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夏家,尚灵犀立刻感受到百年世家的底蕴,花朵盛开,树木繁盛,她书读得不多,也不知道那些花叫什么名字,那些树又叫什么名字,但听夏子程喜孜孜的跟她介绍,便觉得一切都有趣起来。
“这树林是我太曾祖父种下的,我小时候曾经躲到上面去,结果睡着了,害得嬷嬷一阵好找,全家都快翻过来,直到我睡醒,这才溜下树,结果我爹说我捣蛋,硬是要打,还好祖母护着,我这才没挨皮肉痛。”
尚灵犀莞尔,“你小时候这么顽皮?”
“我祖母说,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顽皮呢,对了,你跟我去见见祖母,我跟她说了好多西疆的事情,她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这样好吗?我今日可没打扮。”
虽然是见皇太后,但她依然穿着戎装——她没裙子,不穿戎装,就只剩下男装了,这更不像话。
“又不是见外人,不用打扮。”夏子程兴冲冲的。
于是在花园左拐右拐,又绕过一个池塘,这才到了夏老夫人的院子,婢女禀报说大少爷带着尚将军来了,夏老夫人当然马上让人进去。
尚灵犀有点紧张——但她还是想看看夏子程的祖母,想看看那个当年护着小调皮鬼不被打的人。
进入花厅,见到中间坐着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妇人,旁边随侍的嬷嬷娘子也都年纪不小,个个一脸精明。
夏子程十分高兴,“祖母,这就是尚灵犀,爹的右前锋。”
尚灵犀行了一个军礼,“见过夏老夫人。”
故夏将军是一品,夏老夫人也是一品诰命,身分可比尚灵犀高多了,她行礼这是合乎礼节的作法。
夏老夫人神色和蔼,“尚将军不用客气,快来老身身边坐下。”
尚灵犀依言坐下。
夏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尚灵犀连忙道:“晚辈手粗,会刮人的。”
“我的公公是将军,丈夫是将军,儿子也是将军,又不是多精细的老人家,什么刮不刮人。”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十分怜惜的说:“老身听子程说,在西疆打仗数次危险,多亏尚将军跟他好默契,同进同退,这才没造成更大的伤亡。”
“这都是大将军领军有方,我们底下的人,只是按令办事而已。”
夏老夫人听她把功劳归在夏阔身上,微微一笑,“尚将军不用如此客气。”
夏老夫人又问起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尚灵犀一一回答,又听说她这几日就要回西疆,对她说辛苦了。
尚灵犀很是受宠若惊,这一品诰命夫人太客气了,而且老夫人是真对她好,一直拉着她的手,各种关心。
夏老夫人笑意吟吟,“子程是我们家的长子嫡孙,又偏偏有点天赋,有点被宠坏,同龄的人都不放在眼中,这回从西疆回来,总算有点改进,老身怎么看都是尚将军的关系,见了你也是同龄,却这样有本事,所以从此不敢小瞧人了。”
夏子程无奈,“祖母怎么不说我好话,光说我棋事。”
“好话啊,我想想。”夏老夫人故意想了一下,“子程上面三个姊姊,我们夏家真是等他等很久了,老身刚说过,他从小就聪明,学文学武都快,他爹宠,他爷爷也宠,但宠着也没宠坏,当年他爹要带他去西疆,他娘都舍不得,他倒是干脆,自己领了命东西就收好,也知道归来无期,把手边金银都给了两个庶妹,算是给她们添嫁妆,那可不是小钱,尚将军老身跟你说,这小子有祖父传下来的盐田,有钱得很。”
尚灵犀津津有味的听着,原来在西疆的小阎王,在祖母眼中是个小淘气跟小骄傲,还不愿意跟同龄人玩呢。
想想又有点暗喜,他们倒是一开始就相处得不错。
这样可以说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吧,她知道自己比不上姚玉珍,可是希望能在他心中留下一点分量。
日后想起“尚灵犀”,是个打仗有默契,平日好相处的兄弟——如果夏子程能这样想,她就心满意足了。
夏老夫人压低声音,“虽然我们京城民风开放,各家小爷都有在婚前收侍妾的习惯,但子程可古板了,他说,不要侍妾,不要姨娘,也不去青楼,他以后要娶,就要娶最好的,娶一个就好,老身想抱曾孙呀,他娘想抱孙啊,他偏偏就不收房,拿他没办法,四年过去,他的两个庶弟倒是先生了几个儿子,他也没不甘心,回来照样给红包,子程这点可好了,他不屑跟王公贵族往来,但对庶弟庶妹,一向照顾有加。”
尚灵犀听得他房中连侍妾都没有,脑袋突然想到别的事情——他没侍妾,又不去青楼,那那日在驿站跟她……不就也是第一次?
想想自己这样也不亏啊。
虽然说这件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就是了。
不由有点耳热,忍不住叫自己冷静,这什么场合,别乱想,别让人看出异样,自己可是五品定远将军,不是什么尚家大小姐……
夏子程道:“祖母说什么呢,孙儿不能听吗?”
夏老夫人故意说:“这是女子间的悄悄话,当然不能给你听去。”
“女子?”夏子程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又想,对,尚灵犀是个女子啊,就算自己再怎么当她是兄弟,她也是一个女子。
所以那夜自己在驿站作春梦,才梦到她的吗?
春梦……
可感觉好真实,好像真的有那一夜,真的有那一个人……
夏子程的脑海不由自主想起一个荒谬的假设——如果自己的正妻是尚灵犀的话,那会怎么样?
