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温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语。
“别对那丫头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后,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点也不感谢你。”
罗煌转回面对外头的脸庞,收敛双眸,说:“她只是跟你一样不在意礼貌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这臭小子骂他无礼!很好。罗本不愧是他的挚友,借他儿子体验“父子冲突”!他说:“你父亲要我监督你去拜访祭广泽,你可别把上岸的时间浪费了——”
“我知道。”罗煌应答得极快,恍若景上竟真是个啰唆的父亲,处处与儿子作对。
“现在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这话确实有六分父亲教训儿子的意味。
罗煌眼神乜斜,对着白色地毯上的水渍。“我不知道你是担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捡起毛巾,擦擦滴着水的发丝,落坐躺椅,模着稍早翻阅的书籍。
景上竟摇头失笑。“你这小子,非得这么老气横秋?”从圆桌拣了块抹好鲜女乃油、果酱的英式松饼,他咬一口,说:“我好歹是你的长辈,在我身边,得听我安排。”
罗煌没说话,点了一下头,翻起书来。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课今早就略过,去换掉湿衣服,准备出门。”交代完,他先行离去。
罗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读着书里诗人被右翼人士枪杀的故事,再次翻页时,一个影子闪进来,他以为是景上竟,正欲合书——
来人先抢书,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进〈棕发女孩〉里。“你想当杭伯特,年龄还差一大截。”
罗煌顿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闪蓝的双眸直视他,片刻,漠然回开,收拾躺椅沙发所有的杂志书籍,关掉音响,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静得如猫打盹,冰块在水杯里溶跌,两个细细脆响过后,罗煌站了起来,走出去。他长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连帽,她转头,长发横黏芙颊,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勾开那一绺发丝,弯曲的指节滑触她肌肤。
景未央重重皱眉,瞬间恢复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气了,镇定地,生着气,像个名门千金、大家闺秀该有的那样,只除了刚刚在遮阳棚对他说的话。
“我认为桃乐丽·海兹是个粗蛮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说着,修长指头缓慢移离她颊畔,不再纠缠她棕色的发丝。“把自己弄暖,别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隐颤,像是惊讶。“谢谢。”两字从她红唇腾冒而出时,反倒是他惊讶。
他觉得她比较想说“管好你自己”,倘若她这么出口,他会告诉她游泳的姿势可再将腰打直些,然而,这棕发女孩抱着自己的书、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释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梦境。
天,晴得有些谄媚且朦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谁传来?
迸建物维护专家汤舍半坐半杵,赖在办公室窗边,心不在焉将冒烟的咖啡杯一摆,眼睛贴靠望远镜目镜,手指微转调焦钮。
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致的三十一楼层,他的天文望远镜,像大炮对准一排码头,枝微末节地找,怎么也没找到一艘Red 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帜,有旭日、有星月、有莲花百合、有鸽子衔橄榄枝……就是没有显眼的红锚。
肯定是搞错了。移开望远镜,汤舍站起身,一个没注意打翻咖啡杯,热腾腾的液体从窗台溅流下来,烫得他跳脚,恼怒自己的失态,同时记起Red 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哪找得出什么RA船艇!
汤舍镇静情绪,走向银灰闪折的墙面,手掌一碰那墙,裂出一道门,是盥洗间,他进去冲凉脚上的烧烫感,换了件长裤,赤脚走出来,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旷只铺墨绿地毯的空间正中央,陡升办公桌椅,像是花儿破土钻出草皮,有点神奇。
汤舍习以为常地行至桌边,拧开台灯。大晴天,阳光辉映大窗,照亮半个桌面。只是,汤舍一坐入办公椅,通常会开灯,再用遥控器降下电动窗帘,阻挡自然天光。这办公室其实还兼私房,大部分时间,他在这儿工作,也在这儿过夜。床铺不使用时,声控竖起,藏嵌在墙中,复制了达利〈原子的丽达〉的床底成为墙上画。
汤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处处科技,收入来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风貌依旧,乃是他汤某的功劳。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帐!
