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宋钧从山上回来,时间已近黄昏,他进厨房收拾了猎到的兔子,做了道辣炒兔肉,再做一道鲜蔬炖饭,一道鱼肉姜丝清汤。
一家三口吃得开心,饭后,宋钧与甘棠收拾好碗筷,姚氏便在饭厅泡上一壶好茶,一人用上一杯。
“娘,我打算大后天去一趟镇上,这两天我会将兽皮都备好,母亲那里要售的药草跟药膏也备着,我一起送过去。”宋钧喝了口茶,又说:“对了,上次送药膏到善工坊,常老板说娘现在只顾着照顾棠儿,连镇上也不去了,常太太一直叨念着你,说有空让你去找她聊一聊。”
常老板开设的善工坊是一家专做陶窑买卖的工厂及店铺,雇用的工人颇多,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腰疫背痛的也不少,于是常老板长期跟姚氏购买疫痛药膏,以往宋家就母子两人,宋钧要去镇上,姚氏就顺道一起去。
但自从救了甘棠回来,姚氏多一个人要照顾,药膏做好就由宋钧送去善工坊及铺货的中药铺,再没去过镇上。
“常家嫂子是镇里的大嘴巴,陪她聊聊是没关系,但说得都是没啥营养的东家长西家短,说真的,为娘喜欢耳根清净的日子,这一趟还是不去了。”姚氏直摇头,常家嫂子就像只麻雀似的,每回上门都叽叽喳喳说得她耳朵痛脑门疼。
“镇上吗?我没去过。”甘棠一双明眸熠熠发亮。
姚氏一愣,随即笑了,她看向儿子,果不其然,他眼中有着内疚。
“好,这次哥哥带你去镇上逛逛。”宋钧觉得自己没做好哥哥的本分,进出镇上多回,因甘棠总跟着母亲,他从未想过问问她要不要去走一走。
“嗯。”甘棠用力点点头,笑得十分灿烂。
过两天甘棠跟着姚氏上山采药,想到明日就能去镇上,不禁有些心不在焉,但手里的动作可没停,总是熟悉的活儿,眼睛一见到熟悉的药草,就下意识的拿起工具轻轻挖了挖周围的土,小心翼翼将药草拔起,回身放入担着的竹筐,边做边想着明日的种种,脚步不自觉的也愈走愈远。
姚氏摘了些药草,一抬头见小姑娘走得老远,连忙扬声提醒,“棠儿,别再往里面走了,这几日山中大雨不断,老庄家的可叮呓了,前方有块坡地被大雨冲刷掉了一大块,危险呢!”
听到姚氏的声音,甘棠立刻抬头,这才发现两人隔得甚远。
“我知道了,大娘,我会小心的。”她乖巧的应了一声,接着小心翼翼的挖着身前的一株药草,这株药草根须深不好挖,偏偏药效最好的就是根部,因而只能专心再专心。
其实,跟着姚氏上山采了这么多次药,她也认识不少药草,山上野生的药草也就这几种,若要稀少或昂贵的只能往深山里寻,但宋钧特别嘱咐过她及姚氏勿往深山走,以免遇险。
老庄家的所说那块坡地其实还未到深山,认真说来只能说是深山入口,因为近日下了好几场大雨,导致土石崩塌,出一块像刀削似的切面。
甘棠采完药草,本想起身往回走,不经意的看到不远处那块的地层,在阳光照射下透着不寻常的黑紫色光芒。
甘棠好奇,回头看了看专心采药草的姚氏,想也没想就抓了裙襦快步跑过去,这一靠近,那坡土的颜色更清楚了,竟然是紫色的。
这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一个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又想到明日就要进镇,她眼中一亮,立即拿起刨刀挖了一部分紫土放进背窭里。
“棠儿?天啊,你怎么过去那里,快回来!”姚氏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喔,来了。”她连忙朝姚氏跑去。
白水村到景水镇的路程不算远,家里有牛车、骤车或驴车的大约要花上两个时辰,右是马车就可省一半的时间。
宋家是有马车的,但宋钧每回去镇上,不是载了动物毛皮或肉品,就是姚氏做的药膏及晒乾的药材,通常都是满的,因而村里的人倒也不会要求他顺道载人或货进镇。
