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于悬回到院子却不见她的踪影,只见到她身边的一个丫鬟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外道:“大人,县主说今晚想换间房睡。”
听雨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他一眼,只因他脸上无一丝笑意,整个人冷沉似冰,通身傲然威仪夹杂着血腥味,让她心头发颤。
“……知道了。”于悬淡道。
听雨得了他的答覆,如获大赦,飞也似地跑了。
不行,她得要劝劝县主才成,要不县主往后天天换房睡,这不是要她天天跟大人禀报一次?这种苦差事她才不干呢。
于悬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房,将外袍月兑下随处一搁便进了浴房沐浴,一会就带着一身水气回房。
如今湿漉漉的发不再有人替他擦拭,也不会有人给他热一桌菜等他……
他忖着,突地笑出声。
想什么呢,他原本就孑然一身,迎娶她不过是桩意外,是避无可避的赐婚,否则他俩是怎样也不会兜在一块。
她不在身边,他还乐得轻松。
随意擦拭长发,他披着外袍便去了书房。
“大人。”涂胜在外头轻敲着门。
“进来。”他眉眼不抬地看着书案上累积的公文。“有眉目了?”
在他问话的同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抬眼便见涂胜提了个食盒进来,道:“大人,这是县主要我给您送过来的。”
于悬似笑非笑地看着桌上的食盒,问:“可有问到国公府设宴那晚县主与谁一起?”
“大人,小的尽可能地避开老夫人的眼线,大概问了个遍,她们都说当晚与会的闺秀贵妇太多,没能注意那么多,但有瞧见县主身边是跟了个丫鬟的。除了这,当晚在闻风阁外逮着的那个下人确实是在闻风阁当值,那时分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夫人要他在那时候去开闻风阁的门,他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而那晚,他确实瞧见有一个丫鬟扶着一位姑娘进了闻风阁。”
后头这事,他早就跟大人告知过,只是那时大人不怎么上心就是。
于悬沉吟了声。“是她的贴身丫鬟……有查过底细了?”
“查了,听说那晚陪县主到国公府的贴身丫鬟叫云烟,后来随县主回侯府时,被侯爷差人给活活打死了。”查到这事,涂胜心头还有点颤。“听说那一晚侯府里打杀的丫鬟婆子有数十人,侯爷还把所有下人都找来观刑,现场流的血,刷洗了两三天才没味,可真是心狠手辣。”
正因为大人要人去查,才会得知这桩血腥内幕,只是他不懂大人无端端地查起这事做什么,真要查也得在赐婚那会儿查,如今查有什么意义?
听至此,于悬眉头微扬。
洛旭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狠戾,想不到治内也是同样的手法。
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彷佛极为熟知洛旭的脾性,知道事后所有的线索都会被他亲手抹去……这人心计极高,必定和洛旭有交情。
今日他走了趟户部,户部尚书竟不知道户部尚未拨下给京卫的饷银,只道这事得找户部侍郎容尊,毕竟饷银的事都是经他的手。
得知这事,他更加认为曹在望与容尊之间极为古怪,若说曹在望符合几点嫌疑,唯一不解的是,若真是他,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想杀了洛行歌?
而他的妻子是那般长袖善舞,游走在贵妇圈子里,国公府寿宴那晚,她和曹氏一起赴宴,如果她要对洛行歌下手,确实不难……
“大人,要不先用膳吧,天冷饭菜凉得快,要是都凉透了就不好了。”
于悬回神,看向食盒,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待涂胜离开,他将心神都放在公文上,浅啜着早已经冷掉的茶,直到把所有公文都看完,他才揉了揉眉心。
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这一桩桩的事看似有迹可循,偏偏每一条路都被断尽,如此深沉的心思,天衣无缝的手法,曹在望真有这般了得,他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虽不至于是个莽夫,但有这般能耐?
正忖着,书房的门板突地被推开,打断他的思绪,一抬眼就见依旧穿着他衣袍的洛行歌,她大步走到面前,半点没有姑娘家的秀雅走姿,看向他时,更没有姑娘家该有的羞涩和矜持,但他却开始习惯这样的她。
她像是恣意的风,英姿飒爽,更似和煦的朝日,热情放肆,才会毫无预警地钻进他的心底,令他不知所措,又想逗弄她,又想远离她。
“饭菜都凉了,你还没吃?”洛行歌一打开食盒,见他动也没动,啧了声,问:“你在外头吃过了?”
近来他都会在掌灯时分回家,她则会给他备好饭菜,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可今天因为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所以就逃到暖阁,心想过个几天她会比较好面对他,谁知道他竟不吃饭,逼得她还是来了。
“尚未。”
“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赶紧吃,你不饿?”
