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很有趣。
哀傷的氣氛充斥在布滿白色布幔的喪堂上,仲裕之卻忍不住如此想道。
這是他今年所舉辦的第幾個葬禮了,第三個?聳聳肩,露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他並不真的在意。
這時,一道道不以為然的目光從他身邊朝他投射,他想起該收斂一下。
咳咳。
他直起身,咳了兩下,表示抱歉。之前他還身若無骨的倚在堂柱上,完全沒盡到主事者應盡的義務。
那些瞪他的人;亦即他的遠房親戚,見他稍具悔意,才又轉過身直視前方正跪在地上唱哀歌的女子,為她臉上深刻的哀痛,和沙啞宏亮的嗓音感到動容。
哀歌內容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
君匆匆到世上走一遭,未曾遺下子女,只留下豐功偉業。所有親戚都為他惋惜,都為他傷心。因君是如此杰出的人,卻這麼早就走了,徒遺留下數不盡的懷念……
動人的歌聲,哀怨的唱腔。
在場的每一個人,莫不被女子如訴如泣的歌聲、傷痛欲絕的表情感動。從她那哀痛的表情中,可以清楚的看見對死者早逝的不舍。從她布滿淚痕的俏顏中,不難感受到她的聲嘶力竭。雖然她只是喪家請來的代哭者,卻比喪家本身更像家人,更為哀痛……
每個人都快隨著她的歌聲哭出來,只有仲裕之例外,事實上,他想笑。他想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
「這女子的哀歌唱得真好。」
「是啊,尤其是她的表情,悲傷極了。」
「真令人感動。」
「就好像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一樣。」
「眼淚流個不停。」
「是啊、是啊!」
底下的人感動得一塌糊涂,每個人都在想,她要真的是表叔公自己的女兒就好了,至少哭得比較像樣,不像那倚著柱子的畜生,平白無故獲得一筆財產還不懂得感激……
正當大伙兒為死者抱不平,為代哭者富含感情的杰出表現贊賞時,代哭的女子突然站起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
「今天的法事結束,我明兒個再來。」
眾人一片錯愕,呆呆地看著她那張素淨的臉。
怎麼會這樣?臉上連一滴淚也沒有。按理說,她不是傷心欲絕?就算法事結束,起碼也該留幾滴淚在臉上,可她卻一副他家死人,與她無關的絕情模樣。
「仲公子,可以借一步說話嗎?」藺嬋娟才不管眾人怎麼錯愕,她還有事要找主事者商量。
「當然,到後廳如何?」仲裕之竭力忍住當場大笑的沖動,當著大家的臉,邀請藺嬋娟到後面的大廳商談,再一次嚇壞眾人。
這就是他為什麼想笑的原因。
基于前兩次的經驗,仲裕之歸納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別對藺嬋娟在工作上的事情太過于感動。他親眼瞧見,前兩次的親友們如何地被她的歌聲吸引,如何地為她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痛苦情景,也跟著嚎啕大哭。有趣的是,一旦法事結束,她立刻會回復到原來冷淡的樣子,過程不到幾秒鐘,眼淚殘留不到半滴。
「這邊請。」仲裕之瀟灑的比了個邀請的手勢,藺嬋娟立刻隨著他轉進內院,不管身後的人怎麼議論。
這又是他另一個欣賞她的地方——不管他人流言。尚未出閣的她。根本不管他人怎麼在背後猜測她不嫁的原因,怎麼譏笑她的職業。她就是我行我素,甚至懶得回避,只管她的工作能不能進行順利。
寬闊的內廳,不見半個人影,所有的丫環們都到喪堂去打理雜事,只有藺嬋娟和仲裕之共處一室。
「坐。」仲裕之十分有禮的請藺嬋娟坐下,大有先札後兵之勢。
「謝謝。」藺嬋娟不客氣的生進黃花梨木制的椅子,表情仍是一派從容,管他仲裕之怎麼輕佻。
仲裕之揚起嘴角,覺得她的冷靜十分有趣,但從另一個方面看,也很惹人嫌。
沒錯。他就是想把她弄上床。只不過這個計劃到現在為止都不太奏效……正確來說,根本一點用也沒有,他得加把勁兒才行。
