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九章 好茶请神医(1)
作者:季可蔷

正院。

里间房里,陆振雅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病容苍白,眼下浮起些许青色,大夫诊断过后,说是近日操劳过度、气血两虚,再加上原本就身染沉疴,此时病势自是更加重了。

陆老太太接到消息,顾不得自己这两日腿脚有些不便,拄着楞杖便仓皇过来,将身旁簇拥的几个媳妇丫鬟都赶出去,就趴在儿子床边哀哭起来。

“我可怜的儿啊!你要是这么走了,可教为娘的该如何是好?”

陆元眼皮红肿,鼻子也红通通的,见祖母哭得伤心,也忍不住哽咽着,过去拉住祖母的手。“祖母,爹爹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丢下元元跟祖母的对不对?”

陆老太太这才发现孙子也在,眼见这孩子神色惊惧,一张小脸也白得吓人,她心疼地伸手搂住,却是哭泣不止。

陆元慌得手足无措,想起父亲说自己是小小男子汉,得学会保护家人,连忙伸手拍拍祖母的背。“祖母、祖母,您别哭了,爹爹不会有事的,他会、会好起来的……”

“好孩子,我们元元真是个好孩子,你爹爹怎么舍得丢下你……”

“祖母,您别这样说,爹爹不会丢下我们的,不会的……”

秋意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见这祖孙俩只顾着抱头痛哭,委婉劝道:“老太太,先给大爷喝碗汤药吧,大夫说了,大爷这病还需得静养为好。”

陆老太太一凛,又是羞愧,又是哀伤。“你说得对,我这么在振雅床边哭,他要是梦里听见了,只会更难受的……”

陆元伸手抹去眼泪。“祖母,我们不哭了,莫吵到爹爹,爹爹这阵子好忙的,一定都没能好好睡觉,我们让他安静睡一会儿。”

“好好,祖母听元元的,我们不哭了,不吵你爹爹了……”

陆老太太拿出手绢,在孙儿的小脸上擦了擦,也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好不容易感觉泪水稍微止住了,她转头看着宋青稳稳地将儿子扶坐起身,让秋意一勺一勺地往昏睡的病人嘴里喂进汤药。

陆老太太越看越不对,蓦地想起。“秋意,怎么会是你来喂我儿汤药?他的媳妇呢?月娘怎么不在?”

秋意闻言一愣,与宋青交换一眼,宋青朝她微微颔首,她才轻声回道:“大女乃女乃让春喜与夏染陪着,去了制茶坊。”

“去制茶坊?”陆老太太惊愕。“她去那儿做什么?”

“大女乃女乃下午在后山摘了不少野生茶树叶,赶着制出新茶来。”

“自己的丈夫如今还躺着床上病着呢,她哪里来的闲功夫去制茶?她还记着自己的身分吗?她是陆家的新媳妇,不是制茶坊聘的大师傅!”陆老太太简直不敢相信,整个气急败坏。“宋青,你马上去把大女乃女乃带回来!”

宋青却不动,为难地劝着。“老太太,您请息怒,大女乃女乃是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能比我儿重要!”陆老太太拄着楞杖一点地,忿忿起身,只觉得心头哽着一滩老血,差点没呕出来。

这就是自己替儿子挑的媳妇吗?自己不顾儿子的意愿,勉强他娶回来冲喜,结果如今儿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那死丫头竟然都不当回事,连碗汤药都不来侍奉!

陆老太太越想越自责,恨不得甩手打自己几个耳光,一口气上来,不顾一切就往外走。

宋青等人见状大急。“老太太,您上哪儿去?”

“我亲自去把那死丫头揪回来!”

木制的架台上,分层叠置着几个大圆盘状的竹筛,筛盘里满满地铺开翠绿的茶菁,于室内晾晒着。

月娘将长发用碎花的头巾绑起,系着一件围裙,素手伸进筛盘里,手指轻轻揉捻,感受到茶菁触感逐渐变得柔软,又拿起一片,放进嘴里品尝。

涩涩的,还有些苦。

这野生山茶的特色就是茶叶味苦而涩,怕是比一般茶叶更需要经过一番仔细的萎凋过程,也更需要制茶师傅的专业来判断茶菁的发酵程度。

月娘想了想,捧起一盘竹筛放在一旁的石台上,双手轻柔地起伏,开始搅拌起来,这一搅,便足足搅了将近一刻,接着再换另一盘竹筛继续搅拌。

春喜与夏染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月娘双手忙碌不休,一下下地翻匀搅动,足足一个时辰,不曾停歇。

瞧大女乃女乃胳膊细细的,一双玉手又白又女敕,这么不停地来回翻搅,能撑得住吗?