“你收买了涂胜?”他突道。
站在门外的涂胜膝盖一抖,险些跪下。他哪里是被收买了?不就是因为今日回来,县主要他送食盒,他认为两人之间出了事,才想着把县主引来,夫妻俩把话摊开聊一聊,不就没事了。
“我收买他干么?是他跟我说你不吃饭,问我要不要过来看看。”
此话一出,涂胜直接跪下了……县主啊,为什么要出卖他?难道就不能说是她自个儿担忧,过来瞧瞧?
这下子,大人不只是想毒瞎他的眼,更想毒哑他的嘴了……
他送完食盒就该离开,不该多事留下听里头的声响。
于悬哼笑了声。“怎么别人随便说说你就信了?”
“涂胜是你身边的人,他干么骗我?”
“谁知道他是不是被谁给收买?”
听到这里,涂胜想死的心都有了。明明是大人心情不好,为什么非得要凌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理了?
“你就非得把人心想得这么险恶?”他该不会是从小被嫡母欺负,导致性情扭曲了?这得要赶紧矫正,否则一辈子猜疑度日,日子怎么过?
“你倒好,谁在你心里都无害,偏偏防着我。”
洛行歌本是要谆谆教诲,听他这么一说,所有话都吞进肚子里,眼神飘忽了下,很心虚地道:“我没有。”
“你有。”
“没有。”唉呀,他是哪来的熊孩子,为什么非执拗在这事上?
“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换间房睡?”
洛行歌这下子辩不下去了,毕竟她本来就不算是能言善道的那一挂,更没有撒谎的好本领,只能沉默了。
“罢了,下去吧。”于悬也不想等她回答,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洛行歌想了下,低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涂胜闻言,二话不说退到园子里,直到他什么都听不见。
于悬怎么也没料到她突来一记正击,教他正在收拾公文的手都给定住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案。”快点回答啦,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清楚,就不能给个痛快吗?
“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于悬神色自若地问。
差别?洛行歌认真地想了下,觉得这事好像没什么差别,顶多是让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基本上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我大了你六岁。”
“不,实际上,你小了我六岁……喔不,是七岁。”想到她上小学时他才出生,这七年鸿沟,她有点跨不过去。
于悬微扬浓眉。“你年纪这么大了?”
“是啊。”在这里都算是年轻嬷嬷了。
“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是好傻好天真?”
洛行歌瞪着他,很想反驳却觉得反驳不了,是啊,与他相比,她所处的世界要平和得多,她又没与人勾心斗角过,哪里会知道有些人心思真可以歹毒到那种地步?她就是个武痴,一个在警大教快跤的教授而已。
她确实是该反省,不能因为己身的轻忽而造成别人的伤亡。
于悬瞧她一副自我反省的傻样,无奈叹了口气,将公文搁好后,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拉着她。“走,帮我把菜热过。”
“可是……我不会。”她只出一张嘴的。
“我还冀望你不成?”
“等等,我发现你现在跟我说话愈来愈不客气了。”不是她错觉,实在是他一直拐着弯损她。
“跟自己的娘子说话,为什么要客气?”
洛行歌张口结舌,觉得与人舌战,真不是她在行的,还不如打上一架来得简单的多。
无奈地跟着他身后,却突然听他道:“我心悦你。”
洛行歌猛地抬眼,他压根没回头,低醇的嗓音散在夜风里,像是一阵耳边呢喃,打在她脑门上却像是劈落一道雷,教她心跳如擂鼓。
于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我心悦你……你呢?”
月色淡淡洒落在他绝美容颜上,洛行歌看直了眼,脑袋一片空白。
“走吧。”他轻叹口气,轻握住她的手。
洛行歌傻愣愣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心跳得又急又快。
太羞人,太难为情了,她觉得她可能有心脏病,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可是……她好像很开心。
她这心情也太复杂了点吧。
这晚,两人促膝长谈,于悬不急于得到她的答覆,倒是把他所知所推敲的都说了,也答应往后第一手消息都会立刻告诉她,于是洛行歌乖乖听话,不再跟他趴趴走。
得到她的承诺,于悬终于能安心办差。
两日后,于悬才进衙门,伏刚便朝他走来,道:“大人,容家那头有消息了。”
于悬闻言,摆了摆手,示意他进书房再道。
待两人进了书房,伏刚便开口,“昨儿戌时初,有八个人打算模进容家,咱们盯梢的人逮住了七个,一个闯了进去,模到容侍郎寝房外时才被拦了下来,但也惊动了容侍郎,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人恕罪。”
“有逮着人就好,几个活口?”能吓着容尊反而是美事,让他认清,他再不全盘交代,往后也不需要交代了。
昨儿个他亲自去了趟容家,却吃了顿闭门羹,说是容侍郎病了,无法见客。
他也不勉强,横竖这头有动静,躲在暗处的凶手肯定沉不住气,他只要等着人上门,顺便敲打敲打容尊就好。
“没有活口,全是死士。”伏刚说完,头垂得更低了。
于悬倒也不怎么意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案桌上轻敲了几下,再问:“咱们派了几人盯梢?”
