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一大清早,锦琛雇的马车已经来到了衣家门口。
为了避免孤男寡女之嫌,红杏这回也跟着两人上京,横竖她是锦琛买的婢女,跟着走也算名正言顺。原以为轻车简从,想不到出行前,衣向华搬了好几个盆栽上马车,最后甚至弄了株不小的花树盆景。
锦琛看得莫名其妙。如果是些小草小花他就忍了,但那棵树实在让他忍不住。“你喜欢花草,侯府里多得是,要带也带些特别的就好,应该无须带着这棵树……”
“这棵树可以保护我,有它在我才安心。”衣向华说得理直气壮。
锦琛突然想到她与植物之间那种奇怪的联系,模模鼻子便闭嘴了。
待一行人上了车,衣向华由车厢探出头,朝着衣家院子里的衣云深及衣向淳挥手。
衣向淳当下就喷泪了,“姊姊不要走……姊姊不要走……”
他几乎是哭叫着追着马车,看着姊姊越变越小,还不懂事的年纪,终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离别。
看着弟弟哭得涕泪横流,小小的身体摇摇摆摆,莫名地衣向华也有些鼻酸,尤其衣向淳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跑,圆滚滚的身子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衣向华忍不住惊叫一声,连车内的红杏由车窗见到,也跟着倒抽了口气。
坐在前方车辕的锦琛听到后方动静,忍不住回头一看,见到的就是衣云深及时地拉住了小胖子,没让那圆滚滚的胖脸直接亲吻大地。
他索性将衣向华拉回车里,没好气地道:“别再看了!那小胖子只是爱哭,依他那好玩又好吃的性子,待他发现你在食橱里留了一堆点心给他,吃饱后转眼他就能把你忘了。”
衣向华原本还心酸着,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弟弟才不是你说的那般,他自小由我带大,对我甚是依恋,别说他舍不得我,我更舍不得他。”
锦琛没有兄弟姊妹,对这种情感并不熟悉,不过他倒是挺喜欢小胖子的,瞧她说得情意真切,也沉默了一瞬。
他转头回车辕坐正,像是随口说道:“横竖以后整个侯府后院归你管,小胖子不时来住个三个月半年的,若衣叔没意见,谁管得了你。”
衣向华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低头抿唇一笑,他虽是说得云淡风轻,但其中心意不可谓不重。
出了驰江镇需改坐大船,沿章水至吉安府,再北行至武昌。武昌为九省通衢,由鄂省始可经由水陆通往川、陕、豫、湘、黔、赣、徽及苏省等地,此后便有宽敞的官道一路畅通至京师。
这段水道衣向华很熟悉,并没有任何不习惯,锦琛也坐过好几次船,但红杏就惨了,吐得七荤八素,明明是带她来服侍人的,最后反倒变成衣向华照顾她。
待船到了吉安府,于庐陵码头下了船,为了红杏还在当地待了一宿,让她将船上几日吐的全吃回来,才启程北行。
由吉安至武昌这段路是河谷地,并不难行,锦琛重新买了一辆马车,雇了经验丰富的车夫,自己则是改为乘马而行,只是他见衣向华大张旗鼓地买了油布及蓑衣,不由觉得好笑。
“如今尚不是雨季,气候仍寒,不会在这时候下雨的。”
“如果我说正午前后必然有雨呢?”衣向华见他不信邪亦不恼,好整以暇反问。
“那这一路就听你的。”锦琛也答得干脆。
衣向华满意了,乖乖的把头缩回马车里,一行人往北出发。只不过尚未出吉安府,便见天毫无预警暗了,方才才感叹春寒料峭,现在老天爷似乎就准备雪上加霜。
衣向华不慌不忙地让车夫将油布铺在了马车顶上,又让他穿上蓑衣,另一件蓑衣她则慢悠悠地让红杏递到锦琛面前。
“你不相信可以不穿的。”衣向华有些促狭地道。
锦琛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她,最后面不改色地接过蓑衣直接穿上。“我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要什么面子。”
幸好他还不傻,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大雨已然落下,这一带两边都是平房,也没个遮蔽,幸好防雨的工夫做得足,一车一马只能硬顶着大雨前行。
约莫半个多时辰的时间,雨终于停了,头顶上的阴云散去,锦琛抹去满脸的雨水,下马月兑下蓑衣抖去雨水,幸好里头衣服只有领口袖口湿了一截,他忍不住朝着马车窗里问道:“你究竟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一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这场大雨简直莫名其妙,根本是老天爷在为她的话加持吧?
衣向华一身干爽洁净,俏脸出现窗口,还是那般笑吟吟地回道:“是河岸的柳树告诉我的呀!”