春喜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心疼。“大女乃女乃,真的不需要奴婢与夏染帮忙吗?”

“不用了。”月娘摇头,持续专注地进行搅拌的动作。“这事外行人做不来,你们不晓得怎么控制手劲。”

“还是让奴婢去请几个制茶师傅来帮忙?”

“这野山茶之前未曾有人发现,那些大师傅也不熟悉,该怎么萎凋、怎么炒制,都需要研究,与其人多口杂,每个人都有意见,不如我一个人来做。”月娘顿了顿,见春喜与夏染都是一脸不解,多解释了两句。“你们别看我只是一盘接一盘地搅拌这些茶菁,但每一盘怎么搅,手劲如何、搅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到时我也会依着不同的萎凋程度来炒制。”

春喜与夏染听了,这才有些恍然。

“大女乃女乃的意思是您是把这些野山茶分成好几盘,每一盘用不同的手法来制作,好试试看哪一种能制出最好的茶叶?”

月娘点点头。“就是如此。”

“怪不得大女乃女乃不让人来帮忙,到时混淆了您的盘算,反倒是添乱了。”

“所以你们俩回去吧,这里我一个人能行。”

“那怎么行!”春喜立刻反驳。“就算奴婢和夏染帮不上忙,至少也能帮大女乃女乃端茶送水什么的……”

“不用了,你们回去照顾大爷吧!大爷那里更需要人照顾……”提起陆振雅,月娘蓦地喉头一哽,胸臆亦酸楚难抑,她强忍住,不许自己流露脆弱。

眼下不是她儿女情长的时候,与其守在他床前含泪无助,她相信这样更能帮得上他。

“你们回去吧,帮我照看大爷,若是大爷醒了,就告诉他我在这儿,一定会替他想办法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凌厉的喝斥突如其来地落下。

月娘一震,转头一望,只见陆老太太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前,拄着一根楞杖,正气势凌人地瞪着自己,她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宋青,显然是一路护送她来的。

月娘忙放下手上的工作,迎上去。“娘,您怎么来了?”

话语方落,陆老太太便一抬手,直接甩了一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划破周遭的空气,众人都惊呆了,月娘手抚着吃痛的脸颊,怔怔地望着婆婆。

“娘……”

“别叫我!”陆老太太脸色难看。“你若还认自己是陆家的媳妇,现在马上就跟我回去!”

月娘一愣,望向宋青,宋青歉咎不已。

“大女乃女乃,属下已经向老太太解释了您是为了替大爷求医才来这里制茶的,可老太太还是生气。”

“我当然生气!”陆老太太逼近月娘,恨不得将她手撕了似的。“你说得倒好听,制了新茶就能去求来神医替振雅医治……就凭你?宋青都跟我说了,那神医可是连陆家进贡的极品龙井茶都瞧不上,你能制出什么令他耳目一新的好茶?而且还是用这随便从山里采来的野茶?谁知道这茶究竟能不能喝!”

陆老太太说着,越发气恨,随手一扫,一盘竹筛落了地,里头的茶菁洒出大半,莫说月娘看了心头揪紧,就连春喜与夏染也觉得可惜。

眼看陆老太太发泄不够,还想抓起另一盘来摔,月娘慌忙抱住婆婆臂膀。

“娘,别摔了,这野山茶菁我只采得了这些,还不知能不能成功制出好茶来……求求您,莫再摔了。”

“你放开我!”见月娘不肯放手,陆老太太握着楞杖手把就往她身上打,连续几下,打得月娘又痛又急。

其他人都吓呆了,慌忙过来劝。

“老太太,您别打了,别打了!”

“我就要打!今日我若是不替振雅好好教训这个死丫头,我如何对得起他!可怜他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都怪我有眼无珠,先是替我儿聘了个不守妇道的潘若兰,再来又是这个无情无义的野丫头,外头提起我陆家大儿,谁不称赞一句聪明才俊、年少有为?都被这两个贱妇给生生糟蹋了!”

