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江岸边,悦来酒楼。
这日,陆振雅特地于此订了一间包厢,摆了一桌丰盛味美的酒席,替临时说要赶去京城的逍遥子送行。
月娘与陆元也跟着来了,这段时日,陆元随着逍遥子上山下海、日日疯玩,对这位孩子气的老爷爷自是相处出了感情,听说老爷爷要走,昨晚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直到早晨起来,眼皮还是红肿的,月娘拿生鸡蛋替他敷了好一阵子,都不见消。
“逍遥子爷爷,您不要走好吗?”陆元拉着老人家的手,依依不舍。“元元舍不得您走。”
“老夫也舍不得你啊!”逍遥子心下也是感动,故意逗陆元。“说实在的,你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如你跟你爹娘说一声,随老夫一同回云雾山修炼去,待过了三年五载,你武功有成,老夫再亲自送你回来。”
陆元一听这老爷爷又想拐自己上山去练武,顿时也不哭不留恋了,转身投入月娘怀里。
“娘,元元要留在家里,跟您和爹在一起。”
“哎呀,你这小子!老夫可是难得起心动念想收徒弟呢,竟然这么不给我面子……也罢,你既如此不识抬举,不如我趁夜将你用被子整个包起来,直接扛回云雾山去!”
“不可以!”陆元又惊又慌,紧紧巴着月娘不放。“娘,您别让老爷爷绑架我,元元会哭的。”
“不哭不哭,老爷爷逗你的呢!”月娘又好气又好笑,瞪向逍遥子。“老前辈,元元这孩子实诚,您就别捉弄他了。”
“说也奇怪,陆振雅心机深沉,满肚子坏水,你又是个机灵俏皮的,怎么这小鬼头跟在你俩身边,却没怎么耳濡目染,还是这么傻乎乎的呢?”逍遥子摇头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月娘笑了,陆振雅也不禁莞尔,只有陆元嘟着嘴,满脸不服气。“元元才不傻,我可聪明了!”
“聪明?”逍遥子哼哼两声,拿手指点了点陆元的额头。“比起你爹跟你娘,你这小子还差得远呢!”
一老一小你来我往地斗嘴,气氛欢乐,稍稍冲淡了几许离别之情,陆振雅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老前辈,大恩不言谢,在下敬您三杯水酒。”
陆振雅每饮一杯酒,月娘便提壶替他再斟一杯,连续三杯,酒到杯干,飒爽俐落。
“老前辈,我也敬您老人家。”月娘也跟着饮了三杯酒。
逍遥子来者不拒,一连还了六杯酒,大感畅快淋漓。“果然是好酒!”
月娘见老人家喝得开心,嫣然笑道:“这酒虽好,毕竟伤身,老前辈还是少喝点,若论健体养生,不如每日多点好茶,您说是吧?”
逍遥子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小娘子想炫耀你家的茶就直说,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
月娘樱唇浅勾,从一个素色包袱里取出两罐包装得十分精致的茶叶。“这是蜜柑红茶,老前辈说喜欢,就多带一些回去吧。”
逍遥子一见月娘拿出茶叶罐,眼睛便乍然一亮,不等她话说完,就将两罐茶叶抢入怀里抱着。
这蜜柑红茶是月娘与陆振雅前几日才成功炒制烘焙出来的,茶汤的色泽宛如红宝石般明润透亮,闻着带了几分蜜柑果香,喝起来的滋味又异常甜美回甘,才喝了第一口,逍遥子立刻就爱上了,吵嚷着要陆振雅夫妇赶紧多制些出来,偏偏野生山茶树就那么几株,采下来的茶叶也就那么些,想多喝几杯都没有。
“这是今年最后的野山茶叶制成的,再要有,得等明年了。”月娘笑着解释。“不过老前辈您放心,我们陆家已将那座山头买下来了,待整理过后,便会开始大量放养那野山茶树,以后不仅这蜜柑红茶,每年我们都会定期将陆家制的各种好茶送上云雾山去,让您老人家监赏品味。”
逍遥子抱着两个茶叶罐翻来覆去地欣赏,不忘认真叮咛。“这可是你说的喔,以后你们陆家可不能断了对我的孝敬,这极品好茶可是年年都要有的。”
“绝不食言。”
老人家这才满意了,将两罐茶叶重新包起来,放进自己行囊里。“既是如此,投桃报李,我留下几张养生的药方,以后让你家夫君经常喝些药膳补汤,他这身子骨很快就能养起来了。”
月娘闻言大喜。“多谢老前辈!”
