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阁是永定侯府里除了主屋以外最大的院落,亭台楼阁、水榭小屋,还有一座环绕整个院落的人工湖泊。
这是当初洛旭迎娶亡妻之前让人大肆修筑的,可惜亡妻生下洛行歌月余便卒,洛旭痛不欲生,加倍宠爱洛行歌,更将春秋阁给了她。
这座人工湖泊是洛行歌在府里最爱的去处,上有十字桥亭,春时随小舟游荡,沿岸杏花李花落英缤纷,夏时可行舟采莲,秋冬时则在桥亭里烧炉煮茶,茶香四逸。
洛旭每每陪着女儿待在这座人工湖泊时,内心最是欣慰,如今竟有人掉进里头!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救人!”洛旭站在岸边,看着湖泊里载浮载沉的身影,虽说开口让救人,心里却清楚救不了了。
几个丫鬟婆子面有难色,一个个嗫嚅得说不出话。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侯爷唯有在县主面前才像个人,在县主以外的人面前就像罗刹,如今脸色铁青得那么吓人,谁还敢多说一句。
“不会水就赶紧找小厮过来!”
嫁女儿已经让洛旭心里很不爽,偏偏今日还搞出这般晦气的事,有人掉进湖里,有人在湖岸哭,洛旭的脸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
“可是那位是右副都御史夫人。”一位丫鬟急声道。
“管她什么夫人,叫人捞起来!”洛旭会水,更是征战沙场的猛将,用上捞这个字,意思再明白不过。
洛旭一声令下,婆子正打算把小厮找来时,一抹大红身影疾迅如闪电窜过,跃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近乎无声地落在湖里,就连水花也只溅起了一小把,把众人都给吓傻了。
“这是……县主?”婆子慢半拍地回过神,就见洛行歌穿着大红喜服,在湖里如蛟龙般游动,迅捷得不可思议。
洛旭见状,不禁笑叹,“这孩子像我,学什么都快,就连泅水都是一等一的好,瞧瞧她这身姿,放眼京城有哪个姑娘家比得上她?”
口气完全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岸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抖若筛糠,心想侯爷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侯爷是不是忘了,县主今日要出阁,姑爷都已经踏进二门,县主却是连妆带装跃进湖里……县主,今日还要不要出阁?
洛行歌已经忘了自己要出阁,这很正常不是吗?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救人还重要?至少在她心里,没有。
她迅速将快要沉没的人捞进怀里,朝岸边游着,没一会就把人给带上岸,几个丫鬟婆子赶忙上前,拉人的拉人,递布巾的递布巾,还有人将热茶端到岸边等着,完美得无可挑剔。
然而洛行歌推开了布巾和热茶,喊道:“赶紧找大夫!”话落,她撑开躺在地上的妇人的嘴,先以指探入其中确认有无堵塞物,再施行人工呼吸。
丫鬟们都被吓得倒抽口气,不明白她在做什么,见她嘴对嘴渡气完,一会又起身朝着右副都御史夫人的胸口不断按压,更是吓得众人面无血色。
这……侯爷都说用捞的了,这不是意味着右副都御史夫人已经亡故?县主怎能对死者这般无礼荒唐?
那头,新郎官和大内宫人正徐步走来,自然也目睹这一幕。
“唉呀,县主改性子了,竟如此奋力救人。”朱公公啧啧称奇。
“可能与落水之人交好。”新郎官于悬搭话搭得很敷衍,话说得很讥讽,因为谁都知道洛行歌根本就没与谁交好过。
“于都督,你这样可不好,要知道县主虽然姓洛,但皇上是拿公主出嫁的规格让礼部操办婚事的,就算县主再出格,还是皇上心尖上的一份,所以与县主说话时稍加注意较妥。”
朱公公这席话是真心提点他的,毕竟于悬以往是御前带刀侍卫,两人都在御前当差,交情不一般。
“我知道。”于悬笑意盈盈,衬得那双俊魅黑眸分外灼亮。
朱公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皇上目前最宠爱的嫔妃恐怕都没他颜色好。“于都督,哪怕以往县主有所冒犯,还请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当然。”于悬还是笑着,笑容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彷佛是打从心底认同。
真要说也没什么冒犯的,不过是她三年前当着他的面问皇上能不能把他赏给她罢了。
谁知道三年后皇上把她赏给他了,只能说,风水轮流转。
于悬的目光穿越层层人墙,从缝隙里瞧见洛行歌心无旁惊地渡气按压,指挥着丫鬟婆子……不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话能不能用在她身上。
过了一刻钟,府医总算带着药箱赶来,还没切脉,光看落水妇人的气色,便道:“这人已经走了吧……”
洛行歌没睬他,迳自问着身旁的丫鬟,“过多久了?”