「你今兒個的表現相當出色,我外頭那些個親戚們,都被你精彩的表演給唬過去了,厲害厲害。」懶懶地伸長了腿,仲裕之開口就是諷刺,完全看不見努力的誠意。
藺嬋娟垂著一雙秀眼,對他尖銳的批評不感任何興趣,只想趕快把事情搞定。
「謝謝仲公子的抬愛,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她用淡然的語氣回道,清秀的麗容上。沒有任何表情。
唉,如此一位難得的清秀佳人,居然只對工作有興趣,枉費他這麼熱心勾引她的注意。
「你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我在听。」仲裕之心想她既然對跟死人說話比較有興趣,干脆表現出他已升天的懶絲樣,或許較有希望也說不定。
藺嬋娟面無表情地自腰帶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白紙,當著他的面攤開,冷靜的問道︰「這回你打算火葬還是土葬?」
丙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她真的對死人比較感興趣。
「咱們先別談這個。談點別的。」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仲裕之伸長手把紙推開。「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只對工作感興趣?」
這是個老問題了,幾乎每回私下相處,他都會問上一回,答案永遠相同。
「我是只對工作感興趣。」她把紙再一次攤回桌面。「仲公子,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
「那麼終身大事呢?」他又一次把紙推開。「據我所知你已經不小了吧!可以算是個老姑娘了,為何還不出嫁?」
第二個老問題,答案還是一樣——
「不干你的事。」她眉頭動都沒動過。「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一」
「可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無聊嗎?」仲裕之干脆把紙抽掉,揉一揉丟在地上。「人生本該多彩多姿,成天和那些紙糊成的假人一起生活有什麼樂趣?不如放開心胸,多多結交朋友,你說是不是?」
仲裕之的笑容十分瀟灑,俊美的臉龐看起來尤其浪蕩不羈,看得出平時他的確很努力「出外結交」。
頂著一臉漠然的表情,藺嬋娟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後彎把原先那張紙撿起來,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回望仲裕之那張無賴的臉。
他。今年不過二十七,此她虛長兩歲,卻已臭名滿天下。整個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他仲大公子生活放縱,特別愛跑青樓,就算是身戴重孝也照跑不誤。
「請回答小女子的問話,你要火葬,還是土葬?」藺嬋娟可不會被他有名的笑容迷倒。他仲大公子的底細,她可是一清二楚,不會輕易上當。
本來她應該尊稱他「您」的,她對喪家一向是如此,因為他們是雇主,出錢的大爺。但她偏偏就對他例外,說到底原因沒別的,單純因為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如此放蕩。
大伙兒都在私底下偷偷叫他「掃把星」、「衰鬼」,這點連仲裕之自己也知道。畢竟短短兩個月之內連死三個親戚,一般人還很難踫到。更絕的是,每死一個親戚,他的財產就多一倍。要不是人人都知道他死去的親戚,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州縣,人家還會以為是他故意派人去暗殺他們,好讓自己的財產多一些,以供他揮霍。更令她納悶的是。每回他辦喪事,一定找她的喪葬社代為辦理,無論是多遠的州縣,都照找不誤。