逍遥子又拉过陆振雅的手,细细替他诊了一回脉,确定他脉象稳健,才叹息说道:“原本老夫是想着待你的眼睛完全复明后,再行离去,偏我那位京城的朋友今年要过整寿,非催着我亲自去喝他一杯寿酒不可,老夫实在推托不过。”
“无妨的。”陆振雅温润笑道:“老前辈能在陆府盘桓这些时日,已是我陆家的荣幸,您既有要事,尽管去办,来日若有机会,晚辈再亲自上云雾山拜访您老人家。”
陆振雅对自己的眼睛是很有信心的,这几日他已能逐渐感应到光线,偶尔眼前还能见到些许模模糊糊的影子,虽是忽明忽暗,但比起之前完全是一片漆黑,已是进步许多。
他相信自己复明之日,应该不远了,每思至此,他心里也会有些隐隐的躁动与期待。
他想看见月娘,看见这个改变他一生的聪慧女子,无论他怎么用手抚模她的五官,总觉得映在脑海里的形影依然是朦胧不清。
他特别、特别希望能看见她,不仅用自己的眼睛,更要用心,将她的每一分细致与美好,都深深地刻印在灵魂里……
“哎呀呀,我说这位陆家爷,你这该不会是酒喝多了吗?怎么脸忽然变得这么红?”
陆振雅一凛,面对逍遥子不怀好意的询问,蓦地感到有些困窘,月娘听了,却认真担心起来,连忙倾身过来观察他脸色。
“爷,你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让人送醒酒汤过来?”
陆振雅更窘了。“没事,我很好。”
“可你的脸看起来真的好红。”月娘还是担忧。
“没事的,老前辈不是才帮我诊过脉?”
“可是……”
“我看啊,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逍遥子凉凉地插嘴。
月娘还不懂。“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呵,小娘子不懂也罢,你这位夫君懂就好了,呵呵呵。”逍遥子笑得一脸欠扁。
陆振雅抿了抿唇,故作淡定地吩咐妻子。“月娘,多夹些菜给老前辈尝尝,免得他嘴里没滋味,嚼起舌根来了。”
月娘一愣,逍遥子也瞪大了眼,只有陆元还听不出父亲说这话是在嘲讽,很热情地自告奋勇。
“我来!元元来夹菜给老爷爷吃!老爷爷,您多吃点,这样嘴里才会多点味道,您就不必嚼舌根了。”
“你这小子,竟敢学你爹来揶揄老夫我,不想活了是不是?过来!老爷爷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敬老尊贤……”
一老一小又斗起来,一阵鸡飞狗跳中,只有陆振雅看似格外冷静地喝着酒,其实耳根暗暗地发烫。
午膳过后,陆振雅携着妻儿将老人家送上了开往京城的客船,一家三口便在通江岸边的市集悠悠哉哉地闲逛起来。
这市集每月一次,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都会来赶集,有人来买东西,自然也有人来卖东西,一个个临时摆起的小摊子上,多是卖些农家自家腌酿的酱菜果酒,或是些手工做的荷包簪钗,也有些给孩童玩的的各色小玩意。
陆元来到一个做捏面人的小摊前,便走不动路了,兴致勃勃地盯着捏面师傅用一双巧手捏出各种小动物,还有些戏曲话本里传说的人物。
“爹、娘,你们看,这些面人好可爱啊!”陆元墨玉般的瞳眸亮晶晶的。
月娘盈盈笑问:“喜欢哪个?让你爹买给你。”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陆元一口气指了好几个。
陆振雅很爽快地解开荷包,随手拿出一张银票来,月娘看了,噗嗤一笑。
“爷,不过是几个面人,你拿整张的银票出来,是要人家怎么找钱给你呢?我看顶多一串铜板也就够了。”
陆大爷出门何曾带过铜板?陆振雅咳两声,跟在一家子身后护卫的宋青很识相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宝,结果被旁边的夏染没好气地一瞪。
“你就不能拿一角碎银出来吗?这么大的元宝是想为难谁?”
“喔喔。”宋青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连忙在怀里模呀模,好不容易掏出一角碎银,递给夏染。
“给我干么?付钱啊!”
“喔喔。”宋青又连忙将手中的碎银递给小贩。
月娘见这两人一个埋怨,另一个便乖乖听话,忍不住偷笑,悄悄靠在陆振雅耳边低语。
“你瞧这两个,还真有趣。”
陆振雅被她馨香的呼息撩拨得耳朵有些痒。“怎么了?”
“就宋青跟夏染啊,难道爷还看不出来吗?”
“他们俩怎么了?”
月娘不说话了,见没人注意,握住陆振雅的手,轻轻捏了捏。
“你做什么?”思及此时两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陆振雅略不自在。
他越不自在,月娘就越想逗他。“这里人多,我想牵着爷的手一起走。”
他一凛,低声斥道:“莫胡闹。”
“谁胡闹了?”月娘的小手在陆振雅大手里调皮地扭着。“爷如今眼睛看不见,我是你的娘子,挽着你走路有何不对?”
语落,月娘索性挽上陆振雅臂膀,两人当众亲密,引来旁观的市井小民指指点点。
“爷,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她的嗓音比春风更柔,比陈酒更醉人。
再多闲言碎语,也无法影响此刻陆振雅的好心情,他只觉得胸臆间满满的都是温暖情意。
两人携手漫步,周遭分明是人潮汹涌,络绎不绝,两人却都有种错觉,彷佛他们正独处于一个小世界,享受着只属于他们的恬静宁馨。
夏染拉了拉宋青的衣袖,宋青会意,主动抱起了陆元,三人远远落在那对正沉浸于甜蜜氛围的夫妻俩身后,不去打扰他们。
月娘揽着身旁男人的臂膀,媒首温顺地贴靠于他肩头。“爷,我们就这样一直携手同行,好不好?”
