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三章 十六少年心(1)
作者:雷恩那

十二年前——

建荣二十五年,冬。

这是盛朝皇帝自三十岁登大宝以来,第一次面临西关战事。

大盛的西关边城外,隔着一条牧马河与硕纥国相邻,牧马河河面颇宽但水并不深,即使是水源沛然的夏季,牧马河的水位最高也仅及成人腰际,所以两国尽管以牧马河为界,此河却完全阻挡不了硕纥兵时不时越界扰边之举。

但扰边算不上什么,大盛的西关军也非吃素的,对方打过来,这边就打回去,大大小小的冲突都快成家常便饭,直到这一年秋末冬初,硕纥集结成军,主力压境直面西关,却有一支三百骑的精锐绕道袭击边城防守力较弱的北路。

硕纥军的主力原来是障眼法,那三百骑精锐才是劈开大盛西关防线的狠招。

十六岁的少年郎刚被提拔为百尉长,领着百名西关兵,接了硕纥这一记狠招。

正是英雄出少年,硕纥的三百骑精锐最终被十六岁少年率领的西关军尽数截杀于边城北路,缴下战马五十三匹、铠甲兵器超过百件。

军功确实是实打实的,但免不掉的是伤亡,少年百尉长亲自解下十数名战死弟兄的兵牌并收妥后,转移阵地去到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巡看。

伤兵营搭在北路碉堡后的小广场边,收容了五十余名伤患,这些兵丁有少年百尉长带领的兵,亦有原本就派驻在西关北路的士兵。

北路守将在援兵赶到之前便已不幸战死,如今这堪比九品芝麻官的小小百尉长成了此北路营堡最高指挥。

一路走来,遇上的小兵、老兵皆恭敬退到一旁,垂首行礼,经过昨晚直至今日清晨与敌军的那一场厮杀奋战,少年百尉长的剽悍勇猛足以震慑众人。

年少又如何?莫欺少年穷啊!

何况在军中是靠拳头说话,这个名叫封劲野的少年百尉长无疑是拳头很硬的那一款人。

“拳头。”温雅嗓音中带着一抹小女儿家独有的脆甜,宛若夏风吹拂而过的铃音。

封劲野胸中陡震,垂目定定注视着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的小姑娘。

十六岁的他体型较成年人更高大魁梧,面前这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却是娇娇小小一只,个头与他相比堪称一个天龙一个地虎,他目光平视望着伤兵营中的运作,一时间没留意她的靠近,直到她突然出声。

眉心揪起,他觉自己想错了,她不是地虎,是……是一朵小花儿。

今晨当战事终结,清点伤亡之际,伤兵营这儿突然来了一小队人马。

他们二行人从东边过来,沿途一边义诊一边往山野间寻药,说是在临近屯堡行医时听闻西关边城有难,此番赶来是为医者之心、尽棉薄之力。

绝对是医者仁心,但绝非棉薄之力。

须知西关北路的随军大夫仅一位,此刻伤兵太多,且多是需要紧急止血的战伤,忙到这位军医老大夫都想伏地大哭。

如今天降神兵般赶来一队义诊人手,众士兵包含为首的封劲野在内,毫无异议便接受这些民间百姓插手伤兵营事务。

这一行共七人,三女四男,为首的是一位年近耳顺的老妇,中等身形,弯弯的眉眼,面上似乎一直挂着浅笑,四名男子年岁介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间,较年轻的两个应是护卫兼马夫的身分,当同行其他人忙着救治伤兵时,他俩能帮的忙有限,却是亦步亦趋守在老妇周边,听从吩咐。

至于余下的两男两女,在封劲野看来很显然是跟随老妇习医的弟子,止血裹伤的手法俐落之至且独树一格,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女徒儿动作起来亦熟练无比,面对需缝合的伤口也能稳妥处理。

封劲野后脑杓那一道口子便是小姑娘给缝合的。

相较于那些遭敌军弯刀斩臂断腿的重伤患者,封劲野这一场血战拼搏下来所受的外伤根本算不上什么,最严重的伤口也就耳后的一道箭伤,硕纥军的这一道暗箭将他的头盔射落,箭簇锐利的边缘亦重重划过他的后脑杓,翻出头皮内的血肉。