「我還在等你的決定,仲公子。」雖不解,藺嬋娟還是克盡職責,詢問他之後的種種事宜。當知法事做完以後,還有一大堆後事等著安排,一刻也不能耽擱。
仲裕之目不轉楮地看著藺嬋娟——不,應該是瞪著藺嬋娟才對。他都暗示得這麼清楚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把他對她有興趣這個念頭敲進她的腦袋,或許他該直接把她拉上床才是。
「火葬和土葬有什麼不同?」懶懶地回應她一成不變的問話,仲裕之的腦子里裝的還是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價錢上的不同。」藺嬋娟把那張揉爛了的紙攤開。「這上頭把這兩種安葬方式的各項開支都列得清清楚楚,請仲公子過目。」
「不必了,我懶得看。」仲裕之揮手拒絕她的好意。「我對價格沒興趣,你只需要告訴我,哪一個方式比較不麻煩就行。」剩下的一切,金錢自會處理,不勞他操心。
「若單純以麻煩程度來看,自然是選擇火葬。」藺嬋娟就事論事。「土葬比較麻煩。要準備的事較多,花費也較高。」
「可土葬感覺起來比較有誠意,不是嗎?''仲裕之是對這個突然掛點的遠房親戚沒什麼感情,可他好歹也留了一大筆遺產給他。總要盡點心。
「原則上是這樣沒錯。」藺嬋娟面無表情的點頭。「可如果土葬了以後,墓一直沒人去掃,也沒有什麼意義。」
換句話說,她不信他會勤快維持墓地的干淨,在她的眼里,他比伸手白要錢的叫化子還不如。
揚起一雙濃密的眉毛,仲裕之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壞到這麼徹底,不但活人不相信他,連死人也不相信他,還得透過為他料理後事的人,代他抗議。
「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一時分不清到底哪一種方式比較好了。」她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想逗她。「這樣好了,咱們暫且不談這種殺風景的事,改談咱們倆的事好了。」
話鋒一轉,口氣一陣。仲裕之的語氣瞬間變得又黏答、又親密,恍若情人間的一般。
「咱們倆除了公事之外,我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值得好討論的。」藺嬋娟像避蒼蠅一樣地避開他親昵的口氣,還有他一直往她靠攏的俊臉。
「當然有了。」他再接再厲。「你曉得我一向就對你極感興趣,尤其很想——」
「少爺、少爺!外頭有人求見!」
仲裕之的話還沒能來得及講完,一個僕人就急急忙忙沖進內廳里,氣喘吁吁的大聲嚷嚷。
「什麼人求見?」仲裕之很不高興的皺眉。好不容易他才逮著機會,想好好勾引藺嬋娟時,不識相的僕人就跑來攪局。
「一位自稱是紅蘭的姑娘。」僕人答。
「紅蘭?」這突來的名字教他愣住。「她來干什麼……快請她回去。」現兒他家正在辦喪事,不宜接見外客。
「我說了,少爺。」僕人滿月復委屈。「可對方怎麼也不肯離去,非得見到您不可。」
「你還是請她回去。」傷腦筋,她怎麼這麼固執。「你就告訴她,此刻我正在靈堂守孝,沒空理她。」
「沒用,少爺。」僕人又答。「我原先就是這麼說的,可那位紅蘭姑娘卻回答說,您不可能乖乖待在靈堂,泰半躲在內廳休息。」
不愧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什麼德行,一清二楚,瞞都瞞不過。
「那就騙她說,我身體不適,躺在房間里休息好了。」仲裕之有些困窘的命僕人扯謊。「就告訴紅蘭,說我因悲傷過度,所以不得不——」
要死不死,仲裕之的謊言尚未編織完畢,他那位紅顏知己就「哇」地一聲沖進他的懷里,傷心欲絕的大哭起來。
「怎麼了,紅蘭?」仲裕之抱著突如其來的女子,柔聲安慰。「你先不要哭,當心哭壞身子,又倒下……」
女子哭哭啼啼地賴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剛死了哪一房親戚,實際上是抱著她的人剛死了親戚,只不過看在外人的眼里,立場完全相反。