“县主,差不多半刻钟了。”丫鬟尽管不解,还是照实回答。
“好,再半刻钟时叫我一声。”交代完,又对着府医道:“麻烦大夫先诊脉。”
“县主客气,不敢担您一句麻烦,只是这人应该……”他看着洛行歌按压着妇人胸口,一会又忙着渡气,心里直觉得晦气。一个要出阁的新嫁娘遇到这种状况,算什么事啊。
“懂不懂针灸还是什么的?”洛行歌气息微乱,毫不放弃地问着。
“懂是懂,但是……”
“行歌,你在做什么?赶紧起来!”曹氏在婆子丫鬟的攥扶下走来,险些掉了半条魂。
她要婆子赶紧将洛行歌拉起,洛行歌却不肯。
“不行,正是紧要关头,怎能放弃?”她没闲功夫理丫鬟婆子,横竖只要不撒手,没人敢强迫她。
她瞪了丫鬟婆子一圈,转向府医。“帮个忙吧,大夫,如果半刻钟不见效,咱们就放弃,好吗?”她几乎是央求了。
其实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她能做的真的不多,她只会最基础的CPR,还必须要有医师专业的配合,才有机会把人救回来。
府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正从药箱取出金针时,就听妇人干呕了声,水从她的嘴角逸出。
洛行歌大喜喊道:“大夫,赶紧切脉,快!”
“是是是。”府医连忙应是,把金针放到一旁,铺了张帕子在妇人腕间,静心切脉,随即道:“赶紧给夫人挪个地方,保暖安置好施针,再让人下去熬药,先定住心魂再说。”
“好,你们都听见了,动作快!”洛行歌指着一旁的丫鬟婆子下令,就见一个丫鬟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迷了心还是走了魂。
“你是谁家的丫鬟?”
不是她要自夸,她的记忆是一等一的好,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全都对得上名字,可今日她出阁,很多贵妇人和闺秀前来,身边都带了不少丫鬟……对了,她今日要出阁耶。洛行歌猛然回神,垂着眼看着湿漉漉且脏兮兮的喜服……怎么办?赐婚,可以延期吗?
“奴婢是右副都御史夫人的婢女。”宝莲颤巍巍地朝她福身。
洛行歌正打算询问事发之前的经过,还没开口,感觉有一座山从头上压了下来,要不是她下盘稳,早就被压倒在地。
抬头一看,头上竟是一整大叠的布巾,从她头上滑落的瞬间,感觉有人拿着布巾擦起她的发,她回头望去,竟是她老爹。
“瞧瞧你,把自个儿弄得这么狼狈不说,这入秋的湖水有多冷啊,你要是不小心着了风寒怎么办?”洛旭叨念着,手上的活却是不停。
这举措放在别人府里是绝对看不到的,可是在永定侯府,下人们早就见怪不怪,毕竟谁都知道侯爷把县主当成心肝一样疼,哪里能忍受她遭到半点寒冻什么的。
洛行歌被骂着,嘴角却忍不住微扬,毕竟谁会讨厌如此甜蜜的责备呢。
然而一旁的曹氏见她发上的钗乱了,喜服湿透,无奈叹口气,走上前赶忙接过布巾。
“侯爷,别擦了,湖边风大,还是赶紧让行歌回屋里重新打理一番,这身喜服得赶紧换下来,否则真要着凉了。”
“说的是,说的是。”洛旭这才要婢女赶紧带着她回屋里泡泡热水。
“不,等等,爹,咱们府里出了事,得先查。”洛行歌赶忙阻止。
“査?有什么好查的?不就是她自个儿掉进湖里的?”
“不是,爹,她掉进湖里时是昏迷的。”
洛行歌此话一出,站在几步外的于悬拨了点心神望了过来。
“嗄?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手指太干净,指甲缝里连点土渣都没有。”瞧洛旭疑惑地瞅着自己,她才道:“爹,寻常人掉进湖里会呼救,手脚会挣扎,既是自己掉进去的,肯定离岸边不远,随便抓都能将土渣卡进指甲缝里。”
于悬饶富兴味地微扬浓眉,洛旭则是满脸错愕。
“行歌,你怎会懂这些?”她不是忙着救人,怎能看得这般仔细?
“呃……爹的书房里有这类书籍,随意翻看了下,就记下了。”洛行歌干笑着。
总不能要她据实以告,她前世从事相关职业吧?简单来说,她是警大行政系教授,专授快跤,闲暇时是各警察局的客座武术教练,虽然擒拿、射击都是她的专长,但她最擅常的是柔道,更是出国比赛拿金牌的狠角色。
“所以你认为她是在昏迷后被人丢进湖里的?”
洛旭诧异极了,照女儿这种说法,岂不是有人故意趁着女儿出阁在他府里行凶?挑这种大喜日子出手……当他是死人,以为他永定侯府可以任人踩吗?
