索了。
「仲公子。」硬著頭皮出聲,藺嬋娟實在不願意叫他。
「仲公子!」她再喊一次,這次總算有點回音。
一陣的聲響,自某一間廂房傳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是你嗎,仲公子?可否回答我?」藺嬋娟一面喊,一面朝那廂房走去,且透過門縫,看清仲裕之此刻的動向。
他正躺在床榻上,嘴里喃喃自語,額頭冒出斗大的汗珠。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既難過,又像個小孩般無助,仿佛什麼巨大的痛苦困擾著。
她接著推門進去,走近他的身邊試圖听清楚他夢囈的內容,拼湊他何以顯露出痛苦的原因。
床榻上的他,此刻正像個小孩似的伸出雙手,對著空氣乞求。
「不要拋下我,求求你們不要拋下我……」
他的雙手撲得厲害,恍若想抓住誰的臂膀一般激動,卻什麼也抓不到。
是誰?他到底想抓住誰,表情為何如此痛苦?
「走了,又走了。」仲裕之絕望的搖頭。「你們總是在需要時才會想起我,不要的時候,又把我放下……」
夢中的他似乎回到孩童時代,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他們不是我的父母……」仲裕之忽地哭嚎。「你們才是我的爹娘,才是……」
孩提時的夢魘,繼續吞食著成年後的仲裕之,將他困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不得安寧。
藺嬋娟佇立在床側,垂眼凝視他恍如孩童的神情,腦海里升起有關他的種種流言。
她曾听人說過,他出生沒幾個月,就因命中帶煞,被他父母丟給鄉下一戶佃農,由他們代養。幾年以後,因家中無子,又被帶回金陵,過了幾年大少爺生活。之後,他爹的一房小妾生了個兒子,接著又把他丟到鄉下,換另一戶人家寄養。等到嬰兒夭折,他又被接回來,重新當他的大少爺,一直到下一個繼承人出生,他又再一次被丟回鄉下,如此反反復復,他不知認了幾對養父母,當了幾回棄子,最後終于等到仲老爺再也生不出孩子,才總算確定他的大少爺身分。
看著他眼角上的殘淚,藺嬋娟的內心有一股說不出的哀傷。孩子是無辜的,出生亦無從選擇,可大人們卻往往由于自個兒的自私,擅自決定孩子的命運,導致孩子在成年後,還無法擺月兌童年留下來的陰影,因而在許多時刻顯得特別荒唐。
毫無疑問地,仲裕之即是父母私心下的受害者。他的人格被扭曲了。被他父母的作為扭曲,可罪過卻算在他身上,是殘忍,也是不公平,然而卻沒有人能夠體諒。
枕頭上斷續傳來的申吟聲打亂了她的思緒,她收回關心的視線,卻來不及遠離床邊,因而被仲裕之逮個正著。
「他媽的,我的頭痛死了……」仲裕之一邊起身,一邊忙著揉太陽穴,迷蒙中瞧見嬋娟。
「咦,是你?」他坐起來。「你來干什麼……」他的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我懂了,該不會是太想念我,所以忍不住餅來看看?」
仲裕之亂不正經地勾起嘴角,眼神輕佻的調侃嬋娟,好像她是全天下最饑渴的女人似的。
藺嬋娟馬上更正自個兒方才的想法,這個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來收錢。」她面無表情的抹去他的自大。「總管說你在等我,拜托我一定不能走,所以我才會在這兒。」
十分合理的解釋,卻形同當場潑他一盆冷水,使他深深嘆氣。
「你不是傷男人的心,就是傷他的自尊。」仲裕之一邊拿起外袍,一邊抱怨。「我還以為看在錢的分上,你至少會編個謊來騙我,沒想到你說都不屑說。」他搖搖頭,是不滿也是無奈,氣憤全寫在臉上。
藺嬋娟聳肩,默默在腦海里尋找安慰他的理由,後來發現找不到,干脆放棄。
「我想念你的銀子,這樣你有沒有好過一點?」這是藺嬋娟想到最能安慰人的方式。
仲裕之看著她,再看著她,竭力忍住掐死她的沖動。
「沒有。」他幾乎咬斷牙根。「我一點也沒覺得比較好過,反而覺得更糟。」
「那我也沒有辦法了。」她淡淡投降。「總之我是實話實說,至于好不好過,就看你自己了。」
換句話說,他的自尊他自己照顧,她沒空理他。
「我去把銀票拿來給你。」他揉揉發疼的太陽穴,覺得頭更痛了。「四百兩是嗎?我早準備好了……唔,拿去。」
「謝謝。」藺嬋娟接過仲裕之給的四百兩,原本這筆喪葬費只需二百兩,但他不幸敗北,只得加倍給錢。
「不客氣。」仲裕之的頭還在痛。「比起你傷我自尊的疔傷費用來,這四百兩不過是小意思。」
「我知道這對你是九牛一毛。」她語帶雙關,暗指他的自尊沒這麼容易受傷,他壓根兒是個無賴。
「別把我當凱子,我也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他的頭。
「我先告辭,你好好休息。」藺嬋娟達到目的後就想退場,仲裕之連忙叫住她。
「等等!」狠心的女人,老跑得那麼快。
「呃,我剛剛……咳咳!」他清了清喉嚨。「我剛剛在睡覺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通常他起床會頭痛,便表示他方才作噩夢,而且極有可能囈語。
仲裕之緊張兮兮的看著藺嬋娟,等待她的回答。只見她反盯著他一會兒之後,半晌才回道︰「有,你有說,而且還說得挺多的。」
不妙,他真的說了,真的把他的心事說給她听。
「我說了些什麼?」不會是他夜夜春夢,夢里的女主角都是她吧!會不會……
「你說,」她微笑。「紅蘭,你的胸脯真漂亮,看得本公子忍不住都想揉了。」
話畢,她當場拂袖而去,仲裕之亦當場傻眼。
你胸前那兩粒圓球真圓、真漂亮,看得本公子忍不住想……
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