「我先告辭了,仲公子。」默默起身,藺嬋娟冷淡的通知對方。「關于安葬的事,咱們改天再討論。」她不想再留在這里看人唱大戲。
「等一等,藺姑娘!」仲裕之急忙叫住她。
「咱們還沒討論完,你不可以現在就走。」他試著把懷中的女人推開,無奈她的手好比八爪章魚,黏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咱們還沒討論完。」藺嬋娟冷眼看他的窘況。「但依你目前的情形看來,好像沒辦法再討論下去。」
這倒是,紅蘭的手簡直比藤蔓還緊。
「那……我再去找你!」仲裕之對著藺嬋娟的背影大叫,一方面還得應付懷里的紅蘭。「過兩天我去你的店里找你,商量安葬的事!」
仲裕之拚命朝著她遠去的背影吼,就怕她誤會他跟紅蘭之間的關系。藺嬋娟聳聳肩,表示他不必這麼急于撇清。
因為,他跟她什麼關系,對藺嬋娟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
她只在意自己的工作。
★★★
藺嬋娟她家的店,就位于金陵城內最熱鬧的街上。由于她家是老字號,因此只要提起「永平號」這家杠房,金陵城里的大大小小都會指點正確方向,鮮少弄錯。
敗房就是葬儀社,一般人都愛這麼叫,招幌也做得十分簡單。藺嬋娟家的尤其不顯眼,長長的布幌上,只見繡了冥冠、冥枕、冥靴等冥器圖形,而且還不像其他店家用木頭站立,反倒是掛得高高的懸掛在天際,不用心的人根本看不見。
這條街永遠都是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各式各樣的招幌飄揚在街道上,夾雜著各異其趣的木制招牌,或躺或坐,或直或橫,將這條商業鼎盛的街道點綴得異常熱鬧,也相對吵雜。
秋風吹起的晌午,商業街如同往常一樣熱鬧。一大清早就開門的店家,無不大聲吆喝,用力推銷自家販賣的商品,只有一處顯得特別安靜。
「小珍,把昨兒剛進貨的冥紙數一數,別教人給誆了。」藺嬋娟淡淡地吩咐手底下的幫手,要她進內院去把小山高的紙堆數個仔細。
「是,老板。」小珍放下手邊折紙錢的工作,準備進內院,卻忍不住被外頭的熱鬧吸引。
「每一個店家都在吆喝著呢,真熱鬧。」哪像他們這家店這麼安靜。
「你要是羨慕的話也可以到門口站著。」藺嬋娟立刻回應小珍的渴望。「不過我想就算你再怎麼大聲喊,也沒有人希望踏進咱們店里,但你可以喊喊看,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喊過。」
藺嬋娟的表情雖冷,但語氣十分認真。從事這行這麼久以來,她還沒有過當街拉客的想法,值得考慮。
「呃……不了,老板。都怪小珍多嘴,我這就立刻進內院數冥錢去。」小珍當機立斷,一溜煙便跑不見,就怕真的上街去招攬生意。
開玩笑,誰敢開口到處問他家有沒有死人?不被活活打死才怪。
看著小珍飛也似的背影,藺嬋娟微微抬起秀眉,不明白她在緊張些什麼,她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听不出來嗎?
算了。
輕輕的吐一口氣,藺嬋娟決定以後再也不同人說笑話了。反正她的笑話沒人听得懂,無論她說什麼,都被人當做是意見,轉而慎重考慮。
或許這和她的職業有關。
俐落地拿起一捆束好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心想這全怪她的工作。誰叫她的工作專門給人建議,成天問人喜歡何種安葬方式,難怪人家要怕了。
她聳聳肩,轉個身,將手里頭的黃麻絞帶給捧到店門口。待會兒有一處喪家要用到這些絞帶,得宜早準備才是。
藺嬋娟一向就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尤其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她家是老字號。身為老店的繼承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既有的名聲發揚光大。若是不能,最起碼也不能丟臉。所以她做起事來格外謹慎,至今還沒有任何喪家對她表示過不滿,多半是豎起大拇指稱贊她了不起。當然,這僅僅止于工作上。至于她的私生活,就沒有那麼為人稱道了,畢竟她特立獨行,又和桑綺羅她們是結拜姊妹,蜚異聲從不曾間斷過。