宋钧跟甘棠用完早膳,与姚氏道再见,就载着满满的东西前往镇上。
此时天才泛鱼肚白,宋钧跟甘棠同坐在驾车的位子,一路上小姑娘开心的叽叽喳喳,宋钧没想到原来多一个人陪着上镇,这段路会变得不再单调,她一下子赞美晨曦的云彩,一下子赞美朦胧的山景,就连路边开的小白花小黄花她也笑着说好美。
这么说说笑笑,马车已来到镇口处,映入甘棠眼帘的是巍然矗立的一座大牌楼,石雕上刻着“景水镇”三个大字。
景水镇很热闹,一排排建筑鳞次栉比,更特别的是镇上有一条河流贯穿其中,可见木舟沿溪而行,也能见妇人在河边洗涤衣物,还有白鹭鸾伫足或飞起,甘棠看这些新鲜景致看得目不暇给。
宋钧见状腾出一手握住她的小手,就怕小姑娘看得认真而忘了自己是在车上,不小心摔下去。
由于他车上要卖的货物及药材大多是在东市,因而车子就往东市赶。
宋钧刚开始来镇上做买卖,并不是由店家直接收购,而是先在早市兜售,交易几回后逐渐熟稔有交情了,才将货直接送往店家及药铺。
甘棠一路看热闹,不管是熙来攘往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还有当街耍把戏的杂耍团,脸上的笑意就不曾消失过,宋钧看着心情也极好。
马车来到毛皮店铺,老板一见到宋钧,再看看搬进来的那些皮货,一如往常处理得很好,高兴地开价收购,双方很快完成交易。
给了银钱后,老板问起他带在身边的小尾巴,“这就是上回你救的丫头?”
“是。”因为甘棠失忆,当初他四处打听哪儿有丢了闺女的人家,也曾找到镇上来,询问过各店家。
甘棠朝老板娇憨一笑,老板笑着频频点头,“是个娇俏丫头。”
双方聊了几句,宋棠还有事待办便先告辞,带着甘棠到下一站,准备将姚氏晒乾的药草交给药铺。
甘棠跟着宋钧走进去,就闻到淡淡的药香味,虽是药铺,也有坐馆大夫,柜台还有小厮拿着药方抓取药材。
宋钧跟药铺当家也是熟识,对方连药草也没看,听宋钧口头说了哪种药草各多少量,拿起算盘啪啪啪打了几下,就给宋钧一只钱袋,再比了摆放在药铺柜里的几小瓶药膏。
“这半个月没卖出一瓶。”当家有些抱歉地说。
“无妨,当家的愿意挪个位子让家母摆售已是感激。”宋钧说。
“你娘做的疫痛药膏既有效又便宜,但人心就是这么矛盾,便宜了怕没效,宁可让大夫熬药或买贵一点的贴布。”当家也很无奈,明知姚氏的东西是好的,但却因为价格过低,反而乏人问津。
两人又寒暄几句,当家才看向静静听着两人说话的小姑娘,与毛皮店铺老板说了同样的话,显然宋钧为了帮她找到家人,当初能找的都问过了。
“看来是个有福气的漂亮丫头。”当家毫不吝惜的赞美。
“棠儿相当乖巧,现在还是我娘的助手。”宋钧也不忘夸夸她。
小姑娘脸红红的,双眸熠熠发亮,神情带着骄傲,那逗人的小模样让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药铺里忙,宋钧兄妹没多打扰,便退了出来。
“再来要去哪儿呢?”她一脸期待的问,钧哥哥可说了,办完正事就带她走走逛逛、吃吃喝喝。
宋钧也清楚小姑娘是有些迫不及待了,笑道:“最后一站,善工坊。”
善工坊除了是景水镇上规模最大的陶窑工坊,更是一家有大门面的铺子,店里陈设不少大小不同的各式陶制品,大至一人高的水缸,小到精巧的首饰项链,还有类似甘棠被宋钧救下时系在她腰带上的陶瓷挂件,自从上回去找春花掉落后,姚氏用皮绳巧手做成坠饰,打了繁复的花结,牢牢的系在甘棠腰上,不怕再掉了。
当甘棠处在这些陶瓷物件中,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更令她惊愕的是,她的眼睛竟然能一眼就看出何种是青瓷、彩陶、精陶甚至是紫砂。
她心里涌起万丈浪涛,颤抖着手拿起一只可爱的陶瓷女圭女圭,她能确定这是宜兴的彩陶!
