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流逝,转眼三年过去,这一年,吕芝莹十六岁。
时间来到初夏,阳光灿烂,湘南阁花朵绽放,主屋旁的紫藤花架下,吕芝莹坐着,晓春、晓彤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
“姑娘多休息会儿吧。”晓春忍不住开口,主子老像个陀螺转个不停,也不嫌天气炎热,花架下虽有凉荫,可还是热啊。
“别搧了,心静自然凉。”吕芝莹边说边翻看手上一本论茶的书。
两个丫鬟很佩服她,虽是初夏,但今年显然比往年要来得炎热,入春不久,太阳日日高挂,随意一动就会流汗,可主子还能定下心看书,这个月更是老往茶山去,下了马车,撑了伞就往制茶所走,到晒茶场,那阳光可毒了,也是主子天生丽质,皮肤晒不黑,像她们两个丫鬟皮肤都黑了些。
吕芝莹看两个丫鬟鬓发都有了汗水,摇头一笑,“进屋子吧。”
两人笑了,东家体恤主子,屋里备了冰桶,凉爽多了。
两个丫鬟都是守本分的,一个帮着主子拿凉茶,一个转身出去要端盆水来好替主子净个手洗把脸,后来晓春又去小厨房拿回来凉爽点心。
“姑娘,你别太宠她了。”晓彤都快看不过去了,那些拿来的点心有大半都进了晓春的嘴。
“没事。”吕芝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上。
晓春得意洋洋的又拿了块凉糕吃,才开开心心的走出去,她记得水井里还有西瓜呢。
不过一会儿——
“姑娘,姑娘,二少爷的信又来了!”
晓春清脆欢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接着就见她掀了帘子,一阵风似的跑进来。
“风风火火的像什么样子。”晓彤轻声斥了她一声。
晓春停下脚步,吐吐舌头,向主子一福,笑咪咪的将手上的信及一只精致木盒放到桌上,目露期待的看着主子。
吕芝莹坐在长桌前,看着上方的信封及木盒,眸光微动。
一晃三年光阴即过,除了最初三个月没声音外,再来的日子,二哥总不忘派人送来一些珍贵的字画孤本,上品的砚墨、毛笔、纸张给好丹青的大哥,这其中更有不少西洋物品。
这三年他的确东奔西跑,在各地开了车行、船行,而后又乘船到了海外,回头开了寻宝坊,专卖海外带回来的新奇珍贵的玩意儿,赚了好几桶金。
除了大哥的礼物外,养父母也各有一份礼,不过要论送礼的次数及书信多寡,她更是占了首位。
事实上,姜岱阳每到一个新地方便会稍上一封长信给她,内容多是他看到的风土民情或感触,另外还有当地特别的名产或小玩意儿,更多的是有关茶的物品。
扪心自问,吕芝莹有很多感动,但困扰亦不少,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分,在外人眼中,她是大哥的童养媳,以后是要嫁给大哥的。
只是大哥钟情叶瑜,而叶瑜心中还有比嫁人更重要的梦想要去实现。
养父母宽厚善良,不会逼她嫁给大哥,然而叶瑜离开后,大哥呢?他能一辈子不娶,任由方家的香火断了?
若到最后,大哥因香火问题屈服,愿意娶妻,她又当如何?
