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 第2章(2)
作者︰決明

龍鯉金兒尾鰭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听得懂我說話的你來,否則,我不知會被慕永給折騰成啥模樣。」

罷開始以為魚芝蘭與尋常人類無異,是在她要求陳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將它盛搬至這處水池時,它因害怕而正欲掙動時,嚷嚷著人類根本听不懂的魚語「你要干嘛?!」,卻听見她回答「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湊巧,一定是湊巧。

棒日,她再來,帶了藥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噥著︰行不行呀?我長這麼大,沒听過有魚兒能涂的藥。

行的,不過因為魚兒潛在水中,藥膏會被水沖淡,所以抹上藥膏後,最好能稍稍扶著魚身,讓藥性滲透發揮,這藥膏對魚兒無害,即便是溶於水,也不會傷到魚兒。魚芝蘭對陳公子說話,回答的卻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听見我說話?它這回直接問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後來它才知道,原來是同類。

「陳公子以為他的行為對你是疼愛,完全以人類觀點出發,雖顯愚昧,但無惡意。」魚芝蘭掌心沒入水面底下,讓龍鯉金兒泅回池里。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點。」金兒魚頭探出池面。

「罵人家笨,口氣怎還這麼嬌羞?」魚芝蘭取笑它。

「我哪有嬌羞?!」它甜嗔。

哪沒有,現在不正是?

魚芝蘭怕金兒魚皮薄,經不起戲弄,只能意味深長地沖著金兒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羨慕你,我也好想變成人類。」金兒突地有感而發,發出幽幽嘆息,「我還要修練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壽終正寢……」

「我才羨慕你,是條悠游的魚兒。」魚芝蘭仿效金兒口吻,沒有嘆息,卻同樣感慨。

「變成人類不好嗎?」金兒困惑地問。

好與不好,豈是點頭或搖首所能道盡?

三言兩語,囊括不了她的領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見的人,獲得的照顧,全是那般的好,若沒走這一遭,這輩子怕是永遠不可能認識大家;不好之處卻也不會更少,在陸路的滿滿孤寂和無助……

「你是因為愛上人類,才甘願變化為人嗎?你現在已經擁有美麗的容貌,你心愛的雄人類應該很疼愛你吧?」金兒只知她是同類,以為她也是龍鯉,並不知道更多關於魚芝蘭之事,她亦從不開口提及。

魚芝蘭的眸子有一瞬間染上薄亮水霧,然而也僅是氤氳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並未凝聚成淚,乾爽的雪白雙腮間,倒映著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輝芒,一點一點,像未乾淚痕,布滿臉上。

魚芝蘭粉唇彎彎,淡淡含笑,搖首道︰「我不是因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愛而變化為人,我上岸,是為了活下來。」

「海里危險嗎?」金兒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沒見過汪洋大海,心雖向往,也只能向往,要是把它丟進咸咸海里,不出一盞茶功夫,它就會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時期的人界,是危險不少,海雖寬闊,卻日日上演為求飽食的殺戮血腥,強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較起來,這幾十年來的人界祥和許多,沒有戰火,沒有惡斗,平靜安穩。」

「人界還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籠罩戰火中,街上冷清,空氣中淨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長,數十年前之事,金兒尚未出世呢。不願詳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間丑惡面,魚芝蘭將話題轉向那位元正穿過月洞門,往這兒步來的儒雅男人,目測他走過來仍有一小段距離,加上他文質彬彬的溫吞走法,還得費上一些時間,足夠魚芝蘭再問一句︰「你與陳公子,如何相識?」

「我是他由街上攤販手上買回的,那時我不過巴掌大,被人釣起,嘴上還破洞流血哩,賣我的人,以為我是黃魚,要賣人去煮食,是他可憐我,買下我,拿人類傷藥替我抹傷口,我也就這麼在陳府待下,讓他養成現今這副又大又壯的模樣。」金兒提及初識回憶,傻呼呼直笑。