宋钧是背对她的,一回身,看到她手上的男童陶娃相貌讨喜,随口就道:“你若喜欢钧哥哥买给你,你再慢慢看,钧哥哥先去后院找常老板。”
宋钧知道这小姑娘不会没分寸,跟店小二打了声招呼,举步就要往后院走。
甘棠却连忙将陶娃放回架上,急急的跟上去,“我要跟钧哥哥走。”
她哪敢买什么,那一看就不便宜,只是她仍然很困惑,为什么她会清楚的知道这些陶瓷器皿的不同?
宋钧原还劝着她留下慢慢逛,但甘棠也是个拗的,迳自拉着宋钧就往后面走,但她第一次来,哪里知道要往哪边走,宋钧只能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头,带着她往铺子后方的院子走去。
一离开铺子,映入眼帘的是极大的空地,放着成堆的陶缸及叠起的陶瓦,在右边还有几座不小的陶窑,不少工人正来来回回的忙碌着,尤其是在烧窑前的工人,莫不打着赤膊,在高温前个个汗流浃背,阳光照射下,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
由于白水村里下田的庄稼汉多,这副半果模样在炎炎夏日时常出现,甘棠早已见怪不怪,倒没有太多想法,但这景象就是没来由的让她感到熟悉,甘棠的双脚几乎像是有自我意识般凑向前,近距离看着。
宋钧才见到常老板,还没介绍,就见小姑娘咚咚咚的往烧窑跑去。
常老板的目光也落到小姑娘身上,问的话也同前两个的店家一样,“这就是你救的小姑娘?”
“是啊,小姑娘好奇,本想交完药膏后再带她四处逛逛,看来是等不及了。”宋钧失笑摇头。
常老板看出小姑娘眼中的兴趣,挥手叫来了工头老刘,要他带着小姑娘四处走走。
甘棠被老刘轻轻的唤了一声,回过头,这才发现宋钧正莫可奈何的看着她笑,连忙小跑着过去。
宋钧介绍常老板还有老刘,将常老板要老刘带她去绕工坊一圈的事说了,“你若有兴趣就去,若没有,钧哥哥将药膏交给常老板结算一下帐,就带你去街上逛。”
“你疼这妹妹疼得很上心啊,久久来送一次货,不陪我下一盘棋再走?”
常老板是棋痴,偏偏工坊雇的人虽多,能好好下盘棋的对手还真没有,而宋钧是会下棋的,因此每回来他总会让宋钧陪他下个两盘。
若是过去,宋钧一定点头,但又不好忽视甘棠,为难的看了她一眼。
“我有兴趣,钧哥哥,我真的真的很有兴趣,你就好好陪陪常老板下棋吧。”甘棠双眸熠熠发亮。
宋钧看出她是认真的,便点点头,请老刘带着她去看工坊。
善工坊占地很大,不说前半部装潢雅致的店铺,就这后半部占地极广旳院子便规划得极好,几座烧窑外有放陶土原料的屋子,也有一整排初捏陶土拉胚的工作台,一直到雕刻、烧制上图、上釉色的工作室等等,直至最后放置完成品的陈列屋宇,每个屋里的工匠都不少。
绕了一大圈后,老刘应甘棠的要求,带着她再度回到工作台,看着桶里的陶土,再看到其他人手脚俐落的干活儿,不知怎的她有点手痒。
老刘倒是看出来了,虽然有人戏称捏陶叫玩泥巴,偶而也有附近调皮的孩童溜进来偷捏着玩,但这个相貌出色的小姑娘也想玩倒是挺出乎意料。
老刘跟宋钧也是相当熟悉的,知道小姑娘失忆,心里便多一份怜惜,“棠儿姑娘若是有兴趣,也可以玩一把,做点小玩意儿,若捏得不错,我可以让工人代为烧制,让姑娘带回家去,放置个几日就可以使用或是配戴了。”
他指了指台上工人完成的作品,有杯子碗盘,也有花瓶、鱼形配件等等。甘棠兴致勃勃的在工作台前坐下,随手抓了一把膏状陶上,想了想,看着老刘说:“我想帮大娘做一个装药膏的陶瓶。”她的双手像有了自我意识,不过一会儿就捏出一个极为漂亮,宽口圆身的小瓶子来。
老刘从她开始动作就有惊艳之感,小姑娘看来顶多十四、五岁,但这捏陶的动作却极为俐落,瓶子更是极具巧思。
老刘知道姚氏拿来装药膏的小陶瓶就是善工坊初学者在练烧制时烧坏的,外观虽难看,但密实度够,便便宜卖给姚氏。