锦琛忍不住远望河岸,看了老半天树还是树,水还是水,不由回给她一记无奈的白眼。
“好吧好吧,就算你不懂柳树的话,仔细观察它的叶子也会看出些端倪的。柳叶一面有绒显白,在雨水将至之前,柳叶会将白色那面朝上,那时你就该做好下雨的准备了。”
衣向华如今告诉他的,可就不是什么柳叶说的秘密,而是水乡百姓的生活经验。
锦琛点了点头向她道谢,算是又学了一招。他从她身上学会的奇奇怪怪知识可多了,也不差这一声谢,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大雨过后,整个风景像是被洗涤过一般,沿途山景奇秀、水光潋滟。
之后锦琛愿赌服输地让衣向华做主,却也因为她的指点,躲过好几次大雨。
很快地,数日之后众人行至了赣北。鄱阳湖与长江交会之处,水分两色,蔚为奇观,可惜他们并非来游玩,过九江府出了赣省后,有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需要兼程赶路,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
来到了一段岔路口,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是个经验老道的,常常往返京城及赣省,只见他问道:“左右这两条路都能接回大路,不过左边的得过河,河上有船可以连马车一起载;右边这条路是两倍长,却有桥可过,不知公子要走哪条?”
锦琛听了,因为赶时间,本能想回答自然是走左边搭船过河,想不到衣向华在车厢里说道:“走右边的路过桥吧。”
“但是那得花上一倍的时间……”车夫犹豫着。
“听她的,走右边。”锦琛直接打断他,非常果断地改变主意。“这一路听她的准没错。”
此时衣向华的俏脸才从窗口冒出来,笑吟吟地解释,“半夏这种植物喜湿怕冷,春季解冻后才会生长,但这里可是河谷,应该生长了不少。刚才一路上我注意了一下,沿途的半夏连苗都没长出来,我估计河面还结着冰呢!只怕船行困难,所以还是过桥妥帖。”
现在只要提到植物,她没有一次不灵验的,锦琛因此毫不犹豫地命车夫往右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然见到车夫所说的桥,锦琛往河里一看——
乖乖,还真有不少浮冰,如果他们方才选了左边的路,只怕要折返了。
锦琛与车夫相视无语,同时心忖衣向华简直太邪门了。
像是知道了他们心里头在想什么,衣向华突然由马车探头出来,锦琛还想称赞她两句来着,她却扔给他一件披风。
“这儿还结着冰,越往北必然越冷,你还是穿上吧!”她可一直记得这家伙怕冷的事。
如此贴心的关怀让锦琛心情大好,得意地穿上了披风,意外发现这是新做的,长度大小都很合适,穿上后果然暖和许多,对于她的细心入微也更加喜爱了。
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已过了中天,路上也开始见到其他商旅行客,因为这一带没有城镇,他们只能吃些干粮。衣向华食量不大还能忍,但胃口早被养刁的红杏却是不能忍了。
她坐在马车里,真是饿得受不了了,可怜兮兮地朝着衣向华问道:“姑娘可有其他吃食?我……我还好饿……”
衣向华婉言安慰她,“别担心,再走段路,前面有人卖包子呢!”
由于锦琛的马就骑在旁边,这段对话听个正着,不由失笑插口道:“你连有人卖包子都知道?该不会又是什么植物告诉你的吧?”
想不到红杏居然信了,睁大眼一脸崇拜地说道:“姑娘太厉害了,连前面有包子都能从植物身上观察出来!”
车夫也吁了一声,让马儿加快了脚步,他也想吃包子啊!
衣向华简直被这几人弄得哭笑不得,突然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道:“是方才对面相遇的行人手上拿着一整个油纸袋的包子,还热乎着冒白烟呢!我才猜测前方有人卖包子,植物才不会管这么无聊的事。”
锦琛与红杏愣了一下,接着同时放声大笑,后者是因为很快就能有吃的而高兴,前者则是笑自己这一路对那些植物简直是敬畏了,居然连这么明显的事也没看出来。
不过车夫赶车仍旧还是很起劲,因为前面真的有包子啊!
