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废物!”胡大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嗤,双眼无情地斜视着跪在地上的李绍安,“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办不好,我要你这个儿子何用?”
李绍安紧捏着拳头低头跪地,沉默不语。
“老爷,您、您就看在他弄了一身伤的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许氏巴在胡大骏身边苦苦哀求着。
她的一线希望全系在李绍安身上,唯有李绍安立了功劳,得到胡大骏的认可,她才能理直气壮地走进胡家。
“我、我已经尽力了。”李绍安声线虚浮地。
“尽力?”胡大骏冷哼一记,“我要你除掉那匹参加拣择的军马,你办到了吗?”
“我放火了……”他抬起眼望着这个他不能喊一声父亲的男人,“我已经放火了。”
“然后呢?”胡大骏冷酷地看着他,“我是让你去烧马廐吗?”
“老爷,”许氏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绍安可以的,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住口!”胡大骏像是看着一只蟆蚁般的看着她,“瞧你这窝囊样,难怪也养出一个窝囊的儿子。”
“老爷,他是您的亲骨肉……”许氏哭求着,“求您别厌弃我们母子俩啊!”
说着她爬跪在他脚边,抱着他的大腿。
“够了。”胡大骏大腿一震,将她抖开,“往后我还是按月让老黄给你们娘儿俩送钱,也算是对你们仁至义尽了。
“至于你,”他以嫌弃的眼神看着不再解释及央求的李绍安,“你就继续窝囊地待在楼家的马场,干一辈子低贱的马医吧!”
语罢,他旋身走了出去。
许氏起身跑了几步又跪倒在地上爬行,却追不上拂袖而去的胡大骏,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彷佛她活下去的一丁点希望也消失了,她茫然地看着,然后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老爷,别丢下我,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你说会让我进门的啊!老爷……老天爷啊!我是造了什么孽?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看着娘亲在门口哭天抢地的嚎哭,李绍安面无表情。
他一直觉得娘亲的一生是如此的可怜可悲又可恨,她嫁了一个她瞧不上的男人,从了一个她攀不上的男人,她把儿子当成往高处爬的垫脚石,自他有记忆以来,娘亲便不断地以自己的悲情勒索着他。
他不是为了可以成为胡家少爷才犯的蠢,而是为了他娘亲。
那天,他本来要烧了松风的马廐,可他下不了手,想起对他有恩的楼宇庆及秀妍,他犹豫了。
当他受到胡成安打骂时,素昧平生的他们为他出头,当知道他离开胡家马场、无以为继时,他们接纳了他。
他活到现在,从没遇过什么恩人,而他们夫妻俩对他这么好,他如何能以仇报恩?
他其实从不相信胡大骏会遂了他娘亲的心愿让他们母子俩进入胡家,但看着娘亲执念如此之深,他又不忍心见她失望。
只要他有所行动,胡大骏就算还是不会让他娘亲进胡家大门,可应该会比过往更常过来探望她吧?
赌着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他动手了。
只是他狠不下心烧了松风的马康,烧了楼宇庆夫妻俩的希望,于是他转而烧了旁边备选马匹的马廐。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的,然而当火势蔓延开来,听见那些马匹受惊的嘶叫,他的心痛极了。
他无法伤害那些马,他办不到!于是,他冒险进入马廐将马一匹匹地拉出……
他本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马匹没有折损,楼宇庆应该也不会追究,他还是可以继续待在楼家马场做他最喜欢的事情。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楼宇庆终究发现是他纵的火,还知道了他不为人知的身世。他没有脸再赖在马场,甚至没有脸留在京城,天下之大,彷佛已无他容身之处。
看着门口哭得撕心裂肺的娘亲,他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多么可悲又可笑的女人,而那正是他的娘亲。
她活得如此卑微又痛苦,她眼里看不见他这个总是努力照顾她、讨好她、满足她的儿子,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不要她的男人。
绝望彷佛汇集成最后的一股力量,使他站了起来。
“娘……”他走向了娘亲,捧住她的脸,“我恨你。”
许氏一怔,停住了嚎哭,木然地看着他。
“他从来就没打算让您进胡家大门,从来就没打算让我认祖归宗,您知道吗?”
“不、不会的……”许氏摇摇头,“你爹他会的……”
“娘,活着很苦吧?”他问她,“你那天不是说若进不了胡家的门,不如一死了之吗?既然如此,我们……”
他的双手从她脸上滑下,停在已布满皱纹的脖子上。
“儿子……”许氏眼底有着一丝疑惧,“你、你做什么?”
