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游贝兰坐在偌大、高雅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回首前尘,心中的感受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时间改变了她,重塑了她,她不再是五年前那个跳海殉情的女孩,而是一个成熟世故、稳重内敛、精明干练的女强人。
她没有死。
当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天堂,思郢也不在身边,她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昏迷了数天,被莫子其给救了起来。
她活了下来,那思郢呢?
她问了,但是莫老先生摇摇头。他只发现她,并没有看到其它人。
她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思郢是死是活?是葬身海底了,还是幸运的被人救起来了?
她想知道!她迫切的想知道!她希望思郢没死。
半个月之后,贝兰的梦想终于粉碎了。因为,就在她和思郢殉情的外海附近,发现了一具浮肿的男尸,而经过了警方验证,确定男尸就是贝兰朝思暮想的思郢。她崩溃了,彻底的崩溃!
她现在一点也不庆幸自己被救。刚醒转时,她心中还存有一份奢望,希望思郢和她一样,能被好人家救起。如果真是这样,她绝对会和他勇敢的面对一切,因为她突然顿悟,自杀是多么冲动、愚蠢的行为,不管遇到任何难题,都不该用死亡来做为逃避的方法。
常听人说,经历过自杀经验的人,若无法死去,便绝无勇气再做第二次轻生,因为那种感觉是阴冷可怖的。
贝兰正有这种感觉。
当她知道自己获救后,真想再自杀一次,但却怎样都提不起勇气,更何况莫子其莫老先生对她恩重如山。
她命不该绝,被大富豪莫子其所救。
莫子其原有一子一女,长子是莫俊硕,女儿莫容英。然而,女儿却在一场车祸中丧生,那场车祸还带走了他的妻子。后来,儿子出国留学去了,所以贝兰的‘出现’、‘到来’不啻是上天赐给了莫子其另一个女儿。
从她苏醒的那一刻起,莫子其即对她疼爱有加,视她如己出,一方面当她是自己女儿容英的影子,另一方面,他也暗自希望贝兰将来能和自己的儿子俊硕结成连理。
贝兰本来不知道。但当她在莫家留了下来,也和回国度假的莫俊硕见了面之后,她就知道莫子其的打算了。
她可以走。她可以离开莫家去过另一种生活。
但是莫家的温暖留住了她,莫子其的亲情留住了她。他真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她在乎的不是莫家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是从那里所能获得的物质享受。实在是她需要爱,需要关心,需要呵护,而这些是她一直没有得到过的。
如果知道她的身世、遭遇,外人就不难理解她留下来的原因了。
八岁时父母离异,她被父亲送到游家当养女。游光平对她时好时坏,高兴时便细心照顾,心情不好就拳打脚踢,贝兰就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中过了整整十七年。
而令她最无法忍受的是,在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后,游光平经常会以某种令人发毛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
有几次她在更衣或是淋浴时,都会发现门外闪过一条黑影,这令她恐催极了。她不晓得长此以往,自己是否能从漩家全身而退。毕竟,对于一个中年丧偶,又勃发的男子而言,成熟的少女是个莫大诱惑。
她怕,她慌,她无助,她怕恶梦成真……
基于这些原因,她才狠下心肠答应嫁给廖佳明。
一想到廖佳明,不禁又具满腔的忿恨。要不是他,她和思郢也不必走上那条路。
廖佳明是他们两人的顶头上司,因为廖佳明爱慕她,所以千方百计想拆散他们。他借着莫须有的罪名,诬赖思郢亏空公款两百万元,按着又去向思郢的父亲逼债。
思郢的父亲原本也是富商巨贾,后因不善守成乃至家道中落;再加上酗酒、嗜赌,终至败光了家产。而他之所以落魄到这种程度,大多是因为情感受创。