「陳公子看起來是個心軟之人。」

「對呀,心軟到怕我困在小池里會悶,年年替我拓寬池面,心軟到怕我無聊,時時念詩給我听,陪我說話,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應他說話,不讓他被旁人指指點點,說他怪,說他傻,說他犯了瘋病,可是我沒辦法。小魚,你教教我,你是如何變成人類?」陳慕永越走近,金兒問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這幾天,它總是旁敲側擊,想從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變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魚芝蘭可以變人,它應該也可以,只要她願意傳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訴你。」魚芝蘭起身,螓首微搖,發鬢隨之波動流曳。

「小魚!」金兒這聲喚,陳慕永听不見,他向魚芝蘭走了過來。

「小魚姑娘。」陳慕永咧開嘴,笑著喊她。

「陳公子。」魚芝蘭福身。

「我家金兒情況越來越好了吧。」

「嗯。」魚芝蘭輕頷,這男人臉上的陽光笑靨,相當耀眼,是個單純爽朗之人,莫怪金兒傾心了。「所以,我不會再過來,陳公子好好照顧它,我前幾日叮嚀的幾項要點,您多留神。」

「你不再過來了?」陳慕永一臉愕然,還以為能再見她數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誤太多正事,畢竟我是嚴家丫鬟,當家允我撥空來,我已相當過意不去。」

「這樣呀……」陳慕永面露遺憾。

「小魚!你、你說不再來是什麼意思?我剛剛說錯了什麼話嗎?」金兒吃驚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亂飛濺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時的慌亂汗水。

魚芝蘭恍若未聞,也不回身看它,任憑它像熱鍋上蹦然亂跳的魚兒,說著人類听不見的話語。

「金兒很喜歡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陳慕永如此解讀金兒的反應,別說是金兒喜歡她,就連他也對魚芝蘭頗有好感。

她身上恬靜致秀的氣息,以及對魚兒的博識,教他佩服,相識短短幾日,他與她很有話聊——全是聊些魚經——她柔柔說話,淡淡微笑,專注听他說些金兒的事時,神情是那般安詳寬容,未見半絲不耐,在她身邊,很是自在和怡然,一點也不難受,他甚至期待著她每日進府替金兒涂藥的時候。

「陳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魚兒的行徑有時全只出自於本能,無關喜不喜歡、厭不厭惡。您以為您吟念詩詞時,它冒出水面是為附和,實際上它不過是上來透透氣,並非听懂您詞句里的風花雪月,與其面對魚兒吟詩作對,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會來得實際。」魚芝蘭言盡於此,曲膝告退,便要遠去。

「小、小魚姑娘,稍慢。」

魚芝蘭回眸,輕輕揚眉,等候陳慕永道出喚住她腳步的原由。

「關於你治好金兒的酬謝——」

「我說過,不用了。」

「我過意不去,我……這支簪子,當做是我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美麗的晶釵步搖,素雅別致,鎏銀釵身瓖有水藍色圓晶,仿佛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寶礦,釵尾再串墜兩條細長銀鏈,尾端分別各系有同色藍晶一顆。

晶釵與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陳慕永送禮方面,頗具用心。

「我不能收,謝謝陳公子好意,醫治金兒是出自我本身意願,並不想以此來獲取利益。」

「小魚姑娘……我只是發現你髻上沒有飾物,之前還有朵藍色鈿花,這幾天沒瞧見你戴,才、才會一見到這枝簪子便直覺它適合你,你可以不把它當成酬金,不視為獲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你別推辭,好嗎?」陳慕永有些言不及義,話說得急急亂亂,雜無章法,一臉擔憂著她的推拒。

魚芝蘭低吁,沒有過多喜悅,接過晶釵步搖。「小魚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陳慕永欣喜地開懷而笑,俊顏淡淡紅了,再三點頭。

「小魚姑娘,陳府隨時歡迎你來……看看金兒。」陳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門口,一副依依難舍的模樣。

