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板未察觉兄妹间神情有异,兴致一来便侃侃而谈,“再说到你这挂件的色泽,我年少时曾随父亲去了一趟江南,当年一富可敌国的富豪办了花宴,我仍记得富丽堂皇的厅堂正中,放置了一只足以五人环抱的巨大花盆,里头种植了富贵硕大的各色牡丹,每一朵皆有成人脸的大小,相当吸睛,但更吸引人的却是花盆本身。”
常老板微微合眼,似在回忆当年,“听主人家说,那是由专门烧制宫廷用瓷的贡窑烧制,颜色似金非金,沉稳精致,几十年来老夫一再试着烧制,始终无法企及,都想放弃了,没承想……”他突然笑了。
老刘知道老板牵挂多年的心事,接着道:“认真说来,棠儿姑娘这只配件极似当年的秘色花盆。”
“秘色?”宋钧跟甘棠异口同声的说。
但两人的神情与心中所思却不同,宋钧觉得甘棠的来历可能比他所想的还要不凡,而甘棠则惊异的发现,当“秘色”二字响起时,她脑海里竟然浮现一些模糊不明的画面。
“是,听闻那需以特别的方法方能烧成,但此方秘而不传,因此称为『秘色』,也因难以仿制,自然无多产量,在坊间极为珍贵,价值连城。”常老板也知道甘棠失忆,遂下了个结论,“这制品一看至少有十多个年头,也许是他人所赠之物,但小姑娘这好手艺绝对曾拜师高人,由此看来,小姑娘有可能来自烧陶世家。”
宋钧忍着心里的激动,再进一步询问,可有听闻这镇里或附近村落,甚至更远的大城里有此等手艺的世家或高人?
但常老板给的答案颇让人失望,“还真没有。”
他直言这几年陶艺低迷,老师傅老了,做不动或离世了,年轻一辈嫌这活儿苦,真心想学的少,就连他自个儿的儿女都是不愿碰触的多,只有长子承袭他的热忱,也是醉心于陶艺的陶痴一枚。
“眼下就我所知,就官窑出来的陶瓷艺品仍见水准,以民间来说,我朝的陶艺品还真找不到几个惊才绝艳的,小姑娘今天露这一手已是惊喜了。”常老板将手里的挂件还给甘棠。
他话说得真,老刘也频频点头,显见是附和的。
甘棠紧紧握着挂件,激动的看着宋钧,“所以我可以常来吗?”
宋钧颔首点头。
“棠儿姑娘对工坊的一切都显得很熟悉,也许慢慢接触就能记起来了。”老刘可是带着她逛了一圈的人,看得出来每一个步骤小姑娘都像是极熟悉的。
“说得好,有空就来这里走走,玩玩捏陶,也许碰到这些熟悉的东西,还真的就会想起来了。”常老板对此也颇为看好。
甘棠看着两人的笑容,再看着宋钧脸上的笑意,心情越发飞扬,“那我真的时不时要过来叨扰了。”
常老板自然是欢迎的,在甘棠离开前不忘再问发现紫沙泥的地点。
当甘棠一说,宋钧就颇为不悦的看她一眼,她吐吐舌头,知道自己走得太远了。
“明日老夫就带人上山去看,若真是宝贝,老夫可要重重酬谢了。”
甘棠直言不用,两人便告辞离去。
宋钧本想叨念甘棠一顿,但又不忍,他带着甘棠上街走走逛逛,但小姑娘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买了点小东西,就返回白水村。
看着小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宋钧安慰道:“不急,今日证明了一件事,你是拥有一手不凡陶艺的才女,如此珍贵,肯定有人急着寻回你,你且耐心等待,钧哥哥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甘棠也明白自己急了,但回头又想,万一她的家人找来要带她回去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突然又有点希望他们不要来找,她不想离开钧哥哥。
稍晚,姚氏回来了,听宋钧说了在善工坊发生的事,也替甘棠高兴,但同样劝甘棠日子还是要正常过。
姚氏又美滋滋的想着,最好那时甘棠的身分已经是她的媳妇,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那样就算找到亲人了也得待在婆家啊。
夕阳漫天,红霞的光芒穿透窗户照射在姚氏跟宋钧的身上,甘棠看着他们,深深吸了口气。
不管了,就算家里人找来了,她也永远永远不要跟这两个最疼爱她的人分开!