当年思郢之母嫁进顾家时,已非完璧之身,思邸的父亲身心皆受到莫大的伤害。二十余年的婚姻生活,将他一步步的推向崩溃的边缘。但尽避如此,他对于不是自己亲骨肉的思郢,还是极力地呵护、栽培,一方面他认为孩子是无辜的,另一方面他心中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正在滋生。
他在等思郢长大,他要利用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来报复妻子的不贞。
于是,他将自己全副心力投注在思郢身上;孰料,思郢因感情之事而招惹了廖佳明,背了一身黑锅。他对于廖佳明的债务实在无力偿还,又误信思郢做出了可耻的事,竟气得心脏病发而死。
在思郢守丧期间,廖佳明乘机带着贵重礼物至贝兰家中提亲,并答应给游光平一千万元做为聘金。
对游家这种小康家庭,一千万是个大诱惑;何况他本身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于是私下答应了廖佳明的提亲,强迫贝兰出嫁。
面对混乱至极的情况,使得顾思郢和游贝兰不得不选择一死了之。
他们一起跳了海,结果却大不相同。
她生,他死。
命运为什么要作这种残酷的安排?让活着的人更加痛苦,死去的人则必须寂寞、孤单的走在黄泉路上。
五年来,她常一个人去当年那个海边。那里对她而言是伤心地,因为她和思郢在那儿邂逅,却也是在那里跳海,造成一生一死的椎心之痛,永远的天人两隔,永远的无法再见。他们都是饱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每每思及这些,她总像生了根似的伫足凝望大海。
三十岁的贝兰,是个完全独立、坚强又自信的新女性,她被莫子其训练成绝佳的商场斑手,如今的她,已经和五年前那位青涩的少女完全不同了。
商场上她可说是叱咤风云,然而,在感情的领域中,她却是一片空白。她无法也不愿再接受别人的爱,因为她与思郢那段情是刻骨铭心,是深情挚爱,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即使是莫俊硕。
虽然莫俊硕远在英国留学,但自从三年前回国度假后,即对寄居在家中的贝兰产生了好感。回到英国以后,书信不断,在在表现出对她的深切开怀。
贝兰知道莫俊硕知识渊博、成熟稳健、风度翩翩,是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在他的身上实在找不出什么缺点。尤其他是莫子其的儿子,她救命恩人的儿子,照理说她该接受他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努力过,但她做不到。
她心中唯一的牵念,仍是不幸丧生的思郢。不要说五年,五十年她都不会改变!今生等不到思郢,她可以盼来世。
敲门声打斯了游贝兰的思绪。原本以为五年的时间可以让她麻木、让她心死,但她对思郢的想念却一天天加深,无时无刻刺痛着她的心。
她坐直了身子,擦掉泪痕。在办公室里她是冷酷无情的女强人,不是脆弱、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游贝兰。
“进来。”她威严的喊一声。
门开了,她的秘书薛远铃引进一名年轻男子,来到她的办公桌前。
抬头望着这名年轻男子,游贝兰不禁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心莫名的翻搅着,莫名的痛着,好象一切都不对劲了似的,她强迫自己冷静。
“这位卓先生是来应征业务专员的。”薛远铃解释。
游贝兰不动声色,由远铃的手中接过这名男子的自传和履历表,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薛远铃退了出去,留下他们。这名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男子,身上有种神秘而无法捉模的气质,令人好奇。
“卓先生──”“卓逸帆。”他沉稳、冷静的打断她。
她没有不悦,事实上他的沉着自若令她欣赏。她好奇一个毛头小孩怎会有这种自信,好似今年他已是三十几岁,好似他已经历过风霜,有过什么傲人的历练。他不像男孩子,他是个“男人”!
“年轻的是我的年纪,不是我的心境。”他面对她,淡然答道。
“卓逸帆。”她改口道,翻着他的履历表。“二十四岁?你这么年轻……”
她看他一眼。“你在美国念完大学?”