他倒抽了一口气,对着她凄楚一笑,“娘先走,我随后便到。”
说罢,他十指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
“呃……”许氏露出惊恐痛苦的表情,发不出任声音。
他用力地掐着、捏着,他要结束娘亲的痛苦,也结束自己这注定无望的人生。
许氏突出的眼睛里爬满血丝,脸上的线条渐渐地僵硬,两只眼睛慢慢地无神,她本还能挣扎,却逐渐地失去气力,放弃抵抗。
“李绍安!”忽地,有人冲进门来大喊着。
不是别人,正是楼宇庆跟秀妍。
楼宇庆在驱逐李绍安之后便派人跟着他并监视他的一切,包括他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他们今天刚进京回到楼府,便得到胡大骏出现在许氏及李绍安小宅的消息。夫妻俩不多想,立刻前来探个究竟。
胡大骏离开后,他们本想跟李绍安好好谈谈,可是听见许氏哭天抢地的嚎哭声,他们也不好立刻现身。
本想着稍晚等许氏情绪安稳些再找李绍安深谈,没想到许氏的哭声却戛然而止,让他们两人都警觉到不妙。
一冲进门里,果然看见那令人心惊又痛心的一幕——
“住手!”楼宇庆猛力地抓住李绍安的手,将他的手自许氏的脖子上拉扯下来。
他手一松开,许氏瞬间倒地,喘个不停。
秀妍扶起许氏,见她无碍,不由松了一口气。
李绍安回过神,看着紧抓着自己双手的楼宇庆,再看着抱着他娘亲的秀妍,积累在心中的悲伤、愤怒、沮丧、无助以及难堪排山倒海而来……他掩着脸,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楼宇庆叹了一口气,拍抚着他的肩膀,“没事了。”
见儿子大哭,刚才还深陷在恐惧之中的许氏也回过神来,彷佛感受到儿子深埋在心底的悲痛无助,她也哭了。
“绍安,娘……”许氏趴跪在地,“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
看着他们母子俩,秀妍一阵鼻酸,红了眼眶。
李绍安知道楼宇庆夫妻俩来找他,是因为他们相信纵火之事并非出自他本意,也表示他们体谅他的处境,甚至原谅了他,否则他们是不会来寻他的。
他要如何回报他们夫妻俩的恩情及信任呢?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控制、被勒索,唯有选择反抗,才能给自己及娘亲寻一条活路。
于是,他要他娘亲去街市买几样吃食,并打一壶酒回来款待楼宇庆夫妻俩,借以支开她。
许氏从鬼门关前被抢救回来,内心充满着对儿子的愧疚及对楼宇庆夫妻俩的感谢,没多想地就立刻出门去了。
她一离开,李绍安便在楼宇庆跟前下跪,“少爷,我对不住你跟少夫人。”
“起来。”楼宇庆以命令的语气说,“我们不是来让你下跪的。”
秀妍亲自将他扶起,温柔笑叹着,“你啊,差点又犯了更不可原谅的蠢事。”
“少夫人,我、我真不是故意纵火的,我……”
“我跟宇庆都知道。”她打断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真的想伤害松风,烧的就不会是旁边的马厩,也不会为了救马弄得自己一身伤。”
闻言,李绍安红着眼眶,眼底满是感激。
“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也猜到你为何听从胡大骏的指使,意图伤害楼家的马匹。”
秀妍眼里没有一丝的责怪,反倒满溢着体谅跟怜悯,“你是为了你娘亲吧?”
李绍安眉一紧,鼻一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别怪你娘,她也是个可怜人,将自己的人生押在一个无情的男人身上,她想必也付出相当的代价。”
李绍安惊讶地看着她,年纪轻轻的她为何有这般洞悉人心的能力?她从来不在他们母子俩的生活里,却看透了一切。
“少夫人,你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说。
楼宇庆一笑,“我妻子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简直像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
秀妍蹙眉轻啐一记,笑斥着道:“有人这样形容的吗?”