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常老板一早就亲自带人上山,来到甘棠所说的地方勘察一番,随即笑容满面的命人开挖。
事实证明,这处被雨冲刷过的地层确实是上好的紫沙泥土矿,由于这块地属于地方州县,后续的买地开挖常老板赶紧让老刘带人将所有的程序都办妥。
还好白水村四周环山,即便这接近深山入口的一片山地成了常家的私人土地,也并未影响到村民的日常,诸如上山打猎捡柴采药等事都如常进行。
若说有谁不一样,就是村民们羡慕的甘棠,常老板因为甘棠得了这一座难得的陶土矿,豪迈的付了一大笔酬劳给她当谢礼,原本只是一个身分不明、身边除了一件精致的紫砂挂件外,一毛钱都没有的失忆小姑娘,顿时成了人人称羡的小富婆。
小富婆转手就将那一叠高高的银票及两小木盒的银子全数交给姚氏,不过姚氏随即就交代宋钧带甘棠去镇上的钱庄开户,将这一大笔钱存进去。
姚氏跟宋钧都不肯用甘棠的钱,不管甘棠软磨硬泡说了多少个理由,母子俩都是硬脾气,甘棠败了,又不甘愿,于是特别提领了一小笔,转身就向善工坊买了陶土,以她做的第一个药瓶为样本下了订单,打算做一批同款瓷瓶,准备送给姚氏装药膏。
虽是下了订单,但小姑娘看着别的工匠捏陶,忍不住技痒,决定自己亲手烧制、绘画瓶身,也因为这个决定,让她展现一手好画工不说,竟连釉色的调配及火焰温热的控制也是个中好手。
其他工匠大为惊艳,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能烧造出比四、五十年的老师傅更精致的陶艺品呢?
何况这还不是用上好陶土,而是寻常做老百姓生活家用器皿的普通陶土,但小姑娘技术硬是了得,能让产品釉色晶莹,胎质细腻,称得上是上品了。
此事自然由老刘的口中传到常老板耳里,常老板看着摆放在桌上恰似精品的小瓶子,再三细看,惊叹连连,笑得合不拢嘴。
他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老刘,两人虽是主从,但几十年的交情,感情更胜亲兄弟,两人又都是眼光犀利的人,自然从小姑娘身上看到无限商机。
第二日,宋钧一如往常亲自送甘棠来到善工坊后,常老板将宋钧也请到厅堂,桌上已经有一份诚意十足的合作契约。
“棠儿姑娘的陶艺,老夫实在佩服,更想将好的陶瓷艺品推广出去,若是你不反对,常某想跟棠儿姑娘好好合作,大家一起逐利外,也能将陶艺这块逐渐没落的手艺拉起来。”
宋钧没意见,无论甘棠答不答应,他都支持她的决定。
甘棠几乎不用考虑就点头了,这段时间在善工坊进出,模着陶土,她心里的满足与快乐无法向外人说明,好像她生来就是干这活儿的,有关的各种技能刻在她的骨血里,她的双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随意就能翻弄出令人惊叹的物件。
常老板是厚道人,因而契约上所写的都有利于甘棠,不管钱财、时间或要求的事宜,条件极好,甘棠看过后又递给宋钧,他认真的看了一遍,也点了头。于是,甘棠签了这份契约,正式成为善工坊的一员。
等姚氏看到善工坊送来的一批药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光做这些瓶子得花多少钱啊?钧儿,你怎么没有阻止棠儿?再说了,娘的药膏一个才几十个铜钱,再加上这瓶子要怎么卖?”
宋钧无奈的看向还得意洋洋的甘棠,“棠儿早有想法,不过娘放心,这批瓶子还真没花多少,是棠儿技术特别好,才能做出这样的小瓶子。”依老刘跟常老板的赞美,看来甘棠的陶艺的确非凡。
甘棠笑咪咪的指了摆放在桌上的四款小药瓶,“大娘,棠儿在做这个时就想好了,瞧,我的瓷瓶有梅兰竹菊四个花色,这也是用来分等级的,就是药膏的价位高低。”
在村里住这么久,又随着姚氏行医,甘棠听了不少村里人对姚氏的评价,医术虽然平平,但在治跌打损伤这块却是非常好,自制的药膏更是好用,她曾将这些话转述给姚氏听,想让她开心,没想到姚氏却说——
“其实我还可以做得更好,只是总得考量价位问题,所以才尽量以一些常见平价的药材来捣鼓,若是用些高价位的药材来做,药效快,伤也好得更快,患者更能少些煎熬。”
说白了,姚氏的病患都不是富贵人家,做再好的药也买不起,而拿到镇里卖,有现成的大夫坐馆,何必买个铃医做的药膏?
