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7章 永远的韶光(1)
作者:谢璃

那段相识的时光,范柔真有如此渴望夏翰青永志不忘吗?

答案是矛盾的,她希望他记起,又但愿他遗忘。

那年她刚过十六岁,未满十七;那时节春寒未尽,暖风未临;那一天她跷了第四节  国文课,伺机泡了碗速食面填月复,躲在外扫区域的老榕下享受偷来的恬静。

她记得饥肠辘辘稍微好转的感觉,空气中散播着草叶初萌的清香,围墙外被隔绝的车声喧扰;她记得打了一个小盹后惊醒,看看手表课快要结束,准备起身返回学校餐厅再大快朵颐正式的午餐。

她沿着花圃小径转至教学大楼后方人烟稀少的长廊,避开教职员办公室朝图书馆方向前行,经过公布栏,她望见前方一道男性身影,独行在走廊上。

不必打照面,范柔就能确知男子是陌生客,不属于校园。他脊梁挺直,身形颀长,步履慎重却时而停步,左顾右盼,显然心有迟疑。男子应该是初来乍到。这座私校幅员不小,规划却不够简单明了,初来容易绕路走偏。

出于心血来潮,她信步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只见他极为认真打量校园每一处环节和景物,偶尔瞥一眼腕表,似很在意时间,走到长廊尽头,他似乎察觉了后方紧跟不舍的脚步声,终于转过身和范柔面对面。

第一眼看见那张脸,范柔眩惑了数秒。阳光盈满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气的脸庞一览无遗,在望见她的刹那,似涟漪般从他的嘴角慢慢荡开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阳,冲淡了原本眼底的凉漠,虽稍纵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凉眼神,但他笑容太抢眼,瞬间镌刻在她记忆里。

男子太年轻,她猜不过二十许,不会是新来的教职员,况且他的穿著也不像。他穿着一袭扣领雪白衬衫,袖口轻松挽至肘部,下着合身卡其长裤,一双茶色牛津鞋,模样简单不花稍,适切地烘托出他尔雅的气质,范柔从他的一派从容和衣物的细节判断出男子有着良好的教养。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齿,和气问她:“这位同学,请问你知道教务处怎么走吗?我刚才好像转错了方向。”

范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温雅有礼和她粗鲁不文的哥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她用力点头,“知道,我带你去。”

她和男子并行着,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气味隐隐在空气间传送着,一股莫名的快乐涌上心头。她不是个害羞的少女,边走边问:“先生是新来的社团老师?”只有外聘的社团老师才如此年轻。

“不是。”男子轻笑。

“那是体育老师?”她从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侧过脸大胆端详他,不会吧?“新来的警卫?”学校的警卫向来只启用年轻男性。

男子纵笑了两声,声音清朗悦耳。“当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离谱,男子自动揭露,“我是学生家长,来找教务主任聊一聊。”

“噢──”这答案只令她惊异。家长?他的年纪能担任哪种家长?

“这所学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带领,更加放心地引颈览胜,然后中途冒了句评语,“但收这种费用也太过了一点,可见人当了父母就等着当冤大头。”

范柔心一惊,他这话指的是谁?他那口气冷淡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没来过学校吗?”都下学期了,既是家长,怎可能从未造访过?

“去年我人还在国外,来不及陪着入学,所以现在才来看看。”男子解释。

“噢──先生可以告诉我代表谁的家长吗?搞不好我认识喔。”她试着打探。

“当然可以。高一的夏萝青。”

“小萝?”

两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次多添了点欣悦,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礼地递出手,“你好,我是夏萝青的大哥,请多关照我们家小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散发暖意的长指,那指头像富含磁力,缓缓将电流输送到她指尖,直达心窝,鼓动心跳,范柔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脸红的滋味。

“这位同学,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夏翰青有礼地问。

“噢,她们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基于少女某种莫名的心理,她当时觉得这个绰号比起范柔二字名副其实多了。

这名年轻男子听了一怔,晃动的眼神似在纳闷绰号和她的相关性。

范柔乍然一笑,这一咧嘴,男子意会了什么,也跟着笑了。

当时的范柔,还保有两颗明显的兔门牙,长年在乡下晒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肤也尚未转白,顶着一头韩式美男短发,习惯穿裤装,怎么看都和美丽温柔绝缘。

***

后来范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说了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说错,日后,他的确只为同母所出的夏萝青而来。

他想方设法把与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转学至夏家认可的私立女校,那时候,范柔第一次见识到,作为兄长,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来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么欣羡同班同学夏萝青;这份欣羡,慢慢地转化,继而生出一种想望──如果能够拥有这份温柔,如果能够……她愿意和夏萝青交换兄长!