善工坊的工人们整日又搬陶又烧窑,有时站一整天,有时上上下下的爬,腰疫背痛那是常态,因而姚氏的药膏也用得凶,盛装药膏的瓶子是长颈底宽,随身携带方便,用起来就没那么顺手,总得想法子找容器挖里头的药膏。
可眼下,小姑娘捏出这宽口矮身圆底的小瓶,尺寸恰似姑娘家用的脂粉膏盒,还真的很适合。
此时,宋钧与常老板下完两盘棋,寻了过来,常老板一见也觉得惊艳,再听到老刘转述它的用途,更是呵呵直笑,“真是聪慧的小姑娘,宋钧,你这妹妹捡得可真好啊。”
“棠儿有心了。”宋钧赞赏的道。
甘棠很开心,然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有个东西要给常老板看。”
她连忙示意宋钧稍微弯一下腰,让她得以从他的背窭里拿出她包妥的一包紫沙泥,再递给常老板。
常老板接过手一看,眼睛顿时一亮,“来,我们去旁边的侧厅坐着休息,也喝口茶。”
几个人移至工作坊的一间小厅,老刘差人备来小点心及凉茶后就退到一旁,他也看到了那帕子包裹的沙泥,能当上大工坊的工头,见识自然是有的,这有戏啊!
宋钧跟甘棠意思意思用了茶,吃了点糕饼,齐齐看向还看着那包紫沙泥的常老板。
“小姑娘在哪里挖到这紫沙泥的?如果真如常某所想,老夫可要好好谢谢你了。”常老板顿了一下,又跟老刘说了句,“日后棠儿姑娘过来,要使用工坊的陶窑陶土,半毛钱也不收。”
“这是让我自由使用?常老板,你都还没确定这沙泥是不是真值钱呢。”甘棠话说得很直白,她可是一捏就捏出兴趣来,打算着每一回宋钧进镇上她一定要跟的。
不仅宋钧笑了,连常老板都呵呵笑出声来,“八九不离十,常家这陶坊已经传承三代,我从小是模着陶土长大的,是不是好的我一模就知道,就像……”他目光陡地落在她腰上的挂饰,“棠儿姑娘这佩件也是好物,虽然有些年头了,若我没瞧错,应该是用紫砂烧制的陶艺,姑娘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她点头,小心翼翼的解下交给老板,她一直都知道这是紫砂烧制,但忘了所有的事,只记得这物件是啥烧制的又有何用,因此她从不曾跟姚氏或宋钧提起。
常老板放在掌心,来回看了看,满脸赞赏,“这挂件很特别,表面看似弦月,实则是人工雕刻成半月弧体,中间挖空,镂有数个圆孔,作工极细。”
他仔细翻看,似确定什么后,起身走到另一旁的楠木柜,将上方一只同样以紫砂烧制的壶盖拿起,与之敲击,清澈响声陡然传出,常老板笑着点头,接着竟当着宋钧跟甘棠的面,将一只重量不轻的铸铁放到那半月挂件上。
宋钧和甘棠脸色不变,宋钧几乎都要伸手去抢回,毕竟这物件极可能替甘棠找回遗忘的身世。
“无碍,你们看。”常老板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老刘也是内行人,笑着道:“放心,没事的。”
两人定眼一看,没错,那挂件毫无破损。
宋钧松了口气,再看向甘棠,见她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紧拢的眉宇瞬间松开,脸上现出笑意。
“依我的经验,只有紫砂泥的特性才能烧制出这物件。”常老板看向老刘,点点头。
老刘进一步解释,紫沙泥的质地细致,含铁量高,烧制出来的色泽更是优美,以此天然陶土来烧制的茶壶可以用极高温来焙烧定型,因而特别坚硬,据闻可以承受五百斤的重量,这种紫砂壶不仅一壶难求,且价值千金。
老刘的话一歇,甘棠就顺势接话,“此种茶壶养壶最好,愈久愈见光润,用来泡茶能使色香味不变,而且冬日若以沸水急注也不必忧惧壶身破裂,因散热慢的特质还能保温。”
常老板眼睛一亮,“没错!没想到小姑娘也是内行人。”
甘棠一愣,她只是顺口说出来的……她看向宋钧,只见他也是一脸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