姚氏听到要依药瓶花色来分价位,就明白甘棠的意思了,“可是会有人肯花钱买吗?”
除了白水村民及善工坊的大批工匠使用外,她的药膏卖得并不好,如今还要变花样加价,这让她有些担心。
甘棠却极有信心,人心都是好奇的,人也都是喜爱美的事物,她亲手完成的药瓶比起一些姑娘家的脂粉膏盒可好看不止一倍,再把姚氏的药膏重新包装上市,绝对有卖头。
小姑娘说得斩钉截铁,自信十足,宋钧是无条件的宠妹妹,自然力挺自家妹子,何况小姑娘从头到尾如何将一小坨陶土变成精致好看的药瓶,其中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也心疼在心底。
“好吧。”姚氏见儿子跟甘棠都卯足了劲游说自己,便忍着肉疼写了些药材,让宋钧到镇上去买回药材,开始捣鼓药膏。
善工坊这头,给甘棠最主要的工作其实是设计花样。
工匠们早先看到她亲绘的那批药瓶,除了惊艳之外还有敬意,他们在这里工作少说也有好几年,从没看过这种极有巧意又有意境,不管是山水花卉,人物或是动物,都让人心生欢喜的设计。
而令他们更惊喜的是,甘棠还能指导他们釉色要如何改良,俨然成了工坊的技术指导,让他们更加进步。
这对常老板跟老刘来说虽是意外之喜,但又在意料之内,他们早看出甘棠绝非池中之物,浸染陶艺这一块的时间肯定不短,见她年纪尚小便猜测她本身是极有天赋的。
因而接下来的日子,善工坊后院中,时常可以在一座座窑烧前见到甘棠娇小纤细的身影,并时常给予工匠们建议或指导,她待人和蔼可亲没半点架子,解说也有耐心,很快就赢得众人的好感。
“先用错料在瓷胎上绘画后,再上透明的釉,用上千度以上的高温烧制。”
“这个在瓷胎上要用这种呈色剂来作纹饰,再罩上透明釉,对——”
架上的好些釉色也都是她亲手调出来的,她做出来的产品釉色均匀净透,器物内外的纹饰都自然生动,栩栩如生。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白衫的年轻男子在老刘的陪同下,走向正指导完工匠们,欲往小屋喝茶的甘棠。
老刘先喊了一声,“棠儿姑娘。”
“刘伯伯。”棠儿停下脚步回身喊人,再看向他身边的男子,男人相貌俊秀,看来温润如玉,是个斯文人。
“棠儿姑娘,这是我们家少东家,大多时间都在外地忙其他分店的生意,今儿才回来。”老刘介绍完,也将甘棠介绍给常以彻。
常以彻没想到这段日子父亲派人捎给他一封封的家书里,赞不绝口的陶艺天才竟是眼前绝色容丽的年轻少女。
“你好,在下常以彻,久仰棠儿姑娘大名。”没来由的,常以彻心跳加速,耳根还隐隐发烫起来。
“你好,常少东家。”甘棠俏皮又不失礼数的向他行个礼,常老板天天埋怨这儿子久未返家,听得她耳朵都生茧了。
“呃,不用这么叫的,叫我……”常以彻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一个谈大笔生意都气定神闲的少东家,面对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却词穷了。
老刘笑着道:“棠儿姑娘叫我伯伯,叫你爹也叫伯伯。”他说完看向甘棠,“少东家年纪比你长,你还是叫常哥哥吧,他跟你钧哥哥年纪差不多,也是熟识的。”
“好,我就叫常哥哥。”甘棠也不纠结,在白水村她叫的哥哥伯伯叔叔也多。
常以彻笑得分外开心,两人聊了一会,发现竟然十分合拍。
常以彻其实不喜欢姑娘,羞羞怯怯,欲语还休,又爱聊些风花雪月或悲秋伤春,因而父亲每每要介绍某某人家的千金闺秀,他一定能闪则闪。
这一回,父亲一封封家书催他回家,说甘棠如何好又如何好,他也没动念回来,以为他爹又月老上身眶他说亲,因而硬是拖上一个多月,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来,眼下真见到佳人,突然懊恼合该早早回来的。
少年脸上的欣喜,完全逃不过偷偷躲在后方的常老板的眼睛,心里轻哼:还好宋钧对这小姑娘真的只有兄妹之谊,不然照儿子这么磨蹭拖拉,看上眼的媳妇儿还有轮到他的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