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养大了可以拉,鸡养肥了可以杀,人养壮了嘛……”
当苏默的话尾一落,与她同处在一屋内的花氏夫妻,也随之移过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说不动地直盯着沭策猛瞧。
背后突然泛过的阵阵寒意,令沐策的身子抖了抖,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突有此言的苏默。
当初是谁说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
也才过了一个冬日而已,怎么这话就全都走调变了样?
“我去修后院鸡棚的棚架。”他冷静的站起,决定先逃出这三张看似对他张大的虎口再说。
迎面漫舞而来的融融东风,早已取代了冷冽的霜雪,在今年大地翮然回春,风暖花开的时分.沐策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简单地修好最近漏雨的棚架,沐策以袖拭去了额上的汗水,想去厨房烧壶水解解渴,却没想,一脚踏进厨房就见到一个时辰前遗在厅里的苏默,窝在药炉旁打起了瞌睡,在她的手上,还拿着那柄用来扬风的小蒲扇。
泛着白烟的药炉,咕噜噜的响声并没有将苏默吵醒,他凝视着她眼底下明显的暗影,想起了这大半年来,她是如何地为他辛苦奔忙、如何细心地照顾着他的,同时他亦想起,一个近来总让他在夜里辗转难以入眠的问题。
他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
如今他的身子大致上都好了,再这么继续待在恩人的家中长住下去,是否也太不要脸面了些?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不知何时已醒来的苏默,看他像尊木人瞪着地板动也不动,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醒醒。
“在想……”他沉吟了一会儿,“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苏默沉默了半晌,替他倒了碗他喝惯了的参汤摆在小桌上。
“想走了?”她说着说着就拉过他的手,“先过来让我模模。”
他摊平掌心搁在桌面上,不解地看着她面上的郁色。
她松开长指,“表面上是好个九成了,只是你遭罪的时间太过长久,若是不好好调理,怕是日后有苦头吃了。”
“多谢三姑娘有心。”不想积欠的人情愈欠愈多,拖在这儿的时间愈耗愈久,沐策下定了决心。
“下山后,你打算上哪去?”苏默不急着拦他,反而想先模清楚他的心思。
他平静地道:“我想回京看看。”
三年多来,他没机会去为已死的父亲上炷香,也还未将他们的尸骨自管家安排的地点迁出,带回故里安葬。如今邀天之幸他已月兑离桎梏算是个自由身了,为了那些一直以来悬在心上之事,他还是得寻个机会冒险回京去将它办妥。
“在云京,你可还有能正大光明与你见面的故交旧友?可有安全落脚的去处?”苏默颇现实地一一指出他没说出口的心事,“官府可知你未死也并未远赴雪漠流刑?你又可有把握,一旦返回京中将不被任何人认出来,不会再被押进牢里不见天日的关上几年?”陛下若是以为他真死了,那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他流年不利,又再次一个不走运……
沐策缓慢地抬起头来,不发一语地静看着这个总是照顾着他,也处处在为他设想的姑娘。
“我想,我所问之事,你不是从没想过,你亦知答案是什么。”她淡淡一笑,搬过凳子在他的身边落坐,“好了,别急着编排理由来搪塞我,来来来,在你做出任何决定前,咱们先坐下一块算算。”
“算什么?”
“你初到这儿时,又伤又病,身子一整个虚垮颓败,一脚都踏进阎王老爷他家院子里去采花了,倘若不是我日日拿着老参吊着你的一条命,你以为,今日你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原来是……算帐了?
沐策没想到救命恩人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满心担忧着他的未来和安危,下一刻即开始跟他拨起算盘。
她两掌一拍,“好吧,姑且不说当时你情况着实凶险,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喝掉我六盒百年老参的事也就罢了。”
“只是?”