“是的,不过是一所‘野鸡大学’。”他坦白得很。“台湾的学校我混不下去,所以我父母把我送到美国去念书,美其名是‘深造’,实则是去拿一张文凭,好回来台湾混饭吃。”
对他的直言不讳,她报以一笑。
“再往下看,自传里有我过去的风光‘史迹’!”他指点她。
她真的往下看了,而且时而皱眉,时而轻笑。很难把眼前的他和那个好勇斗狠,血气方刚的十九岁小孩子联想在一起。自传上说他曾经挨了一刀差点致命,就在……
她猛的抬起头瞪他。
卓逸帆也望着她,他的眼中有着一抹温暖、柔和的光彩。
他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又好象要让她自己意会似的,他彷佛认识她已久………游贝兰困惑了。
“你到底是谁?”她平静的问。
“你不知道?”他反问她,随即轻松的一笑。“我的一切都写在我的自传里,我没有高估自己,也不会丑化自己。以前我可算是一个不良少年,只会惹事、吃喝玩乐,只会让父母伤心。”
“你变了。”她盯着他。
“我是变了。”他一笑,话里充满玄机。
在贝兰眼中,他是一个谈吐机智、幽默得宜的人,他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像一个初出杜会的小伙子,一点也不像。
她能录用他吗?她的理智与情感正在交战。
“我被录用了吗?”见她沉默不语,他单刀直人的问,想马上知道答案。
她不想录用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怕他!
五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然千锤百炼,没有任何人、事可以令她害怕。她经历了那场“浩劫”,也活了下来,还有什么可怕的?但这个卓逸帆眼中的款款深情,令她熟悉却也令她害怕。
他足足小她六岁,她不可能对他产生感觉的,她这样告诉自己。除了思郢,她不可能对任何异性产生感情,但这个小男生让她再次尝到什么叫‘羞涩’。
她讶异自己竟不敢直视他。
“游贝兰,”他直呼她的名字,好象大六岁的人是他。“我不想逼你,但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录用了。”
“你回家等候通知。”她模棱两可的说,其实是有意避开这种尴尬情况。
他摇摇头,犀利的眼神逼视着她。“我不想等。你可以现在就录用我,也可以现在拒绝我,我不想坐在家里傻等,我已经等了五年──”他机警的闭上嘴,转移话题,“你是总经理,你一定有权利。”
“我必须考虑一下。”她还是没有给他答复。
“你要考虑什么?”
“我──”“录用我,你绝不会后悔。”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到底会不会后悔。”她害怕他的那份自信,好象他很了解她似的。
“如果我成了你的对手,到别家公司上班,你才会后悔。”他用自信满满的语气说着。
“这是威胁?!”她故作不为所动。
“是提醒。”
她再度翻阅他的自传,看看他履历表上的薪水栏,看他要求的月薪,如果合理,她决定录用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该录用他。
看完他的履历表,她不怎么理解的看着他,“你要求的薪水并不高。”
“我要的不是薪水。”他开门见山,带着深思的眼光回望她。“我从来就不缺钱用,工作也不是为了要赚钱,我要的是其它的东西,一项只有你才能给我的东西。你愿意吗?”
她不敢再往下听,他八成已经精神分裂,八成有问题。“很抱歉,卓先生,只怕我们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位大和尚,您还是另外换个比较适合你的工作,我们公司无法掌握像你这样的人才。”
“你可以‘掌握’我!”他倾身向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畏惧地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我明天来上班,明天见,我会先到人事室报到。”
“你──”她有些火冒三丈,不敢相信有这么嚣张、这么猖狂的人;她也懊恼自己在他面前的哑口无言。
“明天见,贝兰。”语气温华、亲切,好似他已叫过无数次。丢下一脸迷惑、有些愤怒的她,卓逸帆潇洒的走出琦公室。
她征坐在椅子里,有些无所适从。
她居然被一个小她六岁的男人吓得无所适从。为什么?
为什么他能唬住她?为什么他表现得好象他要走进她的生命似的?为什么他和她之间好象有什么联系和牵绊?为什么?