陆振雅没有回答,只用一只大手更加紧紧地握住月娘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十指缠绵交扣。
月娘知道,这就是他的答案,这男人不会轻易许诺,许了,就是一生一世。
她甜甜笑了,在一片浓情密意里,深深地沉醉……
蓦地,一道尖锐的马儿嘶鸣声划破了空气,跟着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往进城的方向驶去,一路横冲直撞,连续掀了好几个小摊子,吓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一个孩子被挤得摔倒在地,眼看着就要被马车碾压过去。
“小心!”月娘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放开陆振雅的手,冲过去救那个孩子。
“月娘!”
事出突然,陆振雅亦是猝不及防,一时不辨方向,被几个彪形大汉一挤,额头撞上了一旁小贩的推车,太阳穴陡然一阵剧痛。
千钧一发之际,月娘及时拉起了那个倒地的孩子,抱着他躲到路边,再回头时,已见不到陆振雅的身影。
两人被这番骚动冲散了,四周人群挤成一片,跌倒的、受伤的、找孩子的、收拾货物的,场面混乱不堪。
片刻晕眩过后,陆振雅总算站稳了身子,一抬起头,午后灿烂的阳光刹时映入,狠狠刺痛他的眼眸。
他一怔,连忙用力闭上眼,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光线,由黯淡到明亮,周遭的景物,由朦胧转清晰……他能看见了!他的眼睛,终于再度重见光明。
陆振雅又惊又喜,直觉就想与人分享满腔欢悦,他纵目四顾,寻觅着那个自己此时最想看见的红粉佳人。
茫茫人海里,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她?
他四处张望着,心中忍不住焦急,怕自己找不到她,更怕自己即使看到了也认不出她,殷切的眸光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扫过……
月娘,你在哪里?
忽地,一串细碎的铃铛声在陆振雅耳畔轻轻摇响,他不确定那究竟是自己的想像,抑或是真的是她的建音?
他敛下眸,沉淀了所有浮躁的心绪,侧耳倾听。
是月娘,是他决心要娇养一辈子的小猫,是她……
他扬起眸,转身望去,隔着重重人群,他看见了一道曼妙的倩影,一个雪肤花颜、身姿娉婷的女子。
她远远地对他笑着,笑容温婉甜蜜,又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灵动慧黠,是那么撩人心弦。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年少时期读过的诗,蓦地浮现于陆振雅脑海里。
这样的美貌能不能倾城倾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早已倾了他的心。
“月娘。”无声地喊,朝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她看懂了他的嘴形,也看见了他满溢的情意,笑得更甜了。
“你能看见了?”她同样用嘴形问他。
他点点头。
喜悦的烟花在她眼里缤纷绽放,她弯着一唇笑意,莲步轻移,迎着他走来,走动间铃声碎响,藕色裙襦上绣的折枝玉兰花更衬出她一身清新雅致的气韵。
就像牛郎织女要越过浩瀚的星河,越过那一座只在七夕搭起的鹊桥,满心期待,只盼着一年一度的相会,能毫无顾忌地向彼此倾诉衷情。
孰料就在两人相互走向对方的时候,老天爷又开了个玩笑,方才造成骚动的马车突然又折回来,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车厢里探出来,将月娘掳上了车!
陆振雅目皆尽裂,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一幕,只觉心如刀割,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了似的。
马车朝远离城外的方向疾驶而去,这时宋青与夏染才带着陆元挤到他身边。
“大爷,您怎样?没事吧?”
陆振雅蓦地回过神来,神情冷厉异常。“快追那辆马车!月娘被掳走了!”
宋青与夏染闻言倒抽口气,相顾骇然。
月娘一被掳上马车,就嗅到车厢内浮漾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她还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味道,就让人在脸上蒙了手绢,手绢上明显沾了迷药,月娘才吸一口气,就感觉一阵头晕,她连忙闭气,在抓住她的手腕上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咬了一口。
那人的手腕立刻就被她咬出血,痛得哀叫一声,接着便是怒上心头,一巴掌就朝月娘脸上甩了过去。
五只泛红的指印浮在月娘白女敕的脸颊上,她却是丝毫无惧,抬起头来,倔强地瞪向眼前的男人,待认清掳她的人是谁时,她倏地咬紧牙关,恨不得一刀杀了这男人。
“苏景铭!原来是你!”
苏景铭揉了揉疼痛的手腕,冷笑一声。“看来苏某在陆大女乃女乃心中还有些分量,你还认得出我。”
月娘明眸焚火。“你疯了吗?光天化日之下强掳良家妇女,你心里还有没有王法!”
“苏某便是用强又如何?谁能证明你不是自愿坐上我的马车?”
“你……究竟意欲何为?”
“很简单。”阴沉的眼神紧紧盯着她。“我要你。”
月娘震住。“你说什么!”
他蓦地笑了,笑容看似温文和暖,却隐含令人心惊的寒意。“我要你,成为我苏景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