“只是你想想,这半年来,你吃的喝的用的,皆是自我家药舘里取来的上等药材,还有花婶光是为了皮厚的你就扎坏了两盒造价不菲的金针,花叔更是为了你的骨头,上天下地的四处去找可敷和可吃的难得奇药。”她扳起指头一件件地算给他听,“咱们一家子,养你就像养盆娇贵的小花似的,日日夜夜辛勤灌溉照料着,就生怕你会有个什么不妥。”
沐策竖着眉心,等着听她到底还有什么后文没说完。
她再客客气气地笑着,“当然,以上说的这些,莫说谈钱着实俗气了点,单算上咱们这片一心为你的心意,便足无法估量的了。”
“积欠的银财,在下日后自然会全数还清。”就算不用她说,他也早就打算涌泉回报他们这几位身怀高义的恩人了。
“都说谈钱太俗了……”她蹙着新月般的柳眉,像是对他这话不是很满意似的。
他有些被她搞胡涂了,“那……不知三姑娘究竟意欲为何?”
“咳咳,你知道,这座桃花山山顶上,就只住了咱们一家子。”她先是很含蓄地小小提示了他一下。
他听得云里雾里的,“然后?”
“咱们家很缺人手的。”她再朝他眨眨眼,乌溜溜的明眸里,闪动着一丝狡黠。
“所以?”
“所以你若真有心报答我们,那就从了我的心思,应了吧。”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句话就是放在这节骨眼上头来用的。
沐策好脾气地撩着性子再问:“能否请三姑娘再明示一点?”
“咱们家缺长工。”她嘿嘿一笑,再也不拐弯抹角掖藏着最终目的。
他愣了愣,满心错愕地看着她那有如春花般的笑脸。
“长工?”他没听错?
“劳烦你,明日起请正式上工以肉偿债。”苏默收去所有笑容,在他的措手不及下,重重一锤定谳。
“……”
***
为了报恩,十一岁乡试夺下桂榜、十五岁会试占据会元鳌头、二十岁殿试有幸受到皇帝的青睐,堂堂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且文武双全的沐策,在救命恩人强烈的要求下,搁下了往日的荣光与一身的功夫,认分地委段,改行当起了苏三姑娘家新上任的……长工。
就在前些天,他按着苏默的指示,扛着锄头把后院田地里的土壤都翻松后,花叔下山去找来了位农人,教授了他关于播种、育苗、移枝与嫁接等方面的基本知识,好让他赶在春日日光正好的时节,将那些该种的全都种入屋后那一大片原本荒芜着的田中。
生平头一回务农的沐策,在农夫的协助指导下,慢慢地打理出两处有点像样的菜圃,但他就连停下来歇歇的时间也没有,花叔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去了后山上的果园,指着那一大片看似一望无际的粉色桃花花海告诉他,适也是他这名长工的工作范围。
就这样,沐策他那副曾经躺了半年的身子,一日日地,逐渐在曝晒的日光下,恢复了从前该有的模样。整整一个月下来,他一身松软已久的肌肉变得结实了,手脚的灵敏度也渐渐找回来了,就连他以为早已被各种慢性毒给毒毁的内力,似乎也正无声地蓄回他的丹田之中。
而那三名刻意指使他来工作的恩人,在他的日日挥洒汗水中,面上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开怀灿烂了些……
这日沐策白果园中除完草回来,正坐在厅中喝着茶水稍事歇息的时候,花叔不知从外头哪儿抱来一窝不知名的蛋,兴奋地叫他们全都过来瞧瞧。
就在大伙在桌前仔细打量着这窝颜色颇怪的蛋时,苏默只是不感兴趣地远坐厅内一隅,不多久后,博得了大伙心中对这窝蛋的好感,花叔即进一步地向苏默请求,看能不能就把这些蛋留下来,岂料她仅是扬起纤纤一指,叫他哪儿抱回来的就给她哪儿放回去。
花叔失望地垮下了老脸,“为何不行?”
“也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谁会养?”好奇是一回事,但责任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些蛋还来路不明。
“可、可是……”
“没有可是。”她的语气活像敷衍个孩子般。
花叔眼巴巴地望着她,“小姐,它们没了爹娘,好可怜的……”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爱养就让他去养,她可不帮忙。
“小沐子……”花叔可怜兮兮地转向看起来好像比较有同情心的沭策。
别叫他小沐子……
沐策理智地问:“花叔,你可知这是何蛋、该怎么孵、又该孵多久?”