伏刚有些意外他没动气,忙道:“十人一组,四个时辰轮流。”
“十人一组,还能闯进一个……”他沉吟着。
“据回报,那些死士身手俐落矫健,彷佛是出自大内的高手。”伏刚倒不是替自己的下属月兑罪,但怕于悬误会,又赶忙道:“石千户以往是禁军出身,他会这么说,肯定错不了。”
于悬没吭声,外头则响起涂胜的声音,“大人,月下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说完,他便让伏刚先退下。
一会,月下漭入内,于悬开门见山地道:“你的消息也来得太晚了点。”
“你这人说话有没有良心,我好心替你查事,你竟这样说我?”月下漭痛心疾首极了,恨不得扑向前揍他一顿。
于悬不跟他罗唆,直接道:“查到什么?”
“没有。”
“……你是来干么的?”
“咱们兄弟叙旧都不成?”月下漭委屈巴巴地道。
玉白的清俊脸庞上,桃花眼眨啊眨的,压根不会让人觉得无辜,反教于悬想将他轰出去。
“等等、等等,你就不能多点耐性?也不瞧瞧一大早的我没上京卫点卯,直接到这儿寻你,肯定是有要紧事。”
“说。”
“求我。”
于悬二话不说,直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月下漭委屈极了,可怜巴巴地推开他的刀。“开点玩笑不行吗?咱们不是兄弟吗?怎么说动刀就动刀,情分都放哪了?”
于悬不语,盯着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当票。
“欸,等等,小心点拿,这张当票可是价值连城。”月下漭嫌他粗鲁,慢腾腾地搁到他案上。
于悬瞧了眼,浓眉微扬。“曹家什么时候穷到必须典当度日了?”说完等着月下漭回答,可半天没听他吭声,一抬眼就见他眨着眼,一副夸我夸我的傻样。
“……从哪里查到的?”
“自然是从他家管事那儿査到的。”月下漭自动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坐下。“说来有点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横竖那时候是你要我盯着他,可我盯了那段时间,半点异状都没察觉,反倒是我的人瞧见了他家管事进了当铺。”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就出在典当之物竟是皇上御赐之物,要说是管事偷取,这事我怎么都不会信的,这种东西有哪个奴才胆敢偷取?”
“然后?”
“这可教人不理解了,曹家是世代武将,家规甚严,在京卫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许久,什么时候穷到需要典当御赐之物?所以我干脆刨根究底,将曹在望査了个遍,后来才査出他有个不学无术的外室之子。”
“喔?”这点倒教人意外,任谁也想不到曹在望竟然有个外室之子。
“他这个儿子在外头吃喝嫖赌样样来,在赌坊里输了银子就让曹在望处理,几个月前更是荒唐地欠了三万多两的赌资。”查到无人知晓的第一手消息,月下漭比谁都乐,倒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纯粹喜欢扒点内幕。
于悬垂睫想了下,脑海里推敲出一种可能性。“所以……为了补钱坑,他能当的都当了,偏偏还凑不齐,于是只好亏了户部早就发下的饷银?”
月下漭吓得嘴都忘了阖上,好半晌才啐道:“你也太能猜了吧!”多没意思,他怎能这么简单就猜到?无趣。“横竖我就觉得他都穷到必须典当御赐之物,可这典当的钱根本补不了钱坑,势必得动用京卫的钱,所以我就上户部拉了关系,从户部员外郎那里撬开了嘴,得知京卫的薪俸早就发下,可曹在望却让容尊背了黑锅,容尊自然不愿,三番两次讨债,否则京卫真要追讨这笔薪俸,不等于要容尊去死?”
“所以我大婚那日,利用右副都御史夫人和户部侍郎夫人之间的不和,借此埋下杀机,再让右副都御史曹在德御前弹劾容尊,原以为能让他降职甚或革职,偏偏皇上只判了个停职,所以才会有一连串暗杀?”如此,曹在望确定牵扯上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不过,要说牵扯上暗算洛行歌……似乎还欠缺了什么。
“喏,我是不是帮了大忙?”月下漭一副赶紧感激我的表情。
“多谢。”
“就这样?”
“放心,拉下曹在望,我会帮你坐上那个位置。”
“不用,我没多稀罕。”他纯粹是喜欢找乐子,位置愈高,日子愈乏味,何必。
“要不你再帮我一件事。”
“喂……”都还没好好谢他,还给他找事,这就是他感谢人的态度?
“要不……你知不知道曹在望的发妻关氏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月下漭敛下桃花脸上的灿烂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一个后宅妇人是什么性情?当他是采花贼吗?依他的容貌他的身分,他需要当采花贼?
就算真要采花,也要采新鲜的!
那个关氏年纪可以当他娘了!
于悬浓眉微扬,没啥诚意地道:“我道歉。”
“我不接受。”
于悬轻喰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说笑的,改日请你吃饭。”
月下漭这下子脸色才和缓了些。“这还差不多。”他得先想想要吃什么才好,肯定要狠狠坑他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