彎腰放下手中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壓根兒不在乎別人怎麼講她,嘴長在人的臉上,她也管不住,只要自己過得愉快就行。
正當她忙著整理門口那些黃麻絞帶時,街口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原來是「喪綽」來了。
綽;其實就是職業乞丐,江湖上的行話一般都這麼叫。綽又分好幾種,此如響綽、蟲綽、臭綽、喪綽等。光看這些個字眼,就知道他們有多嚇人,更別提真的踫見了。
而像藺嬋娟他們這些個做買賣的店家,最怕遇見這些江湖行綽,只要他們一上門,多半是趕緊給錢,請這些職業乞丐快快走人,以免妨礙他們做生意。
可今兒個,就很不幸來了個喪綽。所謂喪綽,即是頭戴麻冠,身穿重孝,手持衰杖的職業乞丐。他們謊稱喪了考妣,懇求掌櫃的恩典資助。店鋪為避免觸霉頭,多半會給。若遇有不給的商家,喪綽便會賴在門口大聲哭嚎,或唱哀歌,直到商家肯給為止。
今天這個喪綽,很顯然也是個中高手。只見他身穿三升半的衰衣,頭戴苴麻制成的首,麻梢垂左耳處,應是死了至親之人,而且這個至親還是個男的。
演技甚佳的喪綽,就這麼一家走過一家,一處要過一處,凡是他走過的,沒有一戶不給錢的,就怕沾了晦氣。
終于,喪綽來到了藺嬋娟店門口,也不抬頭看看招牌,就對著藺嬋娟哭鬧起來。
「咱家昨天剛死了老父呀,還請掌櫃行行好,給咱幾文錢,好湊合著回家葬父……」
喪綽這哀歌唱得是又亮又響,眼淚掉得是唏哩嘩啦,每唱一句,氣就抽上一回,可謂是唱作俱佳。
「掌櫃的行個好,給咱幾文錢,回頭給您磕頭謝恩……」
喪綽又是跪、又是拜的,卯盡全力跟藺嬋娟要錢,無奈她仍是文風不動。
哭喪哭到她家來,這不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丟人現眼嗎?她若的給他,她家這「永平號」的招牌,豈不教人給拆了?更何況他家並不是真的死人,只是想假借著喪家的名義騙錢而已。
任憑腳底下的喪綽怎麼賣力演出,藺嬋娟始終站得挺直,冷眼垂看喪綽的一舉一動。
四周的人潮很快聚集過來,圍著他們看熱鬧,其中包含跟藺嬋娟說好要過來找她的仲裕之。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般沒有同情心?我都哭了半天了,你好歹也該給我幾文錢,讓我回家辦喪事。」喪綽見藺嬋娟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甘心的大叫。
藺嬋娟面無表情的看著喪綽,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漏掉,眼光之冷,教喪綽又是一陣心有不甘。
「你到底給不給錢?你要是不給錢的話,我就賴在你店門口。哭到你無法做生意。」這喪綽是江湖老手,想趁著這麼多人圍觀的同時,逼迫藺嬋娟就範。
只見她藺大小姐不慌不忙的點點頭,表示隨便他,這下換喪綽傻眼。
怎麼辦,這哭還是不哭?大伙兒都在看了。
不管,豁出去了,非得要到錢為止。
喪綽「哇」一聲地哭出來,哭得是天旋地轉,風雲為之變色。圍觀的人听得議論紛紛,為他哭訴中的身世大表同情,唯獨藺嬋娟沒有一絲憐憫。
「你哭完了嗎?」就在喪綽幾乎哭啞了嗓子之際,藺嬋娟終于出聲。
「差不多了,怎麼著?」喪綽不明白她為何問他。
「抬頭看看上面。」藺嬋娟要喪綽看清她家的招牌,喪綽抬頭一望
哎呀,不妙,竟然哭到杠房來!
「看清楚了吧!」藺嬋娟淡淡的說。「永平號,這招牌夠大了吧!要不要我把你剛剛哭訴的內容再哭一遍?」什麼三歲喪母,四歲死舅舅,五歲死女乃女乃。人家兩個月之內連死三個親戚的都沒他哭得這麼離譜,他同人家囂張什麼?