兄妹变夫妻,她心里有抵触,但养恩大于生恩,她没有理由说不。
就连叶瑜也曾跟她提醒——
“方家培植的继承人只有你,继承人得延续方家的荣耀及存续,若香火断了,何来存钻?方家一脉单传,你跟大少爷其实都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她明白话中的弦外之音,她跟大哥也许命中注定得绑在一起,所以为了别让情况变得更复杂,她最好是守好自己的一颗心。
比较让她伤脑筋的是,二哥每一两个月就送信、送东西的行为,厚此薄彼,偏偏养父母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尽管她写信要姜岱阳别再另,外送她书信礼物,可他依然故我,还特别声明,他从小跟她特别亲,爹娘也知道,要她放心。
“姑娘,你说二少爷是不是太厉害了?我刚刚听老爷说二少爷在西域也开铺子了。”晓春双眼放光。
“嗯。”吕芝莹将正在翻看的书阖上。
其实她对姜岱阳如今的成就还有些不真实感。
穆城是大魏皇朝的茶乡,以出产茶叶盛名,她本以为姜岱阳离开后也会往茶的生意钻,没想到短短三年,海运盛行,他的生意范畴从车行、船行到了洋行,而且一地一地的开出分行,越开越多,俨然成了日进斗金的大富豪。
想到这,吕芝莹先将信放到另一边,两个丫鬟没说什么,主子早已习惯在夜深人静独处时才会拆开来看,她们已见怪不怪。
姜岱阳写的信,内容彷佛游记,很吸引人,在最终他总会写上一句,若是她也在他身边就更好了。
她八岁前,养父时常带着她四处经商,及至这两年及笄,因大魏皇朝民风开放,她在穆城带着丫鬟出入倒也可以,只是远行多有不便,便鲜少出行。
不得不说,她心里仍向往那四处游历的岁月。
她收敛思绪,打开雕纹精致的木盒,里面有两小罐陶瓷茶,一罐是雨前茶,一罐是明前茶。
明前茶贵如金,量又少,通常只在皇亲国戚间流转,他竟也为她寻来了。
“唷唷唷,二少爷真是投其所好、这送礼都送到姑娘心坎里了。”晓春这句赞许的话没有掺杂半点水分。
姜岱阳这几年林林总总送来的东西,包含各种海内外名茶、茶具、古玩不说,连一些孤本茶经也有,那可不是随便就买得到的大白菜,一本价值千金,也不知他花了多少人力金钱才买来的。
吕芝莹听了却有些心烦,她将木盒盖上,看着晓春吩咐,“把这送去沧水院吧。”
晓春想也没想就摇头了,“姑娘,你一送过去,老爷、夫人回头又送过来,姑娘就放心喝吧,前些日子夫人不是特意在给二少爷的信上说了,姑娘转送去的茶好喝,后来二少爷再送上品的茶回来,可没落了老爷夫人,这两款茶他们肯定也有的。”
吕芝莹沉默了,的确如此,她让晓春先将茶罐收好,自己则移身走到几前坐下,一壶热水早已备好,她纤手提壶,滚水入茶,雾气氤氤弥漫,一股醇厚的茶香顿出。
她脑海中浮现那一日,夏日阳光下,二哥那张俊朗又认真的脸孔,她暗暗吐了一口长气,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持续三年的示好及疼宠。
她想起及笄礼过后,娘亲特意过来找她喝茶,临去前说:“外界虽知你是娘的童养媳,但娘视你为亲生闺女,逸哥儿身体状况反覆,将心比心,哪个做娘的会舍得将亲闺女嫁给一个病秧子?莹儿,养育之恩并不需要终身来回报。”
那一晚,娘亲把择婿的选择权交给了她,可她的心还不确定能给谁。
翌日,吕芝莹一如以往常与养父母用完早膳后便到前院的茶行去。
晨光茶行的角落里都备了冰桶,毕竟夏日算是一年生意中的小月,来客中又有不少人是因避暑才走进茶行,贪一下凉,喝些茶行准备的凉茶,其中几款还是吕芝莹特别配的消暑降火茶,销路还是不错的。
一见到她,燕掌柜、几名茶师与伙计纷纷向她行礼问好,言行间皆可看出相当尊敬这个小东家。