备妥资料,穿双便鞋,汤舍急急出门,赶往景家大宅。
还没绕过坡弯,挡风玻璃框定的视野主景已被坡顶景家大宅取代。那幢房子是苹果花屿着名的古建物之一,座落港口郊区滨海拔起、耸入云端的奇山陡崖,在层峦出跳之间闪射绮彩,说是城堡也不为过。
景家人生性好大喜功,据说,前几代景氏先人为了彰显家族在苹果花屿的地位,重金聘请钢雕艺术大师搞了个与巴西首都耶稣像差不多的雄伟红锚,矗立在港市中心,那一带旧时属于景家产业,而后景家将地捐出,成了现今的海运公园,夸张的红锚醒目地凿定至高广场,比起导航塔,更像这座岛的天际线。
都说没有景家、没有红锚,就没有今日的苹果花屿。可当今有几个孩童在海运公园最大最高的广场玩耍同时,还知晓这段历史?何况Red Anchor已被Blue Compass取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景上竟这代的景家人比较神秘低调,感觉景家名声不如往日,似乎所有风华唯剩那幢他定期维护而闪亮亮的老宅。
大门开着,一辆车在丝柏掩映下,低速驶出。
是景上竟!汤舍用力回转车头,啪地按住喇叭,发出长鸣。
简直不要命!景上竟踩住煞车板,摘下墨镜,眯眼冷睨狂猛甩挡在前方的车身。
“仇家吗?”罗煌平缓丢出一句。
景上竟偏首,瞥看无论遇到何等突发状况都能沉着面对的小伙子。“罗煌——”浅勾唇畔,他说:“是仇家的话,你就派上用场了——下车给挡路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斜瞅景上竟一眼,罗煌没照做,大概是觉得这不良中年讲话太过幼稚。“我父亲告诉过我,你岳母严禁你接近你儿子。”双眸直视横霸道路的车子。一个男人打开驾驶座车门。他警觉着。
景上竟悠哉回应着。“严禁?没这回事。当时因为我妻子早逝,我儿子幼小,我岳母担心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照顾不了女敕弱小孩,才接走他,没有什么严禁不严禁。回去记得告诉你父亲,不要再这么诋毁我岳母,她可是我很尊敬的伟大女性。”
“我知道了。”简短答道,罗煌解开安全带,下车。
“大——”汤舍停在车头前,瞧见下车的人过分年轻,不由得吞下男人的称号。
“需要帮忙吗?”少年的语气、意态,不像是当他车子抛锚。
汤舍以着审视古建物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少年。
“敝姓罗,罗煌。”这般不卑不亢地报上姓名,还真教大人畏惧。
“我是汤舍。”好像有点不成体统——向陌生小辈自暴身分。“苹果花屿有头有脸的古建物维护专家,这岛上一半以上名门望族住的华丽建筑能不颓败,都是我的功劳。另外,我是景上竟小时候的玩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可借她母亲把她带走,不让我们父女相见。”说得一清二白。
“没想到你这些年过得这么悲惨!”惊讶的爽朗喊声,听得出幸灾乐祸。
罗煌偏首,瞟睐冒出头的景上竟。
景上竟没下车,只是把半个身体探出窗外,看戏的模样,昂声喳呼。“父女不能相见比父子不能相见,更令人难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你要不要下车跟他相认?”罗煌敲敲车顶,指一下汤舍,对景上竟说:“你小时候的玩伴——”
“是跟班、随从。”景上竟自傲地表示。“得尊称我『大爵士』的家伙。”说着,直接对汤舍喊道:“有头有脸的古建物维护专家开这半路抛锚老爷车,未免有失身分,该换辆车了,汤舍——”
“大爵士!”汤舍一叫,快步走到景上竟的车门旁。“我果然没看错……”喃喃自语。
景上竟挑眉,开门下车,手肘拄搭车门框,视线扫掠罗煌,说:“这家伙如果是仇家,我大概中枪、中刀了。”
“我会替你收尸。”罗煌没什么表情,中低音不紧不慢地扬递。
“你儿子?”汤舍一手拍上景上竟肩膀,叹了口气。许多年前,景上竟回来苹果花屿,在聚会上喝得烂醉,说儿子被带走,父子难以相见,简直人间悲剧。当时婚姻美满的他陪景上竟浇愁,随随便便说两句安慰的话,现在倒是立场对调——他与女儿分离,景上竟盼到父子重逢,真是人生无常……
“恭喜你,父子团圆,儿子长这么高大帅气。”又叹息,汤舍期望自己在家庭亲情上的可喜可贺日子快来到。
景上竟哈哈大笑。“是,算是吧,我的儿子。”朝罗煌招手。
罗煌没反驳。父亲罗本曾搞了个隆重仪式,教他奉茶给景上竟,他很清楚父亲的用意——假使景上竟这辈子无缘与儿子重聚,他确实得以儿子的身分为这位父执辈送终。
“你们要叙旧吗?”罗煌走向两位同病相怜的中年男子。
汤舍瞥眸看少年。“不不不。”连三摇头。“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旋足往他横行霸道的车里拿取资料,正色强调:“这可是比叙旧更重要的事!”