這個殺千刀的惡婆娘,居然不事先知會一聲。
「你……你明明是戲弄我,為何一剛開始的時候不講清楚?」喪綽惱羞成怒的怒斥藺嬋娟,此時圍觀的人們又在一旁偷笑,更是讓他氣得雙頰脹紅,惱到不知如何是好。
「是你自己硬要哭,我也沒有辦法。」藺嬋娟聳肩。「況且,你的演技也太差,到處是破綻。」
「你這瘋婆娘到底在胡說些什麼?」聞言喪綽心虛的反駁。「什麼老子的演技很差?」
「還不承認!」藺嬋娟冷冷看他一眼。「好,我問你,你說你剛死了父親?」
「沒、沒錯。」喪綽答。「是剛死了父親。」
「既然如此,那麼為何你系著齊衰用的腰!」藺嬋娟捉他的小辮子。「你身穿斬衰的衰衣,頭戴斬衰的首,可卻系錯腰。敢問,你究竟是死了父親,還是母親?」斬衰為父喪,齊衰為母喪,兩者的喪服並不相同,就連小細節,也有明顯的差別,不過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些。
「請問,你府上到底是誰過世?」藺嬋娟更進一步的追著喪綽要答案,喪綽一時心慌。竟胡亂答。
「是母親……不,是父親。」喪綽手忙腳亂。「可惡!臭娘們,你給我記著,改天一定找人報仇。」
喪綽眼見苗頭不對,立刻給跑了。眾人議論了一陣子以後也跟著離去,于是四周又恢復原先的安靜。
「你處理危機的方式真是使我大開眼界,小生萬分佩服。」
藺嬋娟才剛跳過一個危機,另一個麻煩緊接著來。
「言重了,仲公子。」藺嬋娟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轉身進屋。「不過是一個騙子,我還應付得過去。」
「但是這個騙子可能是個潛在的危險,我看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仲裕之跟在藺嬋娟的後頭踏進店里,就怕她太大意。
「我相信仲公子一定有更好的建議。」藺嬋娟一點也不意外他會來找她,人家是恨不得一輩子不要踏進棺材店,他卻是一天到往這里跑,怪哉。
「的確有。」仲裕之承認。「像這種時候,我就建議你不妨找一個保鑣,一來護身,二來排遣寂寞。」
仲裕之語帶曖昧的說法,使得藺嬋娟原本忙碌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排遣寂寞?」她冷淡的看他。「我唯一會覺得寂寞,是我在專心工作的時候遭人打擾,剩下的時間,我覺得還好。」
意思就是請他快滾,沒事別來煩她。
「嘖嘖,藺姑娘,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喜歡跟那些紙人相處,而討厭活人。」他站在她的面前堵住她的去路,屈身誘惑她。
「看看我,听听我活蹦亂闖的心跳。」他接著綻開一個微笑。「我一直想不通,像你這麼迷人的女人,為什麼只對那些火葬啊、土埋的瑣事感到興趣,像我一樣游戲人生不是很好嗎,嗯?」
墮落的笑容,慵懶的語氣,在在顯示他多麼了解自己的魅力和身價。
這個男人,是一個公子,而且毫不掩飾對她的企圖。
「請教你,仲公子;在你百年之後,你還會覺得這些是瑣事嗎?」懶得同他解釋,藺嬋娟干脆請他自己揣測。
「不曉得,誰知道呢?」仲裕之先是歪頭想了一下,立刻又恢復輕佻的樣子。「或許百年後我身邊葬了一堆妻妾,陪我享受死後人生——」
「也有可能就此孤獨終老,死後一個親人都沒有。」藺嬋娟面無表情的戳破他的春秋大夢,他不怒反笑。
「你真懂得怎麼傷一個男人的心,藺姑娘,我敢打賭你就是這樣嫁不出去的。」要不擺著一張棺材臉,要不出口傷人,尤其愛傷他。
「謝謝你的贊美。」藺嬋娟頷首。「我能不能嫁出去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仲公子費心。」
「此話差矣。」仲裕之搖搖手指,表示她錯了。「我可是一向都很關心你,尤其關心你婚姻狀況。」