踩着疲倦的步履,游贝兰由车库往大厅走。
在莫家待了五年,这里已经成为她的家、她的避风港,她想永远驻留的地方。对她而言,莫子其除了是朋友、长辈,更像是她的父亲。
唉一打开厅门,一眼就瞥见玄关处放置的大大小小行李箱。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自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没几秒工夫,莫俊硕就伫立在她的面前,笑容可鞠的盯着她瞧。
“女强人!”他一向这么称呼她,因为这三个字是她给他的第一个感觉。
“文学硕士,你好。”她也调侃道。
“上次是硕士,现在已经是‘博士’了。”莫俊硕带着骄傲的神情告诉她。
“真的!抱喜你!”贝兰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先不要恭喜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他的语气稍显不悦。
她知道自己每两、三天都会收到他一封文情并茂的信,她很感谢他对她的痴心,但感情的事无法勉强,她的心早就给了思郢,就算回信给莫俊硕,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忙,所以才没有回信。”她应付他说。
“忙?”他不信地反问。
“是呀,所以找才会连信都没回。”俊硕是莫子其的儿子,他们父子对她一向都好,地无法做得太绝、太寡情。“你也知道莫伯伯的事业有多大。”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他挪偷她。
“你也还是这么固执!”她不甘示弱的消遣他。
“彼此彼此!”
“你这次是……”她看着这一堆行李,心想莫俊硕一向是轻松、简单的来来去去。
“让你高兴一下,我不走了。”他点了点她的鼻梁。“既然学位都已经拿到了,而且我的家在台湾,我所爱的人也都在台湾,所以我决定不走了,你该不向不欢迎我,要赶我走吧?!”
“这是你的家,真有人该走也不会是你,我──”她表明立场,但被他捂住了嘴。
他把手放在她的唇上。“我们都不走,我们都留下来!”
她拿开他的手,不喜欢这种亲密。
“莫伯伯一定很高兴。”她轻柔的笑道:“年纪大的人最希望子女都在身边,但现在能承欢膝下的年轻人却是少之又少。”
“我们还可以让我爸更高兴。”莫俊硕挑着眉对她笑,眼底涌现无限柔情。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她装作不知道。
“贝兰!爸希望我们能结婚。当然,我比爸更希望。”他真诚的看着她说道。
游贝兰一脸忧愁。莫子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而俊顶对她又情深意重,他不是花心的人,虽然他人在国外,但是心始终都放在她身上。
不过,贝兰虽然敬重他,也佩服他的文采,但感情的事就是如此无奈,当其中一方毫无意愿时,再怎样地无法激发出爱的火花。
“俊硕,我……”她有口难言。
“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这五年来,你连个来往的异性对象都没有;至于五年以前的你,我并不想去探究。”
他的话令游贝兰的心更乱。
“俊硕,不要让我为难,否则我只好──”她痛苦的别过头去。
“离开吗?”他站到她面前,正色的直视她。“想逃避吗?你以为只要你离开这里就可以躲避我,就可以忽略掉我对你的情?”
她垂下头,不想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一走了之,什么都丢下。她有今天,完全是莫子其给她的,她不能忘恩负义。
“贝兰,我会跟着你,守着你。”俊硕深情地说。
“这只会让我喘不过气!”贝兰还想点醒他,希望他不要再沉迷于这段无缘之爱。
“总比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好吧!”
“我不会嫁给任何男人,我要嫁的人已经……”她说不下去,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心里的那份酸楚非笔墨能形容。“俊硕,有时候做朋友或兄妹,会比当情人、夫妻来得好。”
“你这些话可以去骗别的男人,但是不要拿来骗我,我聪明得很!”莫俊硕一副不上当的表情。
就在贝兰无法招架时,莫子其出现了。
虽然他非常希望贝兰能当他的媳妇,但是他也不想困扰她、勉强她。从五年前他救起贝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女孩心里有很多的苦,很多的愁。
虽然他没问过她跳海的原因,但直觉让他了解这女孩不能逼,他宁可她叫他莫伯伯,也不愿为了听她叫一声“爸爸”而失去她。
“俊硕,洗把脸吃饭了。你要追贝兰可以吃过晚饭后再展开攻势!”莫子其解危说道。
“是的,爸爸!”莫俊硕也乐得有个台阶可下。
不过,转身之际,他对贝兰回眸一笑,那是充满深情与执着的一笑。贝兰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紧。唉!又是一道无解的爱情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