“不知道……”他呐呐地,“小姐……”
苏默轻摇螓首,“别问我,我也不懂。”
“咱们之中,可有人知道该如何抱蛋?”沐策再投下一个眼下必须先行解决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观,好半天也没人能从肚子里翻出个答案来。
“不如……咱们就送去给后院的母鸡试试?”花婶好不容易寻思出一个看似可行的主意。
抱着勇于尝试的心态,三人兴匆匆地拖着苏默联袂去了后院,然而就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后,踏进新修好鸡栅里的四人,即有难同当地一块遭生气的母鸡们给嘴啄出来。
望着伤痕累累的众人,坐回厅中的沭策,只好祭出一条下下策。
“既是如此,那这窝蛋就由人来抱吧,但问题是——”
苏默顿时眼中精光一闪,“谁来?”
坐在厅中的四人,各怀鬼胎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电光石火间,他们各自起身往后大退一步,扬手分别指向四个不同的方位。
“……”原来大家都忙着陷害别人啊。
日渐被他们同化的沭策清清嗓子,“咳,这窝蛋,是谁发现抱来的?”
三道凌厉的视线,转瞬间全都将火力集中至花叔的身上,差点烤焦他一身的老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桃花山山顶上的某处人家,就可见到某位年约五十的大叔,时常在家中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个肚子、另一手忙碌地挥舞指挥着,要家中其他住户们闪避让道。
“别过来别过来,走路统统靠边点!”
“……”众人默默瞧着他那副身怀六甲的模样,再略带鄙视地绕过他,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小心小心,千万别撞着我,我的月复中有儿有女啊!”
不给面子的三人,冷冷地各赠他一记白眼。
“呴。”还当真以为他是个女人呀?
可这样的日子也才过了十来日,生性本就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好玩的花叔,很快即对身孵幼蛋的这个举动生腻了。
于是满心只想赖皮的他,趁着某夜众人皆睡之际,偷偷地将那窝蛋给搁放到沐策的房门口弃置,再踮着脚尖悄悄溜走。客房内的沐策轻叹了口气,耳力甚好的他,在那鬼鬼祟祟脚步声走远后打开了房门,好气又好笑地把那窝蛋放在他的床边,再找来个小泥炉远远地烘着。
第二日清早,当眉目疏朗、清俊尔雅的沐策,闷不吭声地挺着个与花叔这阵子一模一样的大肚子出现在客厅里时,整坐着喝早茶的苏默,当下冷不防地喷出一口茶。
“噗——”
沐策甚是无奈地仰首望天,也不知他没事干啥自找这个罪受。
苏默心惊地抚着胸口,“连你也成了孕夫?”
“……”他哪知一时的心软会造成这后果?
接连被家中两个女人连连笑了近半个月后,沭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不容易迎来了那窝陌生蛋的破壳良辰了,只是……
他没料到,破壳而出的一窝小小雁鸟,甫出世即将睁第一眼所见着的人视为亲生父母,且一旦它们打定主意,它们就本性坚韧地咬死不改不放。
于是乎,在一窝小雁破壳而出的后几日,当沐策领着一排踩着歪歪倒倒的脚步、还一路嘎嘎怪叫个没完的小雁出现在大厅时,大清早的,苏三姑娘又当着他的面,再次不淑女地喷出一口茶来。
这回她笑得眼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翘。
“孕夫之后……是女乃妈?”他也太有才了。
沐策铁青着一张脸,一口闷气生生地卡在胸中不上不下的。他两眼往旁瞥了瞥,一把揪住想要装作单纯路过的花叔。
“还你。”都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害的。
“才不要。”花叔躲瘟疫似的闪得远远的。
“我还得做事,既然你成日都闲着,那就带上它们吧。”后头跟着这一排如影随行的小家伙,这要他怎么工作?
花叔无奈地两手一摊,“问题是,它们只认你这亲爹不肯跟我走啊。”
亲爹……
“好了好了,沐沭,你就带着你的养子养女吧。”花婶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圆场,“老头子,咋儿个你不是说今早要带咱们上后山竹林挖春笋吗?还不快去准备一下?”