进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过着与兄长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萝青却不作此想。没有人知道夏萝青十六岁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让她变成一座移动的小弹药库,内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火药,一颗脆弱的自尊心像轻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学校亦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

私校学生多半来自富贵家庭,再不济父母也是专业人才或高级主管,严格说来夏萝青两边都不到头,她属于半吊子出身,没在夏家生活过一天,却又是名义上夏家的子女,言行举止和其他女学生有着显著的差异,纵使不说话,排挤自然形成,使得夏萝青脸上益发有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范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亲虽然在她上中学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亲疼爱她,没再二度续弦,坚持找了亲族女性长辈照料她的生活。她对家族营生没概念,只知道从小家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父亲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范柔自幼乏人严格管束,野性天成,母亲去世后更难被教条拘束,和同父异母的大哥范刚之间的冲突越演越烈。她在学校惹出的小麻烦虽不断,但聪颖的她功课良好,体育竞赛频拿大奖,师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家中范刚血气方刚,睚眦必报,没轻饶过妹妹,两人不是拳脚相向就是朝对方的宝贝搞破坏;范柔身手再好也敌不过范刚人高马大的蛮劲,总是鼻青脸肿地上学。

她的乡下生活结束在一次大破坏之后──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间。

当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药。邻居小孩弄了一串过年玩剩的鞭炮给范柔,她灵机一动,埋在他哥的玩具堆里,鞭炮威力不算大,引发的火势却很惊人,虽及早被大人发现紧急扑灭,她哥半个房间已呈现漆黑焦燎,明显毁了。

这桩祸事震撼了长年姑息儿女争端的父亲,她父亲首次对女儿大怒,下手将她暴打了一顿,没过问她的意见,托了关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这所严格的女校住读,彻底隔离了两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楼被其中一个孩子夷为平地。

范柔无畏年少离家,炸了她哥的房间是冲动所至,她并非无悔意,但父亲连亲送她上台北也不愿意倒是伤了她的女儿心。

她无畏学校管束,规矩再严格她都钻得了缝,偷得了闲,找得到乐趣。她觉得学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气,根本不大理会,行事依旧大而化之。她没有想过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单纯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头何处无从查考,流言似细沙,慢慢从各处缝隙泄露,流向她的耳根,把范柔推向群体边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岛。

流言断断续续,内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单纯,她父亲以沙石业致富,染指黑道,来往白道,经营偏门行业,滥炒地皮成为土豪。她再无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词绝非正面。

放假回家时她在餐桌上直问了父亲:“爸,你是采沙石的流氓吗?”

她父亲一听,霎时横眉竖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只煎白鲳瞬间跳出盘子,滑到她面前。她父亲声若洪钟痛骂:“贡虾米肖话啦!汝差一点点把阿刚房间炸掉,我拢无贡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贡汝爸系流氓?嗄?”

吓了老大一跳的范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学校。

渐渐地她才明白,学校同学们暗地较劲的已非财力,还有社会名声。范柔的家族缺乏好名声,空有财力无法为她获得尊重,虽然她实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产生的,好像兜头被盖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儿了。

两个被边缘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萝青下学期开始住校以后,两人更形亲近,相濡以沫。她们性格并不相近,但同样倔强,彼此理解,无视被周围冷待和刻意疏离的事实,过着相互支援的校园生活。

在那近似严冬苍白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里,夏翰青的出现像金黄色的暖阳照射进雾霭中的一束日晖,闪耀着动人的光彩。

动人,仅针对范柔而言;烦人,却是夏萝青的感觉。

源于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极为勤快地到学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约花上一个多小时,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时间。

“你们有话不能周末回家再说吗?”范柔一头雾水,真奇怪的一对兄妹。

“我哥应酬回来经常很晚了,见不着我,他们夏家人通常也没空和我说话,我哥有事就直接来学校见我。”夏萝青简短的解释。

“他们夏家人”是夏萝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称,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许久以后范柔方知原委,夏萝青和夏家长辈并无血缘关系,但那时候,十六岁的夏萝青以最直接的情绪面对名义上的家人,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你哥还在等你,你还不去?”

夏萝青背转身撅起了嘴,装作没听见。

“怎么啦?你哥来看你还不好?”