“可以如此怀疑,所以我正打算询问她的丫鬟,这位夫人落水前发生什么事。”洛行歌轻声解释,却突然发现她爹的脸色铁青了起来,心里不禁嘀咕,她这个爹的思绪总是跑得很快,她真猜不到现在又为了什么发火。
“你!过来给本侯爷交代清楚,你家主子为什么掉进湖里,要是交代不清楚,本侯爷就着人送你进府衙审问。”洛旭粗声质问着本就抖若筛糠的丫鬟。
女儿的名声已经被作践很多年,说她克母克夫,如今出阁再遇祸事,可是要妥妥地背着孤煞恶名一辈子,他怎能允许?
丫鬟吓得双膝跪下,微丰满的身子还是不断地颤着,“奴婢宝莲是右副都御史夫人的贴身婢女,过府祝贺县主出阁,夫人觉得里头人多头疼,便到外头透风,着人送了茶水点心进亭内,一会觉得湖畔太冷,要奴婢去马车上拿披肩,可等奴婢回来时,便听到有婆子吆喝着有人落水了,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夫人……”话落还不住地磕着头。“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侯爷恕罪!”
洛旭阴恻恻地瞪着她,洛行歌则是起身进亭内,扫过桌面一壶茶和三碟糕点,问:“这是谁送来的,哪个厨房做的?”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春秋阁里有独立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烧着炉子,等候她随时传膳。
曹氏闻言,目光一扫,春秋阁里负责灶上的卢婆子便站出来,“回县主的话,天气冷了,怕糕饼冷得快,是老身和两名厨娘一同在春秋阁的厨房做的,至于送的人应该是春秋阁的二等丫鬟,得问问内院的嬷嬷。”
春秋阁的内院嬷嬷姓周,是先侯爷夫人的陪嫁,后来嫁了府里管事,一直都待在春秋阁照料洛行歌。
“县主,老奴……”
周嬷嬷话都没说完,洛行歌便微抬手打断道:“马上派人封了小厨房,清查所有经手下人的罩房,把桌上这些封起来交给府医相验。还有……周嬷嬷,右副都御史夫人在亭内必有春秋阁的丫鬟留守,那个丫鬟是谁?査查事发之前,夫人还与谁交谈或打过照面。”
周嬷嬷先是满脸疑诧,而后激动地应了声,毕竟县主性子清冷,向来不管院子里的杂事,如今转了性,她乐得立刻着手查办。
交代了一连串,她又看了下亭子周围,昨日下了场雨,要真有许多人踩了土,亭外的土地该有许多脚印,可她这么一瞧,并没什么脚印,顶多就四五个人吧,看来亭子这个景点有点冷门。
想了下,她又随口问:“谁是第一个发现右副都御史夫人落水的?”
“县主,是老奴。”
洛行歌望去,那是个负责针线的婆子。“你为什么会在湖边?”
“老奴是因为厨房忙不过来来帮忙的,右副都御史夫人嫌茶凉,再要了一壶,老奴送来时却不见任何人,看了一圈,瞧见湖里的夫人才赶紧喊人的。”婆子以为自己被当嫌犯,赶忙跪下磕头。“老奴句句属实!”
“别磕别磕。”洛行歌赶忙将她拉起,这人年纪比自己大却又跪又磕头,也不想想自己承不承受得起。
“除了右副都御史夫人外,还有谁踏进亭子里?”回过头,她环顾跪在亭外的一干丫鬟婆子。
“县主,一开始户部侍郎夫人就在亭子里,后来右副都御史夫人来了之后,两人打机锋了一阵,后来……就不知道了。”
打机锋了一阵?洛行歌看着那个丫鬟,再问:“有争吵声吗?”
“没有,只是好像谈得不甚愉快。”丫鬟很斟酌着用字。
“那么……没人看见户部侍郎夫人何时离开?”
几个丫鬟婆子面面相觑又整齐划一地摇着头。
这么巧这两人有过节?对了,问曹氏最准,毕竟今日有些女眷前来,全都是看着曹氏的面子。
像是想到什么,她回头看向右副都御史夫人的丫鬟。“你呢,刚刚怎么没告知你家夫人和户部侍郎夫人打过照面?”
宝莲吓得又俯在地上,“奴婢受到惊吓,一时忘了。”
洛行歌想了想,也对,任谁被她爹那么一吼,脑袋都会空白的。“那你说,户部侍郎夫人和你家夫人聊了什么,对方又是何时离开的?”
“没谈什么,只是以往碰面总会随意聊上几句,后来奴婢去拿披肩,所以不知道户部侍郎夫人何时离开……”
洛行歌忖着,看来,得将户部侍郎夫人找来问清楚了。
正要开口,曹氏像是早洞察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比她早一步道:“行歌,你要查办也不是不行,可好歹先回屋里沐浴整装,否则真要染风寒了。”
瞧瞧她哪里还像个新嫁娘?钗环乱了,发髻散了,几束碎发黏在额上颊边,浑身湿透又沾土,在萧瑟的秋风中狼狈得不忍卒睹,新郎官还站在一边瞧着呢,如果自己是她……真是无脸出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