“好险军爷躲过,没伤着头骨,仅是皮裂肉翻。”

他盘坐在地让她缝合时小姑娘言语温和,触碰他脑杓的手指很轻很稳,一点也不害怕见血面伤。

他从未见过如她这样的小姑娘。

嗯……咳咳,他的意思是,自己当然见过很多小姑娘,但没有谁有她如此雪白的肤色,脸肤白里透红,清润健康。

也没有谁有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拢着淡淡笑意,闪亮如星。

更没有谁有她那样好闻的身香,混着不知名的花香、草香和药香,女儿家的气息柔柔软软的却绝非弱不禁风之感。

应该要娇养于闺中才是,这样的小姑娘怎会出现在这危险且荒凉的边城?

他自然未将内心话问出,一时间几乎出不得声音。

当小姑娘欲与他闲聊般开口温语,他仅低低哼了声,暗暗吞咽唾沫,都不知人家何时已将那道血口处理完毕。

老实说,他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缝合时的疼痛,只觉被她碰触的那块头皮热烘烘的,整个脑子也跟着发热。

她长得真好看。

是他见过的小姑娘中……噢,不,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胸中蠢蠢欲动,目光想追随着她。

但她再如何好看,他也不能放纵着一直盯住她看,那定然会蹴到她,因他生得太魁梧粗扩,眼神也太过凌厉。

还有,也别同她多说话,他的嗓声如今像公鸭嗄嗄叫般难听得紧,他自身听着都觉刺耳难受,还是别招惹她了,所以一确定缝好并包紮完伤口后他调头就走,连声道谢也省掉,头也不回走开。

他的行径确实无礼,有些故意为之,多少想断了内心乱七八糟的杂念。

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实在太突然、太不着边际、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阔步、恣意潇洒的他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太在意她的结果就是让自己难堪了,他好歹是个百尉长,是众兵丁的头头,不能无端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坠了脸面。

于是顶着一张冷峻面庞转头就走,去把该办的要务理了个遍,并以现有的人手重新布防,然后把能做和该做的都做尽,可以回他自个儿的地方歇息一、两个时辰,他两脚却又不受控地走回伤兵营这儿。

他这是骨子里犯贱吗?

明明察觉到不对劲儿,明明想着要避开,怎么临了还是莫名其妙一头撞上来?

“拳头。”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语气很认真。

“……什么?”彷佛吞下几大把砂砾当饭吃似,声音甫从喉头刮出,他眉头陡搏。

小姑娘竟没被他吓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释道:“军爷的拳头也得上药,比起军爷脑后的口子虽轻微许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圆满。”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虚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伤,突出的指节全破了皮,怎么受伤的记不得了,毕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伤。

他望着满是伤的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军爷”二字。

她为什么一直喊他军爷?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来像“爷”字辈的人吗?

脑中忽地一凛,有些明白过来——

衔命率兵赶来北路支援,紧接着迎敌开战,到得现下众弟兄们包括他在内谁不是蓬头垢面、满身尘土?

他粗硬的发丝随意紮成一大把,发间都不知夹着多少黄沙,脸上血污未洗,而后脑杓有伤之故,小姑娘为他包紮时把棉布一圈圈缠绕在他头上,险些把他的眼都给裹住,年少面容当真掩了个彻底。

何况十六岁了,他唇上与下颚都冒出点点青髭,放任着不理,也没空理,这些天便疯长起来……此时,他外表确实较实际年岁大上许多许多。

他虚握的拳头突然被捧住,还没来得及回神,已听小姑娘脆声道——

“来吧,谷主前辈和大伙儿正在用饭,我还不饿,我替军爷上药。”

然后,高大壮硕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手拉着走了。

他被安置在伤兵营一旁的黄土石阶上,待他思绪动起,意识到发生何事,小姑娘已开始清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着她的发心好一会儿,心跳好像过促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抬眼环视碉堡后的这片空地。

远天的霞光隐去灿烂,临时搭起的伤兵营这儿在四边木柱上挂起几盏油灯,方便时时照看伤者,除此之外,场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够的,亦能达到取暖效用。

火头军抬来粟米粥、烤薯和馒头正分发给众人,今日赶来义诊的一小行人却婉拒了军粮发放,而是自个儿起火炉子煮野菜汤备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着一小段距离,为首的那位老妇敛裙端坐在炉火边的石砖上,手中捧着热汤静静喝着,忽地一抬眼,封劲野见到老人家对他微微露笑,他立时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对方敛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颔首又笑了笑,捧着碗继续喝汤。封劲野收回视线,没多想已低哑问出——

“姑娘称呼老人家为谷主前辈……你们并非师徒关系?”