“……”还是不作声。

“你多幸运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对我说教。”原来是怕啰嗦。

“我看他带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范柔催促着。

“你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说我被罚补考不能分身。”

一开始夏萝青还会乖乖去会面,到后来百般推托不肯听劝,范柔顺理成章成了传信使者。

两次以后,范柔终于知道夏萝青不肯会面的真正原因了。因为,因为──夏翰青根本在对妹妹传道授业解惑啊!

***

在范柔青春少艾的认知里,夏翰青这个男人简直是个稀有的品种。

在她步行去见他的那小段路程里,她浑身似只快乐的鸟,一路雀跃到终点。

二十四岁的夏翰青和多数年轻人不同,心情很少写在脸上,泰半心思全收敛在温文不彰的表情下,即使出现在面前的人儿有一半机率并非企盼的妹妹,也不轻易流露出愠怒或失望之色,像是颇能理解少女心的不可捉模,他平心静气地接受夏萝青的别扭表现,之后,再另辟蹊径达到他的目的。

夏翰青从不赠与妹妹少女希冀的东西,他认为大量阅读是学习的基础,因此见面只带精心挑选过的书籍来,范围几乎是中外名著或科普书让妹妹携回阅读,接着再询问她校园生活和功课问题。如果会面内容仅止于此,夏萝青还能应付自如,不致于退避三舍;但真相其实是──“一本书不管厚薄必须在五天内读完,读完必须写上至少一千字心得。如果是中文书还好,总是诌得出来,要是英文小说我头就大了,我连凑个五百字都有困难啊。重点是他还会当场批改纠正,要是侥幸过关便罢,要是没让他满意就退回重写,下次就累积成两篇了。这还没完,时间够的话他要检查周考成绩,进步是应该,如果退步,周末就别想出门了。你以为我哥现在才这么奇葩?他大学在国外念书时暑假回来也是这么干的,我心很累的。”

范柔听得新奇万分,“唔,挺有挑战性的。如果你直接拒绝呢?”

夏萝青沮丧地看了她一眼,“我没试过,我哥那个人──你会觉得少惹他为妙!”

少女阅人有限,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如何令人生畏?

好奇心整个被勾动,夏萝青找借口不现身的次数里,范柔当仁不让,前去代替传达讯息。图书馆阅览室旁隔出的小会客室,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

那段不长不短的时光里,范柔总是双手托腮,隔张长桌凝望散发着清新气息的夏翰青,那是一种努力将眼前画面尽收眼底的凝望,那画面在范柔的记忆里仿佛覆上一层幻美的蒙光。低首垂眸审阅手上纸张的男人安静而优雅,柔和的面庞没有一丝牵动,只有睫毛不时在流览时眨动着,握笔的长指在白纸黑字上圈改着,在空白处留下成熟端秀的字体。

夏翰青从不叫她黑兔妹,对她本名似乎也没兴趣知晓,从未认真询问过。他随口唤她小兔,两个简单的字透着趣致并去除了原先绰号的贬义,他经常在对她说上一番道理后话尾加上那么一句:“小兔同学,你说对吗?”

她忙不迭点头。每次审阅完千字心得,他会将原书重点更精辟地讲解给范柔听,然后再三确认:“听得懂吗?转述给小萝听会有困难吗?”温和的声调像夏夜时拂面的一缕缕沁心凉风,她只盼再来一点、再来一点。

她通常会回报一个OK手势,接着他会问:“小萝在班上怎么样?有没有任何问题?都告诉我无妨。”

当然不能照实说,她会把事先编撰好的答案奉上:“还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讨厌了一点,不过反正到哪里都有讨厌的同学,所以也算不上问题。”

他听了但笑不语,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发道:“小萝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我可以少操点心。”

“我有什么好的?”她暗自讶异。

“像你一样时时开心着,不纠结。”

耳根立即漫热,他不知道她是见了他才心花朵朵开的啊!

有人分担见面压力,夏萝青许是松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惊觉,下午约定的见面时间在即,偏偏当天社团得团练,没有空堂可以补写。想了想,夏萝青准备做缩头龟,对范柔道:“没办法,麻烦你转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随他怎么罚吧。”

范柔一听,这可不妙,被罚事小,两手空空前去不等于提前结束会面?夏翰青可不像没事瞎聊的男人,尤其物件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女生,她怀疑若卸下和夏萝青是死党的这层关系,夏翰青不会为她多停留五分钟。

电光石火间她下了决定,“我来写。”

“啊?”夏萝青傻眼,不明白范柔两肋插刀的冲动源自哪根筋不对。

“那本书我以前看过,掰一篇心得出来很简单。”她说。

“……”夏萝青表情古怪,咬着下唇犹疑不决。“这样不好吧?”