这几年,吕芝莹的能耐可让不少同业眼红,小小年纪,做生意不含糊,说一套是一套,又连续两次在斗茶大会中夺魁,被称为穆城的第一大茶师。
她所配的几款茶销路极好,这配方还有外地茶商砸重金要买,所幸吕芝莹懂得细水长流,不卖配方,只谈合作,如今几款茶品已卖到京城,一年为茶行注入不少红利,铺内众人在年节也多了好几两银子过年呢。
而众人最关注的还是她的婚事,方泓逸如今已二十六,身子时好时坏,吕芝莹身为童养媳,去年及笄,但方家仍静悄悄。
有些好事者还建议方辰堂可以办喜事冲喜,不过他都没上心,也不知有什么打算。至于与各方交好的当家主母孙嘉欣虽然好相处,可嘴巴特别紧,不想让你知道的,怎么套也套不出话来。
但在外传言还是不少,说方辰堂夫妇是真的疼吕芝莹,舍不得让她嫁给自己的独子,因为多年不曾在人前现身的长子早已病入膏肓,而方辰堂这么用心栽培养子跟童养媳,其实就是要将两人凑对。
也有传言,姜岱阳如今有自己的事业,方辰堂可能要另外替吕芝莹招赘,晨光茶行以后就交给吕芝莹。
不过还有另一则传言,孙嘉欣曾跟交好的夫人透露,会替吕芝莹找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婿,当亲生闺女出嫁。
不管传言多少,吕芝莹沉静端庄,深得不少贵妇青睐,府中有喜宴或聚会,她几乎都是座上宾,有貌有才,还有生财能力,要寻一门好亲绝对不难,穆城内尚未娶妻的一些年轻俊秀在她及笄后纷纷展开追求。
追求方式很简单,常来买茶就对了。
因此,一早就来了不少翩翩公子踏进茶行,看美人,喝喝茶。
认真的女人最美丽,何况吕芝莹是真的天生丽质,再加上远行的姜岱阳时不时寄回一些珍玩首饰,样样精致,晓彤、晓春更是乐得天天替她换花样,因此她身上的衣裳首饰都不输富贵之家的千金闺秀。
吕芝莹也知道自己在茶行及各方走动,代表的是方家的门面,在穿戴方面就任由两个丫鬟折腾了。
一上午,客人陆续上门,每位茶师都有自己的客人,至于一些比较有身分地位的来客,自然会指定哪一位茶师招待。
吕芝莹虽是茶师,但身分不同,也算东家,因而若非有特别的要求,客人通常都由其他茶师接待,年轻俊少上门自有目的,因此都要求由吕芝莹在专属的雅室招待。
好不容易有了空档,吕芝莹步出雅室,就见到脸胖得像包子的胡彬彬上门,店里的掌柜、伙计及茶师等人脸色同时一变。
胡彬彬是悦客茶楼胡隆老爷的嫡长子,是同业的少东家,二十五岁。他被宠坏了,手脚散漫,不思上进,已纳妾多名,通房人数不明,一直将理想的妻子人选定在吕芝莹身上,每次见到她,从不吝于赞美,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喜欢。
吕芝莹一见这体形过胖的纨裤子弟,心就一沉。
燕掌柜年已五十,身形偏高瘦,上回被这家伙推了一下,在家卧床一个月,她不敢让他去接待,可自己上,胡彬彬的眼神又实在很猥琐。
晓彤、晓春一见胡彬彬也是忿忿,对这个不轨之徒印象极差,但姑娘说了,客人的刁难或要求,除非踩到红线,不然客人至上。
胡彬彬挪动着胖嘟嘟的身子来到吕芝莹面前,像模像样的依礼打招呼。
其实他身为客人,倒也不敢有什么出格行为,不过是眼睛瞧着美人儿,脑海想些旖旎画面意婬而已。
吕芝莹粉脸上撑着得体的笑容,不过袖子里的纤纤素手已经握拳。
胡彬彬贪婪的凝睇她莹润的肌肤、卷翘浓密的睫毛,再往下,那粉女敕如樱的唇瓣——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尝起来一定很甜。
“啧啧。”他嘴里啧啧有声,视线黏在她的唇上,不由自主靠得更近。
他眼中的邪恶那么明显,她立即后退一大步,冷冷的道:“胡少爷请自重。”
他舌忝了舌忝唇,“莹姑娘,其实我已经很重了,你想不想试——”
“试什么?”