“还请娘子赐教。”楼宇庆拱手一揖。
秀妍知道他是为了让气氛轻松些,也让李绍安不那么悲伤。他看似是个粗人,却总有着令人惊奇的细腻及体贴。
“你应该说我像是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什么无底洞?好像里面住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她说。
听着他们夫妻俩的有趣对话,李绍安脸上的线条缓和轻松了许多。
“我说你啊……”楼宇庆捏着他的肩膀,“另外找个地方安顿你娘亲,然后回楼家的马场做事,永远都别再跟胡家有什么瓜葛了。”
楼宇庆愿意不计前嫌接纳他,他是万分感激且乐意的,但他却不能这样毫无羞耻心,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的回到马场。
“少爷,少夫人,我不能这样回去。”他直视着他们夫妻俩,眼神坚定,“我得让胡家付出代价,我得对得起你们。”
楼宇庆跟秀妍微顿。
“我楼宇庆向来不惹事,却是个有仇报仇,以眼还眼的人。”他说,“让胡家付出代价那是一定的,但你是胡大骏的亲儿,不管我要如何对胡大骏展开反击都不会让你涉入其中。”
“没错。”秀妍眼神温柔地看着李绍安,“我们知道你想报答我们,但他终究是你的亲爹,我们不希望你——”
“少爷,少夫人,”李绍安毅然地打断她说道,“我爹是李秀峰,以前是,以后也是。胡家不循正途,甚至为了求胜不惜伤害马匹,他们根本不该有参加拣择的资格。”
见他意志坚决,楼宇庆跟秀妍又互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少爷跟少夫人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也不知道我纵火之事已经败露,只以为我是受伤回家疗养……”李绍安目光一凝,“少爷,请让我戴罪立功。”
楼宇庆彷佛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若有所思。
须臾,他深深地注视着李绍安,神情沉静地道:“说来听听吧!”
胡府西侧小门,一辆老旧的小型马车停在高墙外。
黄志廷站在车旁,神情有点不安,不一会儿,有人打开侧门出来,正是胡大骏。
“老胡……”黄志廷上前,“绍安在车上。”
胡大骏神情一凝,“怎么把他带来这儿了?”
“他来找我,说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黄志廷无奈,“我拗不过他,就带他来了。”
此时,李绍安从车上下来,神情不安且愧疚。
“老爷,我、我是来求老爷再给我一次机会的。”他卑微地说道。
闻言,胡大骏微顿,“你说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
“是的。”李绍安直视着他,“我不想再看娘伤心,也不想过着这种不能喊您一声爹的日子。”说着,他红了眼眶。
见状,胡大骏挑了挑眉头。
“之前让老爷失望,我也感到很懊恼……”他态度卑微又恳切,“只要老爷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胡大骏语带试探地问:“你要如何表现?再纵一次火?”
“当然不成。”他说,“若马场接二连三走水,楼宇庆一定会起疑,所以直到松风参加拣择之前,我们都不该再有任何动作。”
胡大骏眉心一挥,“那你如何让楼家的马无法参加拣择?”
“军马拣择是非常严格慎重之事,所以从始至今参加拣择的马商或育马人依报名组别,一组不得超过四人。”
“没错。”胡大骏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呢?”
“老爷要松风不能参加拣择,我就让它不能参加拣择。”他续道:“胡家最大的对手就是楼家,只要楼家的马在参加拣择时失控或是无法上场,胡家便能拿下朝廷的单子。”
胡大骏对他的提议极具兴趣,急问:“你有什么办法?”
“拣择那天胡家除了马医及驯马人,还有谁会进到马政司?”
“当然是我跟成安。”胡大骏说。
“那好。”李绍安神情严肃地,“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少爷是自己人,断不会说溜半个字。”说着,他自袖里取出一个小锦囊。
胡大骏看着那锦囊,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蝮蛇粉。”他说,“只要在松风的水里加入过量的蝮蛇粉,它便会心跳加速,过度亢奋而难以驾驭控制。”
胡大骏听着,眼睛倏地一亮。
“这蝮蛇粉是由中介蝮、铜头蝮蛇及黑眉蝮蛇三种不同品种的蝮蛇炮制研磨而成,药性极为阴寒。”说着,他将锦囊收入袖中,“这次拣择,楼宇庆夫妻俩会带着我同行,到时我会想办法让楼家的驯马人离开马马厩,再由我把风,让少爷进到马廐中下药,少爷下完药便赶紧离开,此事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胡大骏脸上展露笑容,“甚好,爹就知道你是个有用的。”
“老爷,”李绍安眼神坚定而诚挚,“我们母子二人已经受够了那不见天日,只能像阴沟耗子般躲藏的日子了,我娘亲她殷殷期盼二十余载,心心念念着的便是正大光明地进到胡家,而我……我也不想过窝囊的日子了。”说着,他红了眼眶,一副泓然欲泣的模样。
胡大骏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急,待你成了这事,我便让你娘进胡家大门,保证让你认祖归宗。”
他点点头,流下欣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