陆老太太泪流满面,月娘也不禁红了眼眶,跪在老太太身前,哽咽着嗓音低语道:“儿媳知道娘是心疼夫君,我也知此时此刻夫君重病,我这个做妻子的却不能在他榻前服侍,实在有违为妇之道……娘教训得对,是儿媳做得不好,儿媳知错。”

陆老太太听到此处,神色稍见缓和。“你既知错了,现下立即随我回府。”月娘深吸口气,明眸含泪,神态却坚决。“娘,请恕儿媳此时不能随您回去,待我将这些野山茶炒制好了,自会回去领罚,到时您要如何罚我,儿媳绝无二话。”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了……”陆老太太拄着楞杖,气到浑身发抖。月娘定了定心神,起身对两个丫鬟说道:“春喜、夏染,你们两个替我将婆母好生送回府里,待我此间事了,再去寿安堂领罚。”

春喜与夏染望着眼眶泛红的月娘,都有些担忧,却都是点了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陆老太太。

“老太太,奴婢送您回去。”

陆老太太满腔悲痛,却是拿月娘没辙,只能随着两个丫鬟先行离去。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听着婆婆一路哭喊,月娘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宋青在一旁看着,颇为自责。

“大女乃女乃,都是属下不好,我应该劝住老太太的。”

“不怪你,婆母也是太伤心了,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月娘吸了吸气,伸手抹去颊畔泪痕。“我这些茶恐怕要明天早上才能炒制好,到时你再过来拿吧。”

宋青想了想。“属下还是在这里守着吧,夜深了,大女乃女乃一个人待在这里危险,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搭把手。”

“那就随你吧。”

月娘无暇再理会宋青,将陆老太太方才翻倒的茶菁拾起来,不能用的丢掉,还能用的便小心翼翼放回竹筛盘里。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月娘算着差不多了,开始进行炒制茶菁的工作,大火烧开,将竹筛盘里的茶菁扫进铁锅,用双手来回翻炒着,一边炒,一边将茶叶拈入嘴里试味道。

整个晚上,她一双手不曾停下来过,臂膀又酸又痛,沉重得她几乎抬不起来,手上也被烫出好几个水泡,红肿不堪,她却没叫一声苦,只是咬紧牙关忍着。

恍惚之间,她彷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前世,那时候她总是日日夜夜地炒着茶,纵使心头挂念着病重的娘亲,深怕自己哪天回去晚了,就见不到娘亲最后一面,也只能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要忍耐。

因为唯有她能炒出绝妙好茶,才真正能保住娘亲一条命,才能护着母女俩平平安安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苏府里存活下来。

正如此时,即便她有多害怕,怕若是自己回去晚了,陆振雅会不会就出了什么事,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她依然只能坚强着、忍耐着,持续不断地炒茶,不许自己有一丝丝懈怠。

陆振雅,你一定要活着,这一次,你一定要平安活下来……

月娘在心里声声默祷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融进炒锅蒸出来的白雾里,她却是毫无所觉。

月落日升,当东方天空绽出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时,月娘终于炒好了第一锅茶,接着是第二锅、第三锅。她将炒好的茶叶轻轻揉捻成形,又放在炭炉上稍稍烘过,再装进不同的茶罐里,用棉布仔细地包装好了,一转身,这才发现不仅宋青守在屋里,夏染不知何时也来了,两人并肩而立,都目带关怀地望着她。

月娘微微一笑,将包好的茶罐拿给宋青。“这三罐茶,你拿去给神医吧。”

“这样就行了吗?”宋青有些疑虑。

月娘点点头,脸色因疲倦而苍白。“你告诉神医,这三罐茶是我用不同的手法炒制的,因时间有限,只是粗制的毛茶,若是神医喝了觉得有意思,请他来我们陆家住一阵子,到时我还能用更多不同的手法来制这野生山茶,必会制出一款令他赞不绝口的极品好茶。”

“我知道了。”宋青将茶罐小心地收拢在怀里。“大女乃女乃放心,属下一定快去快回。”

“有劳你了。”

宋青快步离去后,夏染转头望向月娘,神情掩不住担忧。

“大女乃女乃,您脸色瞧着不太好,这制茶坊里有给管事们休息的厢房,奴婢已经吩咐他们将其中一间打扫好了,这就扶您过去歇一歇吧。”

“不用了。”月娘摇头。“我们直接回府里吧,我想先看看大爷,再去寿安堂一趟。”

“大女乃女乃!”夏染蹙眉。“莫非您真的要去老太太跟前领罚?”

“我既然答应了婆母,自是要说到做到。”

“可是您整个晚上都没休息,现子怎么能挺得住……”

月娘不以为意,只是对夏染安抚地笑了笑。“走吧,别让我婆母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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