“听着,汤舍,”景上竟再度开口,也说:“我们同样有很重要的事,把你的抛锚车移开——”
“我的确很想换掉这辆老爷车……”汤舍直起弯进车门里的身子,撞了头,低咒粗话,月兑离车壳,走回景上竟面前,交出厚厚的一迭资料。“还请大爵士成全。”
般什么鬼?景上竟眯细蓝眸,沉慢地将东西接过手,狐疑地瞅着汤舍。“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扯唇嗤道,他垂眸翻阅几页。果真不是好东西。“这东西与我无关——”
“哪会无关?”汤舍急言抢白。“我费心尽力维护、修缮你成长过程重要的场所,让你的童年记忆不会走色,每次回到老家,都像重返母亲子宫一样——”
“里面的主人是景未央那丫头。”景上竟无情打断汤舍说辞。“我跟她出自不同子宫,你可别搞错了。”一把退回帐款资料,啪地沈响敲在汤舍胸膛。
汤舍反射地抬手,捧抱生计。“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向一个跟我女儿差不多的小女孩要钱!”景未央是他看着长大、像女儿一样的女孩。他支付赡养费给妻子、女儿,从没想过向她们要钱!
“景未央不是小女孩、不是你女儿,她是Red Anchor唯一继承人。”景上竟戴上墨镜,转对罗煌命令:“上车。我可是受你父亲托付,得送你去见那个孤爵——”
“我可以等你忙完这件事再去。”罗煌这话说得很体贴。
景上竟却不需要少年此时的成熟懂事。“这事不需要我忙。”拉开驾驶座的门。
一辆车驶来,同样因为道路被挡而停住。这丝柏滑坡上的第三辆车,后座坐着景未央,驾驶座的伊洛士开门下车。
“发生什么——”一见汤舍在场,伊洛士明白了大半。
“伊洛士?”景未央紧跟着下车,疑问表情随即褪成与伊洛士相同的了然于心。她瞧望着汤舍——这个她家最大的债主,父亲积欠他一大笔屋宇修缮费用,他说没关系,让兄长来还。兄长现在就在眼前,姿态带着明显的轻蔑冷意。
“很好。你该找的主角来了。”他拍两下汤舍的肩头,墨镜闪映她的脸容,像是在探照小女孩的无措。
“我今天不去剧场,伊洛士,你打个电话给老师。”景未央站在车边,沉着吩咐管家。“我们请汤舍先生进屋喝茶——”
小女孩要亲自解决这事?
男人暗皱眉头。
这个用天真隐藏倔强的女孩……
真教人不舒坦!
“汤舍是来找我的。”景上竟突然说,唇角斜勾一抹笑。“小丫头,你跟老头欠了汤舍很多钱,前债不清,我也无法放心把Blue Compass总部设在儿——”
终于表明目的!伊洛士对住景上竟。“大少爷想要这幢房子?”
“是的。”没有玄虚,完全的霸气表态,景上竟拿回汤舍手上的资料,低低哼笑两声,手臂一扬。
漫天飞白,飞成一朵云,比天还大的云,遮盖丝柏树身,兄长是唯一高大的存在。
在斑驳撩乱中,目光是迷惘的,竭力地穿过所有阻挡视野的障碍,聚凝后,定在那道形影之上。
不是兄长,是那个叫罗煌的男生。他的挺拔像极兄长,她把他搞错了。他却是抓住她的视线,迈动长腿走来,从容地,一抬手,捉取飘荡的纸张,彷佛那是一只逃不出他掌心的鸟儿。
景未央转开闪动的美眸,立即听见他的声音——
“你担心吗?”
她回眸。他眼神同步履一个调,直勾勾,不弯不拐,瞧透她瞳底。她看不到其它人——兄长、汤舍、伊洛士——车子也消失了。风吹着,纸张轻飘飘,即便上头标着沉重的黑色数字。
他拿着纸张,恍若他就是那个解决难事的高手,正在帮她处理一件父亲身后最令她苦恼的事。
那事其实她一点不苦恼,早知道会有办法解决。
她抽走他手上的纸张,美眸轻瞥他一眼。“别管你不该管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哥哥的儿子——”
“罗煌!”兄长的声音朗亮像日出,驱散她凉雾般的嗓音。“都结清了——”
“没问题,我今后会继续尽心尽力维护你的童年梦幻地……”汤舍先生的笑语夹混在引擎低响里。
“都结清了。”罗煌依然看着她,管他不该管的事——取回她拿去的纸张,撕碎,如景上竟做的一样,举手一撒。
飞乱的纸张片片落地。“该走了。”兄长踩着走过来。“我照你的话忙完这件事,没多少时间了。”
说没多少时间,景上竟一靠近,却停定了许久,凝眸瞅睨女孩。“听着,”以为他不开口了,转过身,他的声音就响在徐风中。“我养了一头棕熊,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美丽宠物——”
“未央小姐必须搬离吗?”伊洛士送走汤舍,走回小姐身边,迎面对着景上竟道:“大少爷有这个意思,是不是得请律师过来一趟?”
“哼……”景上竟冷笑不语,往车子走去。
“再见。”罗煌垂眸颔首。
景未央红唇微掀,刚要出声,轰隆隆的引擎启动,腾扬一地纸屑,像一道梦墙,阻断现实里的她前进。
兄长与少年来去如昨晚,一眨眼出现,一眨眼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