魚芝蘭笑而不應,這一次,不再回首,漠視背後那道遙遙凝望的目光,步履堅定地漸行漸遠。

她不會再來,她已經做絕了,斬斷金兒的奢念,無論金兒如何修練,短短數十年間,它只能是條龍鯉,只能眼睜睜見陳慕永娶妻生子,或許看他子孫滿堂,或許與他生離死別,或許瞧盡陳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條愛上人類的龍鯉。

她一點都不願讓金兒誤以為它與陳慕永有機會結為連理,懷抱修練成人的奢望,無論做何犧牲,只求能換得和陳慕永相遇相戀。

那太苦太苦了,請別這麼做。

當初若也有誰來阻止她,該有多好。

她不要金兒變成第二個她,一條眷戀著水,卻再也回不去的魚兒。

薄薄雨絲,輕緩兜頭落下,魚芝蘭與街上行人無異,為躲這陣突來小雨,加快步伐,稍稍賓士起來。

晴時多雲,偶陣雨,便是這個時節最習以為常的變化,不消片刻,雨勢會下得更劇,她忘了帶紙傘出門,明明前兩天還記得的。

丙不其然,小雨瞬間變為囂狂驟雨,豆大雨水,嘩啦啦傾倒,她躲進一處賣熱湯的鋪子匠下,因自覺阻礙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幾文錢,要了碗餛飩湯,換取能在鋪里躲雨的光明正大。

湯很快便送上來,白稠大骨湯水間,三三兩兩薄透的面皮包裹著飽滿肉餡,浮沉於湯中,灑些蔥花提味,乍見不很是寒酸,氣味卻極香。

魚芝蘭小口舀起吹著,她不愛吃太燙口的食物,無論過多久,總是習慣不來,以前剛踏上這兒時,食物確實是最困擾她的一道難題,酸甜苦辣咸酥軟脆,每種口感她都適應不良,幾乎只有饅頭和白飯是主食,加上她懼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艱難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魚肉,偏偏這具身體虛弱得不足以接納人類撈捕上岸的不新鮮魚類,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盡兩三日上吐下瀉的苦頭……憶起過往,淡淡的酸,涌上心頭。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學會生火煮食,第一道憑己之力捏出來的食物是餛飩,她喜愛它煮成之後的別名︰團圓茶。團團圓圓,舉家圍著小火爐,分食在湯中載浮載沉的餛飩。她捏的餛飩不美麗,有幾顆還破了,內餡和在湯里,弄濁湯水,可是她告訴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無妨。她煮了好大一鍋,盼望團圓,那鍋湯,最終冷了膩了,她一顆一顆慢慢吃掉,隔兩日,再煮另一鍋團圓,他說他會盡快歸來,只是不確定歸期,興許是今天,興許是明日,興許要等到後天……她想讓他親口品嘗她的團圓,貪心地想听他贊美,再見他一口一口將它們食入月復中。

她吃怕了團圓茶。

她不再煮一大鍋的團圓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團圓。

「已經好幾年沒吃過餛飩了……」調羹舀起一顆,熱氣竄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燙口,她忍不住張嘴咬下。

皮破肉汁濺,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湯水還要更燙人,舌尖是先感覺到熱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沒有吃過熱的餛飩,她總是等著與他分享,等到灶火燒盡、湯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團圓茶,自我安慰著,他有事耽擱,趕不回來,明兒個一定會歸來,明日再為他熬煮一鍋吧……

她煮的湯,總是咸了許多,像海水,比不上攤子老板的好手藝。

她煮不來這樣的香。

不知是舌頭被燙著的疼,激出乾澀眼眶內的淚水,抑是為那時傻氣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淚,和入湯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漣漪。

她小口喝著,熱呼呼的湯,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紙傘之人,不只她一個,有人仿效著她躲雨的路徑,鑽進湯鋪,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開,教她此時落坐的一方天地變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緩緩抬頭,水潤眸光往那襲潔白不沾水濕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經日日夜夜冀盼歸來的冷峻面容。

昂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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