胡彬彬轻薄话语未完,另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突起,同时,一道挺拔的身影跨过店铺门槛走进来。
男人一袭精绣的宝蓝袍服,腰间束着白玉长穗,俊美无俦,端端一副贵公子样,赫然是三年未归的姜岱阳!
“二少爷!”
“二少爷回来了!”
燕掌柜及几名茶师、伙计惊喜的出言招呼。
姜岱阳朝众人一笑,示意他们先忙,目光随即落到吕芝莹身上。
她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裙,乌发梳了简单的髻,发间一支翡翠珠钗并几款茉莉珠花,衬得她如月中仙子,娴雅沉静。
“二哥回来了!”吕芝莹表情同样惊喜,狂奔的脚步及时止住,突然想到这是在外面。
姜岱阳笑道:“是,一听到你在店里忙,就先来这里。”
意思是连养父母都还没见?吕芝莹的心咚地漏跳一拍,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三年未见,但他资讯不断,发生的一些大小事都钜细靡遗的与她分享,而她虽然回得少,生活规律是真,远不如他海内外奔波的丰富精彩,因而两人间并无陌生感,甚至比三年前更要熟稔。
“三年未见,成了大姑娘了。”他笑说。
她亦打量着俊美不凡的他,三年经历,再不见年少青涩,人抽长又精瘦,气度更从容。
姜岱阳随即将目光移到很碍眼的某人身上,“原来是胡大少爷,刚刚我听你在说什么试试?试什么?”
胡彬彬尴尬了,刚刚那是一时色迷心窍月兑口而出的话,哪能说“试试让他压在身下,就知他重不重”的混话!
“当然是试茶啊,试试莹姑娘的手艺,谁不知她有一手配茶的好功夫啊。”他硬着头皮解释。
姜岱阳知道这不是真话,不过他没打算将宝贵的时间花在这头色猪上,他嘴唇一弯,“我远行方归,有很多话要跟妹妹说,我想胡大少爷应该不介意换个茶师吧?”
这只猪想拱白菜是想死吗!他心里这么想,话却说得心平气和,俊脸上还带笑。
胡彬彬脑袋转啊转,姜岱阳虽然这几年都没回穆城,但有关他的消息倒是一直传回来,他老爹也没少揪着他耳朵念叨,他海外贸易坐大,与一些皇家官家都有来往,几名少年大家对他也相当礼遇,想为他说亲的事也传出不少。
爹可是交代过,若有机会一定要与他交好,有机会认识权贵,要是能入股分上一杯羹,白花花的银两就飞来了。
“当然当然,咱们虽然几年没见,但小时候的交情多好啊,好朋友就是旧的好嘛,你先跟你妹妹聊,来日我约吃饭,咱们好好叙旧,呵呵。”
胡彬彬伸出胖胖的手与他勾肩搭背,还提及姜岱阳幼年时偷溜出府外,还不知去哪儿玩时,可是自己这个小纨裤“好心”带着他去玩的。
是啊,害他没少跪几次祠堂。姜岱阳点头,嘴上仍是客气的笑,“是好朋友。”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另一名男茶师立即走上来。
姜岱阳爽朗的又拍拍胡彬彬的肩,“让这位茶师招呼你、咱们下次约。”又不忘回头跟燕掌柜说:“燕伯伯可要给胡大少一个好折扣,他自家茶喝不惯,买到我们家来了,怎能不给点优惠。”
燕掌柜憋着笑意,“是。”
胡彬彬皱眉,这话听来有些不对?
他身后的小厮好无言啊,同行相忌,这长长的茶街竞争已经够激烈了,自家少爷还跑到晨光茶行来捧场,这岂不是看不上自家的茶,活生生踩了自家脸,偏偏少爷脑袋钝,不是,脑子只有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