“就这样。反正都是从电脑教室的列印机印出来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谁写的。”

自告奋勇的范柔花了一堂课时间埋头苦写,甚至超写了二百字。

时间一到,她兴高采烈地赶至会客地点,欢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释:“小萝这堂要团练,没办法亲自来。”

夏萝青的缺席已成常态,夏翰青倾着脸若有所思,“小萝经常这样麻烦你不对,下次她若不能来,你就别替她来了。这周末我就不应酬了,她也不必出门,我亲自和她面对面讨论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气温和,语意却渗出了一点寒气。

“呃……不麻烦、不麻烦!”她连忙摇手,“我听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觉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淡扫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气的笑,“小萝有你这位朋友很幸运。”

“哪里,我也很高兴认识她。”更加高兴夏萝青有位好兄长。

他低下头阅览起她携来的心得文章,初时眉头略拧,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渐变,难掩惊异;到后来面庞僵硬,原有的宁和面容消失。

他抬眸看她,目现厉色:“她最近是怎么了?”

范柔顿时错愕,“什么怎么了?”

“这文章的逻辑前后矛盾,用字粗浅,语句不通,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错别字也过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应付之作。小兔同学,你和她同寝室,她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范柔有生以来,深刻感受到“丢脸”两个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头一脸闷烧起来,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这么差吗?她知道自己的弱项在文科,不如数理成绩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点,没那么顶尖,怎么经由他嘴里说出来好似一无是处,根本应该已达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来,夏萝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绩在班上居前段是扎扎实实训练出来的,有这种哥哥,要不好也难!可恶!至少她数理强上夏萝青一大截好吗!但在此当口,也只有吞忍一途,毕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献丑的,她得熬过这一关。

“大概团练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赛要到了,指导老师很严格,小萝连写其它作业也没时间。”她随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给小萝,最近送养声润喉的饮料比较好。”

夏翰青不再作声,垂眼沉思起来,此时,他秀致的五官又笼上一层温文之气,方才乍现的峻色消失了。

这一刻,范柔忽然领略了夏萝青所谓少惹她哥为妙的意思了。

这个男人无事时温文儒雅,扬唇一笑有如晨曦,说话不愠不火,措辞有礼,每每安静不语时,整个人像嵌进一幅静物画里,久观内心也跟着宁谧起来。

但,但,正因如此,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一旦生出情绪,即使不到疾言厉色的程度,即使说话仍是不疾不徐,不过就是稍稍风云变色,也能令人为之凛然。

范柔懂了,她哥范刚成天张牙舞爪,恶声恶气,她可没怕过他。

之后她不敢再唐突代笔,倒是常帮催夏萝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课,夏萝青烦不胜烦,有时不免起疑,“哎呀你怎么倒戈了呢?你该跟他说我学校功课多到爆啊,他送你吃的就这么有用?”夏翰青礼数周到,送吃的来总是一式两份。

“我最近常想,你哥确实是为你好,这么忙还抽空来看你。哪像我哥,到现在不让我接近他房门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门口拉起一条封锁线,怕我对他不利,哪天他会到学校来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连学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你那么欣赏我哥,送你好了。”夏萝青反驳不了,睹气道。

“那也要他愿意啊。”范柔嘻皮笑脸。

夏萝青叹口气,忽然转移话题,“你知道吗?最近放学后的团练被取消了,听说是有家长投诉老师训练过当,影响正常课业。你说谁那么无聊去投诉这个啊!学校也乱没原则的,那些家长有钱有势,随便对学校指指点点,学校一个屁都不敢放。老师真倒楣,还被校长叫去关切。”

范柔内心一阵咯噔──不会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几句无心之言,夏翰青回头就运作了这件事?