趴在桌上辛苦笑过一回的苏默,不忘一掌轻拍在沐策的屑上对他落井下石。
“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儿个你就别下田了,带着孩子们同我们一道来吧。”
“……”他是长工,她是东家,他忍。
***
春日和煦的暖阳照耀下,粉女敕女敕的一行小雁,跟随着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满山遍野的春光斑斓里,沿途还与树梢上的燕子一唱三口地吱喳热闹着。
边走边不时回头怕小雁它们没跟上的沐策,在发现前头的花氏夫妻早已走远,而苏默却拖着脚独自一人在后头慢慢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地缓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单的她身边。
“没事,我就是走得慢点,不会迷路的。”苏默不当一回事地挥挥手要他先走。
他却不让,伸手拿过她身上背的小竹篓,“我陪你一道走。”
“小姐。这边这边!”花叔站在竹林前,远远地朝他们招着手。
碧波万顷的竹林,在风儿吹拂而过时,叶声重叠有若海涛,花叔领着慢一步走进竹林里的苏默,站在一丛丛的绿竹下,正指点着她哪儿才有新冒出头的竹笋挖。
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篓后,沭策便自行找了个地方开始砍竹,打算在后院为这群小雁搭个雁窝,而花婶则是坐在林边的矮石墙上,正替沭策缝制一双下田要用的新鞋。
沭策拖来不少砍好的绿竹,坐在花婶的身旁用柴刀开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叶,削了一会儿后,他忽地想起方才苏默走路时的姿态,忍不住抬首看向远处的她想确认。
“今日走了这么远,三姑娘的脚不要紧吧?”
“你别瞧她现下几乎成天都窝在屋子里,其实在你来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满山到处走的。”花婶拿过手中缝了一半的鞋边给他看,“沐沭,这花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别叫他沭沐。
“那就好。”
“三姑娘的脚……是怎么跛的?”沭策这时才想起,他好像从没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花婶的指尖随即被针刺个正着,蓝色的布面上,隐隐浮染上了一小点殷红。
“并非天生的?”他就着她的反应推测。
“摔的。”她垂下眼眸,“给人摔的。”
沐策的心沉了下来,“为何?”
“怪只怪,她投胎投错了人家。”花婶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苦笑。
“谁摔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刻意去伤害那个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迤着往事,“老爷的正妻,苏府的当家主母。”
“苏府怎不将她治好?”
“那时还小没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当年的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这么拖着断了的脚,辛苦地过了几年又几年。
什么叫没得治?
“你很想知道内情?”侧首看着他面带怒火的模样,花婶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
“嗯。”
她放眼看向林间一片漾漾的绿意,“三姑娘的娘亲,本是个名满尧东一带的青楼名妓,老爷在一次经商远行的途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间宅子安置。半年后,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时,老爷又在另一座城里发现了更年轻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沉时,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针线的手,她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又再继续说下去。
“苏府的大夫人,本就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妒妇,多年来,老爷也从没打算引人进府来个什么后院起火,或是让妻妾闹个家宅不宁的。可坏就坏在,三姑娘的娘亲在忍了一年多后,就再也过不下这种等无良人的日子,于是她将三姑娘给抱来了苏府门前,当着乡亲父老的面硬逼着老爷认女,然后,就什么银钱也不要,扔了女儿只身一人回去了尧东,再次过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赘。”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轻叹,“就连老爷和大夫人也是这么想,只管将孩子往下人房一丢,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们也就忘了府里头还有她这么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还有他们这些下人养着,哪还会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间一阵轻响而过,乘风远离竹枝上的竹叶,在花婶愁怅的音调中,像是一艘艘扬帆远行的船儿飞划过天际。
“我记得,三姑娘满两足岁的那天,刚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寿辰,那一日,大夫人难得地领了大少爷与大小姐来了后院赏花,不巧与我们这群平日都在药铺办事的下人在后院碰上了。那时候的三姑娘,虽说还小,可她就是尊俏女圭女圭,让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后长大了也定会是个似她娘亲般的美人儿……”
沐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花婶,接下来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将两手摆放在膝上,无奈的低问:“你说,投错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这辈子算在命这一字上头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这等心绪里的他,一手遥指向远处早就挖完竹笋,正和那群小雁一块在地上打滚的某人。
“花婶,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这糟老头……”她当下即忘了前头跟他谈过什么,撩起裙摆就急着去阻止花叔再次制造出几件洗不干净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催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