「是嗎?」她慧眸冷睇。「你確定你是關心我的婚姻狀況,而不是關心我會不會上你的床?」
精闢的見解,一針就刺進他的肉里,惹得仲裕之大笑。
「真不愧是金陵四姝之一,什麼話都敢直接說出來。」他吹了個口哨。「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企圖,一句話,答不答應?」
她干脆,他也不羅唆,一句話就想確定彼此的關系。
藺嬋娟淡淡看他一眼,不曉得他是頭殼壞了還是有其他原因,反正她也不想猜。
「這次你要火葬,還是土葬?」既然不想猜,她索性把老話題拿出來,逼仲裕之給她一個回答。
仲裕之瞅了她許久後,重重嘆氣。
「怎麼每回見面你都說這一句話,咱們之間就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嗎?」土葬火葬還不一樣都得葬,干嘛分得這麼清楚。
「沒有。」藺嬋娟冷淡回答。「仲公子再不快點下決定,小女子往後的工作很難安排。」
「好吧!」誰叫她藺大小姐紅,城里大大小小喪事都找她。「土葬好了,這回就用土葬。」
「你確定?」聞言,藺嬋娟反問。「前兩次你都用火葬。」
「有這回事?」仲裕之偏頭回想。「我不記得了。」他聳肩。「反正喪葬的事向來由你打理,我只管掏銀子。」
沒錯,他只管事後付帳,至于費用的來源,一律遺忘。誰叫那些親戚們膝下無子,便宜了這個不學無術的混帳。
「說起來,我這個親戚對我其實不錯,留下了一大筆銀子給我。」兩手交握在腦後,仲裕之突然懂得感恩起來。
「所以這回你要用土葬。」真是難得,這混帳也會良心發現。
「是啊!」他斜瞄她一眼,她的驚訝全寫在臉上。「我這親戚小時候曾遭遇過祝融,教火給燙傷了。」他比了眉毛上方的位置。「這里,就是這里。他就是教火給燙傷這個地方,因此他一生都很怕火。如今他雖然死了,但我絕不能再用火把他燒一次,所以這回就決定用土葬,花多少錢都沒關系。」
有情有義的論述,她還以為他只懂得吃喝玩樂,沒想到還挺懂得還人家恩情的。
「明白了,我會盡可能把場面辦得風風光光,不教你的親戚喪失顏面。」藺嬋娟允諾她會拿出看家本事,這反倒引起仲裕之的高度興趣。
「謝謝你照顧我親戚顏面……不過我很好奇,你的顏面在哪里?」說是挑釁也不過分,仲裕之是真的想挑戰她。
「我的顏面?」藺嬋娟冷眼回望他。「仲公子的意思是?」
「大伙兒都知道‘永平號’是金陵城內信譽最良好的杠房,我甚至听說貴杠房的扛夫,任何時刻都能將肩上的靈柩抬得四平八穩,請問有沒有這回事兒?」仲裕之的嘴角此刻正勾成一個有趣的弧度,擺明了找碴。
「是有這個說法。」藺嬋娟聳肩。「敝杠房底下的扛夫,無論所經之路有多崎嶇,要爬過多少階梯,肩上的靈柩,必兩端俱平,絕不傾斜。」
別看藺嬋娟這話說得很輕,可眉宇之間那股驕傲清晰可見,這更加深仲裕之游戲的決心。
「那你敢不敢同我打賭?」仲裕之突然興致高昂起來。
「賭什麼?」面對仲裕之這無聊的紈褲子弟,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感到意外。
「就賭你的扛夫。」他越想越覺得有趣。「既然你把你的扛夫說得這麼神,我倒想瞧瞧,在棺材上擺了一碗水之後,他們還有沒有你說的本事。」恐怕只是說大話罷了。
「可以。」任何事情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一定要維護她家的聲譽。
「咱們這次就在令親戚的棺柩上置上一碗水,從貴府起棺,在到達墓地的途中,若沿路曾落下一滴水,這回所有喪葬費用統統不算。」
「同樣地,若你底下的扛失真能做到你說的那樣,不落一滴水。那麼此番的費用加倍。我如數照給。」
奇特的約定,就在兩人看似平和,其實激烈的口角中拍板定案。
究竟誰能獲勝,就看彼此的功夫和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