肯定会很好的,他们相处得这样愉快,他们可以一起策马跑山,一起武刀弄剑,或者合写一本兵书,日子一定很有趣。
日子一定有趣啊……夏子程的思绪突然没来由的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胸腔有股莫名的悸动,光是想想,就觉得高兴不已。
然后又是重重失落,想什么呢,尚灵犀要回西疆的……
此时耳边听得祖母说:“老身觉得这上天是公平的,给你好的,一定会给不好的,在某些感知上比同龄人好,那一定在某些感知上比同龄人差,尚将军你觉得呢?”
“老夫人的话自然有道理,人生有得有失,外人看我失去青春年华,却没看到我替自己争得尊严骄傲。”
“是这样没错。”
夏子程强压下心中的奇异感——夏子程,别胡思乱想了,尚灵犀是好兄弟啊,你要是珍惜过往四年的情分,就不该像其他人一样,拿婚姻大事衡量她,于是道:“你弟弟七岁了,等十六岁就能接任成为新一代的定远将军,到时候你才三十左右,想嫁也行,不想嫁也行,你是东瑞国第一位女将军,不用别人告诉你怎么活。”
夏老夫人笑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跟尚将军是特别的缘分,要好好珍惜。”
尚灵犀也觉得有点安慰,如果夏子程真的跟她说些什么“三十岁也不晚,还是可以婚嫁”,她真的会失望的,定远将军是世袭的没错,但骁骑尉的功勋却是她自己拿命搏来的,她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留下一身难看的伤疤,不是为了嫁入一个家庭,然后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不是不想成婚,但她不想进入传统的婚姻,那会让她窒息。
夏老夫人又跟她说了许多小故事,多半是夏子程小时候怎么调皮,怎么挨打,后来十岁左右,又突然开始懂事,开始出现世家子弟的样子,但皮归皮,他功课却一直很好,四书五经念上三遍就可以背诵出来,武功也没荒废,刀枪射箭,都有一定的水准,对这样的儿子,爹娘是又气又爱。
然后说起三个姊姊出嫁时,他都跑去恐吓姊夫,要是敢对姊姊不好,他一定上门打断他们的狗腿。
对嫡姊是这样,对庶姊也是一般。
夏老夫人说,这点真不容易,高门宅院,嫡庶不容才是常态,哪怕夏阔那样的人,都没能跟庶弟处得很好,夏子程却凭着开阔的心胸,收服了庶弟庶妹,让他们真正把自己的大哥当成依靠。
正当夏老夫人说得高兴,突然一个娘子进来,在夏老夫人耳边说话。
夏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待那娘子下去后,夏老夫人道:“子程,皇太后把姚姑娘给你当贵妾了?”
“是,懿旨来了?”
“懿旨怕要晚点,是口谕先来,皇太后怎么突然管起我们家的事情来了?”
夏子程万分无奈,“祖母有所不知,祖姑昨日传话让我今日也入宫,没想到安定郡王在,那厮不知怎的特别针对我,自己求娶尚将军不成,又让皇太后赐下我跟姚姑娘的婚事,不过皇太后顾及门第相差太大,所以只给了贵妾名分。”
“贵妾我看也好,姚姑娘被禁足的事情我也已经听说,眼光短浅,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宗妇,你要喜欢,放在院子里宠爱可以,但正妻务必要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夏老夫人说道:“一定要四品以上的门第,还得是嫡出,教养太重要了,姚夫人肯定没花时间教这庶女,她才会如此不懂事。祖母老了,没时间再教一个孙媳妇出来,你母亲身子也不好,无法替你教媳妇,所以你得选个好妻子,将来担当起宗妇的责任,跟你一起撑起我们夏家的荣华。”
“孙儿知道。”
夏老夫人见他没顶嘴,心里舒坦,这又把目光转向尚灵犀,想了想便褪下自己的翡翠红丝蠲子,“虽然尚将军不希罕珠宝首饰,但老身只有这些,给尚将军当个见面礼吧。”
尚灵犀虽然多年从军,但闺阁教育还是有的,于是双手接过,马上套进自己的手腕,“多谢夏老夫人。”
两人出了夏老夫人的院子,尚灵犀举起手腕,“多谢你啦,我平白得了一个翡翠红丝蠲子。”
“你喜欢蠲子?我买来送你?”
“特别买的不喜欢,这种可以说出一段故事的蠲子才喜欢。”
“我也是,我喜欢的几方砚台,都是跟朋友交换而来的,每一方我都能想起当时是什么状况,我们是怎么交换了砚台。”
尚灵犀模模肚子,实在有点不舒服,但又不想跟夏子程说,于是道:“我也该回去了,不然贺宁跟小粮会担心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西疆?”
“就这两天。”
“我去送你。”
“不用,我们是军人,潇洒一点。”要是有很正式的告别,她一定会忍不住哭泣的,到时候他定会吓一跳,以为她有病,“就此别过吧。”
夏子程虽然觉得可惜,但也不愿去想心中的失望是什么,只笑说:“那好。”
“玉兔我一并牵回去了,等明年生了小马,我再派人还给你。”
“玉兔你就留着吧,一匹马而已,难道我还舍不得给你?再者,玉兔生了小马,却又跟小马分离,也实在可怜,你就养着它吧。”
“好,那……夏子程,后会无期了。”
夏子程点点头,心中空荡荡的,但还是振作起精神,“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