果然过了不久,他们就在路边见到一座茶棚,茶棚的生意不错,除了提供热茶还有包子馒头一类的粗食。由于这一带实在偏离大城甚远,过往的旅客都十分捧场,几乎每个人都会停下来吃点东西。
锦琛一马当先地下了马,向茶棚主人要了十个肉包和一壶茶,接着便到马车旁欲牵衣向华下马。
衣向华也不忸怩地搭着他的手下车了,红杏却磨蹭了一阵子才自个儿从马车上下来。
“姑娘,都弄好了。”她没头没脑地朝着衣向华说了这么一句。
衣向华只是点头,锦琛没兴趣了解她们女孩子间的哑谜,遂带着两人和车夫到茶棚里坐下,横竖这里能看得到整辆马车,也不用留车夫在车上吹风了。
一路行来天寒地冻,四人吃着包子,喝着热茶,只觉这是神仙般的享受,一下子倒忘记看着马车。忽然间马车那里传来一阵铃铛的声音,其他三人还没搞清楚,衣向华已急忙扯了下锦琛的披风。
“快去看!马车遭贼了!”
锦琛反应极快,基于对她的信任,没有问任何问题,直接一个箭步飞身到了马车旁,连车夫都比他慢了好几个眨眼才连忙跟上。
果然马车里窜出一个黑影,见到锦琛迎过来,扭头就想跑。不过锦琛自小练武,可不是省油的灯,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个闯入马车的毛贼抓个正着,这时车夫也才赶到,见状急忙拿绳子将此人的手脚缅了。
这毛贼是个年约二、三十的瘦弱男子,看上去也是个过路人,这衣服的胸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锦琛拎着此人后颈直接拖回茶棚来,随即引起了茶棚里一阵骚动。
他让车夫剥开这人的外衣,将胸袋里藏的东西全抖落出来,掉在地上的不只荷包银钱,还有些鼻烟壶、如意、玉佩、钗环等等值钱的小东西,倒不完全是衣向华马车上的。
锦琛不由扬了扬眉,他朗声朝着围观的茶客们说道:“此人至我马车内行窃,被我逮着,这些赃物不只有我一家的东西,请诸位过来看看,是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被偷了。”
四周的人连忙模模自己衣袋子,有人脸色铁青的来了,不一会儿各人都将自己的东西认领回去,原来这贼人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将这些人偷了一轮。一时之间群情激愤,都有人想上来动手打人了。
那茶棚主人简直要跪了,居然在他的棚子下发生这种事,那他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不干我事啊,小老儿只是想赚个辛苦钱,我不知道这里有贼……”
衣向华此时安抚地搭了句话,“老板放心,你的茶棚看样子在这里也有好些日子,若真有惯窃岂能做得如此长久,我们不会冤枉你的。”
茶棚主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向锦琛及衣向华道谢。
不过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虽是锦琛抓到了贼人,但此处离有衙门的城镇还有段距离,他自是不可能带着个贼上路,此外也没有安放贼人的地方。
此时旅客中有一人站了出来,见他们为难,取出一块令牌,说道:“我乃九江卫千总秦放,正要回卫所,既路遇此事,若大家不知此人如何处置,不如交给我?”
在场都是路过的人,带着个毛贼也不省事,这出头的九江卫千总或许也想赚个功劳,将此人交给他是再好不过。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锦琛也暗中向那秦放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免得这案子又弄出什么猫腻来。
待锦琛处理完毛贼,接受了众人的道谢后,带着秦放回到衣向华等人身旁向众人介绍,他的茶水都已经凉了,茶棚主人连忙过来添茶,还感恩戴德地免了他们的餐费。
锦琛不以为意地遣走了他,才终于忍不住满心的好奇,朝着衣向华问道:“那铃铛声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布置的?怎么那毛贼上车铃铛就响了?”
连车夫都不禁拉长了耳朵听,他实在也是被衣向华观察植物的神奇技能给惊得有些懵了,秦放更是一脸好奇,原来巧施妙计防贼的是这位美丽的小姑娘。
衣向华笑道:“不就是被你嫌弃一路的那株盆栽吗?那是株紫薇树,紫薇树的枝干十分敏感,受到刺激或触碰树梢就会自然的抖动。我每回下马车都让红杏把盆栽摆到马车口,在紫薇树梢绑上铃铛,敢偷进马车的人,一定不会对一棵树设防,只要刺激到紫薇树,铃铛便会作响。你瞧!连我们都没发现的人,树却发现了。”
锦琛及车夫顿时苦笑不已,敢情他们混到连棵树也比不上,还让不让人活了。
秦放则是听得目光熠熠,钦佩不已。想着之后回衙门也弄几棵紫薇树绑上铃铛,会看门的!
“原来如此,我真是服了。”这一路下来,锦琛也算领略了一把植物的神奇,当真是自叹弗如,甘拜下风。“看来我当真不用担心你会在侯府里受到亏待了。”
衣向华挑眉,不解地望着他。
锦琛脑海里浮现了某种画面,整张脸一言难尽。
“侯府里花花草草可多了,随便一株都是你的兵将,谁能玩得过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