心底生起了异样的感觉,那是年少的她无法厘清的感觉,欣赏的物件真实的模样究竟为何?当时的她对人的了解还是扁平的,未谙世事的天真。

疑问长久搁在心上,没能问出口。

因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见到他,她便把不相干的事全给抛诸脑后了。

回想起来,夏翰青当年对于一个乐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着什么样的看法呢?她自是无从得知。他始终温柔内敛,对待范柔友善大方,除了关切女孩们的学校生活、学习状况,随时说上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鼓励或引导她们,但绝口不谈自己。他们相差多岁,以一个兄长之姿出现的情况而言,的确是没什么题外话可说的。

她和夏翰青之间总是夹着一个无形的夏萝青,两人的话题也不月兑夏萝青,那些他让妹妹阅读的各种书籍,范柔总早先一步生吞活剥看完再交给夏萝青,她天真地想,读过这些书,有了话题,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岁女孩简单的心念里,所有的快乐都在当下,未来是朦胧的,她拥有的仅是青春,和一切不确定性,不确定谁将一辈子铭刻在她心里,不确定谁会为她在心里留下一个特别的位置。

在那样单纯的相聚里,夏翰青终究留下了一个足以让她长久铭记的小转折。在一次夏萝青又临时缺席的替代会面里,他除了带来两个女孩喜欢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样令范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盘。

一个折迭式磁性棋盘,看得出来不是全新的,有一点年纪的东西了,范柔小时候见邻居玩过,她幼时好动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种上投注过心力,这时候幼年事物出现在眼前,除了讶异,也感觉到一点趣致,一点怀旧,只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夏翰青抬头朝窗外张看,忽然提议:“这里面有些闷,外面天气好,我们到外面去好吗?”

她只有点头答应的分。对她来说,在哪里听他说话并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移师到图书馆后方,只有少数打扫学生会涉足的外扫区域。那里有一道挡土墙,墙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疯长,其中星星点缀着花形月兑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为一道美丽的背景墙。花墙前有一组粗木钉制的长桌长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随意弃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叶,随意就座,接着做了让她吃惊的动作,他把棋盘张开,细心摆上棋子,噙起笑对她道:“想玩吗?一起来玩吧,很简单的。”

范柔吃惊的不是他竟对跳棋产生兴趣,而是他邀请她一同下棋──他们俩第一次做着和夏萝青无关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萝青的功课放一边并未检查,也未询问妹妹的状况,单纯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盘上。

范柔惊喜万分,虽然她对此类游戏毫不拿手,但她极乐意奉陪,输棋也无妨。事实上她的确从头输到尾,夏翰青不费吹灰之力赢棋,或许是赢得太无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导她,仔细的程度,几乎到了倾囊相授的地步。范柔对自己也充满讶异,居然对此静态游戏兴致勃勃。

夏翰青温和的语调,不皱眉头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轻笑,像初夏暖风撩绕着她,围拢着她。她悄悄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间,感激之情涌塞胸臆,感谢她的父亲,感谢夏萝青,感谢可恶的范刚,因为她的此时此刻……

钟响了,一堂课时间结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盘,将之递给她,意味不明道:“小萝始终觉得我对外公家没有半分留恋,她当时太小,不明白。这棋盘是我外公送我的六岁生日礼物,我后来带到了夏家,保留到现在。麻烦你交给小萝,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说过外公不曾留下任何东西给她。”

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隐私,为的还是妹妹。

她记得把棋盘转交给夏萝青时,夏萝青怔了许久,抚着棋盘不发一语。过了两天,她把棋盘返还给范柔,轻声道:“既然是外公给他的,就别给我吧,拜托你下次替我还给他,我不要了。”

范柔搞不清楚这对兄妹在纠结什么,她单纯的直肠肚也探索不出个结果来。她收下棋盘,倒是从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厉害的好棋。

仗着厚脸皮,后来只要见到夏翰青,她总会央求他和她对上几盘,因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属于他们之间。

夏翰青一直以为棋盘是范柔向妹妹借来的,没疑心什么,一本正经地和她对棋。从赢得轻松自在到赢得步步为营,他很瞧得起初学的她,始终没轻让她一盘,她也始终是他手下败将,但败得喜笑颜开。直到学期终了,直到她仓促转学,他们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带走了棋盘,这么多年来,没人再向她索求物归原主。

或许棋盘早就在主人的记忆里被更多的后来给冲刷淡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彻底遗忘一样,不足为奇。

***

长久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会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种方式──欣喜的、爱怜的、激赏的、炽热的……唯独不是此刻这一种──集合了惊诧、纳闷、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观察载玻片上的罕见生物才会有的目光。

偏挑这时候和她对质,她的运动衣还未换下呢!丸子头已经有些松散,几绺掉落的发丝被汗液沾粘在额面和颈子上直发痒,手一抹,白天的粉妆全褪尽,这番狼狈模样,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两相对照,他想必感触良多吧。