小姑娘摇摇头,小手仍忙碌着。“前辈是清泉谷谷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从未收徒,但谷中住着不少有缘人,全随着她习技做事。”略顿。“我亦是其中一个。”

他低应了声,静过几息后忽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谷里的人都唤我阿沁。”她大方报上姓名,毫不忸怩,抬头对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个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吗?封劲野暗暗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问:“你老家可是在西关这一带?”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于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经意答道,眸光略顿,是发现手边净布和绑带已用罄,沉吟两息,遂从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并在那手背上打了一个俐落小结。“好了。大功告成。”

封劲野听到“帝都”二字,心头微沉,随即又恼怒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是哪里人?家在何处?知道了,他意欲如何?

帝都确实遥远,若靠近西关边城,他是想与她有所往来吗?

她的小手那样干净雪女敕,她亲手系上的素帕亦这般净白,凸显出他的大掌与长指格外粗糙黝黑,凝在指甲里的泥与血格外污秽……他在想些什么?

他什么都不要想!

低声含糊地道了声谢,他倏地起身,再次头也不回地走掉。

“哇啊啊啊——”

那一声女儿家的尖叫响起,惊动歇在林子里的鸟兽。

正骑着骏马试图穿过这座陡坡林地的封劲野蓦地勒住缰绳,两耳静听,立刻辨别出声音所在。

“驾!”两腿夹紧马肚,策着胯下坐骑迅速跃上山顶。

有人滑落山崖了!

翻身下马,以最快速度扑至崖边,千钧一发间扯住那条几要断裂的麻绳,绳子这一头缅在崖顶突出的一方大石上,而垂在崖下的另一头……

“绳子未尽断,撑住!我很快……”待看清楚垂吊在崖下的那人,封劲野喉间一窒,顿了顿才又粗声吼道:“别急、别乱晃!脚尖踩住突点尽量稳住,我拉你上来!”

麻绳的另一头绑在阿沁小姑娘的腰身上。

此际的她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张口结舌回不了话,娇小身子正被一寸寸往上方提拉。拉她上去的速度并不快,不但不快还慢腾腾得很。

但,正因为放慢,所以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应,让她能一脚尖再一脚尖地寻到踏足点,稳住身子随那股提拉的力量慢慢往上挪动,而不被突起的山石划伤肌肤。

离那顶端尚有一些距离,一条长臂已探下,抓住她单边的肩膀一把提上去。一确定小姑娘安然无事了,封劲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边大口喘息。

清泉谷的人来到西关北路义诊已过七日,这些天,西关军主力分防布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传来,硕纥大军见诱敌落空,突破失败,已退回牧马河西岸。

封劲野是见战事终于缓和,才在今日独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览过一张画得甚精细的北路舆图,图上标明,离边陲不远的不知山上有条天然形成的秘径。

据百年前战事记载,曾有汉军护着边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蛮族进逼围困,众人以为将战死山上,最后却是发现了此条秘径,不仅百姓得以月兑身,汉军更借由秘径优势沿途布下机关,最终反败为胜。他策马上山寻那条秘径,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这些天一入夜就能听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韵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悠长如语,竟是出自她指下,尽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却还是觉得那琴声好听极了,在这边关荒凉之地、在此艰辛戍守之际,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并未闻她的琴声,从昨日就不见她的踪影……莫不是昨儿个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开距离不与之接触,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处听她的琴音,偷觑她鼓琴姿态。

对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劲野着实感到懊恼,心中窝着一团无名火似,但此刻望着腿软跪坐在那儿的小姑娘家,他脑子里乱糟糟,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李姑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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