犀利的视线在她身上逡绕几回后,终于掉开。

她暗松了口气,全身紧绷的神经暂时得到纾解。

脑袋里撞击着几个念头。刚才不应昏头昏脑跟着他到这地方来的,他是因为她,还是突发的闲情逸致才来的?酒吧里多处瞎灯暗火,他却选择较明亮的吧台落座,他是想清楚看着她吧?应该找个借口先溜回家,至少在状态良好的时候再和他对谈。对!正该如此!此刻她仍处在心惊肉跳中,他随口一逼问,她就有可能说话颠三倒四,甚至语无伦次,像个不知所谓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门让他倒扣分数吧?

吧台里的酒保和几个服务员一见到夏翰青带了个女性朋友光临,全体不约而同向她行注目礼,职业化的谨慎也掩不住异样的神色。

果然她的样子够邋遢,跟服仪整齐的夏翰青连袂出现是不搭调了些。

轻快悦耳的摇滚乐充盈整个空间,可惜无法让她放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记忆碎片,把几乎模糊不清的少女身影在岁月流光中捞起,她惊多于喜,向来在他面前总能理直气壮的她,像颗瘪掉的皮球,底气都漏光了。

还是走吧,心念一决,她从吧台椅跳下,不及月兑口告辞,一只装着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边,循着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着她。他眉眼平静,眼波温淡,轻声道:“喝一点吧。”

她猛摇头,“不行,我还要开车。”

“不用担心,待会我送你回去就行了。喝一点,放轻松,我刚看你快脑充血了。”他语调平稳,仿佛说的是件不痛不痒的事;她一听脸又乍红,抓起酒杯仰饮了一口,微辣酒液滑过食道,没法壮胆,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发出笑声,和他惯常不以为然的讽笑不一样,那是明显被逗乐的笑。他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她目瞪口呆,吧台特殊的光源下,他难得发自内心愉悦的笑容竟有着月出光华的感觉,照映了整张脸,驱走了年深月久的严峻之色;有那么一刻,他的面庞似重现当年她遇见他时的神采,笑意温柔轻盈,没有太多人世的负荷。

“紧张什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计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来?”他语出调侃。“好久不见,小兔同学。”

“……”她惊异得嘴合不拢──全想起来了吗?连绰号也记起来了?他刚才笑得如此欢快是因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吗?他从前绝不轻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这方面的偏好,这是她当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够轻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后难道他对此有了计较?“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喝了几口酒保特别为他调制的不含酒精饮料,范柔发现,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不轻易碰酒,所以纯粹是为了带她来了?

“因为那副棋盘。那是我的棋盘,不是吗?”他轻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盘上有个一模一样的月兑漆,我在框里内侧还用签字笔写了一个小小‘翰’字,你一定也发现了对吧?”

“……”她重回椅座,楞楞望着他,千言万语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盘怎么在你那儿的?”

“小萝当时让我还给你,我没还。”她实话实说。

夏翰青整个人转向她,正视她,“你长高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以前根本还是个孩子,我认不出并不为过,不是吗?”

他定睛看着她,并不为自己不识眼前旧人而感到抱歉。他并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着她长大,也不会没事研究她的脸孔五官,真正说来当年他们相熟的时间仅一个学期,穿着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难忘怀?况且她不知道吗?十六岁的她根本就像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现在瘦削,女人的三围形廓尚未出现,朴素着一张晒得黑乎乎的小脸,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现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习惯抿着嘴,不让兔牙出来招摇。

几年过去,她五官长开了,也许是不再从事大量室外活动,皮肤白晰了起来,面颊圆润了,身架抽高了,头发蓄长了,女性的形躯显而易见,一双因长年跳舞而结实的腿比印象中来得修长,重点是兔宝宝门牙不见了,想必后来整了牙,如今笑起来只见一排整齐的门齿,连唤起记忆的最后凭借都消失了。说是月兑胎换骨也许夸大其词了,但要将两个时期的范柔轻易联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没有提示,她给他的题目着实太难了。

“我是发育得慢,我哥就没把我当女生看。”她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其实你记不起来我也无所谓了,那跟现在没关系。”

他一听,忽然双臂盘胸,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眸光流转着不明的心绪,然后慢慢抬起视线,定着在她圆滚滚的眼眸里,这双唯一保持着少女慧黠和灵动的圆眼,和妹妹夏萝青的倔强大眼不同,总是漾着愉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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