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穆城方家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庭院深深,在柏轩院的屋子里,夜风拂入,将桌上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拔步大床上,姜岱阳睁开眼,一愣,看着床顶的承尘,有些恍惚,他不是死了吗?
他下意识的模了模脖颈,好好的?
姜岱阳飞快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盖着的绣着瑞草云纹的被褥,眉头一皱,再抬头看向正前方茶几上方的一只包袱,又是一怔。
他再环视屋内,圆几上方有一只三彩山水瓶,再过去则是楠木雕花衣橱,这越看越熟悉的屋子不正是他年少时在方家的房间?
他眼睛倏地睁大,想也没想就跳下床,冲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青涩少年的俊美面孔,神情恍惚,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手,在狱中的自己多日未进食又被严刑拷打,伤痕累累,骨瘦如柴,人不似人,鬼不似鬼。还有,他被斩首了,利刃砍进皮肉的剧痛,他一想到头皮仍旧发麻。
然而,他怎么——怎么就回到年少时?
作梦吗?是梦也好,他想再见见养父母,见见他心尖上的人儿。
顾不得光着脚,姜岱阳转身就往门口走,手背不经意划过什么,传来一丝痛楚,他皱眉低头,看到桌边有一小瓷片,再低头,地上有摔破的茶杯,抬起手背,只见那道割伤很浅,但渗出血丝,痛感很真。
他的心跳陡地加快,这……不是梦吗?
姜岱阳再次奔回镜前,望着镜内少年眉宇间隐隐的戾气,眼眶红了,热泪一滴滴落下,滴落在手背上的感觉是那么清楚,双手不由捂着狂跳的胸口。
他活了,不,他重生了。
姜岱阳从镜子内看到那只包袱,是了,就是这一夜,养父又狠狠训他一顿,说他好高骛远,性格不能经商,他大为光火,想离家独自闯出一片天,让瞧不起他的方家上下都知道他们错了。
但要离开,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吕芝莹。
吕芝莹不是方家人,却是方家中唯一看得起他的人。
她是茶农吕森的女儿,养父初时创业时,一批茶叶出了问题,是吕森及时救援才没损及商誉,也是那一次,“晨光商行”在业界站稳,后续的发展更为顺利,及至后来成为穆城数一数二的茶商之一。
只是吕森与妻子一次外出,马车坠崖,双双离世,仅留吕芝莹这个三岁稚女。
养父念恩,收她当童养媳,视若亲女,方府下人莫敢轻视,对她极为尊敬。
他年长她四岁,在亲生父亲将他扔给养父抵债后,成为她名义上的二哥。
时光如箭,这一年,他十六岁了,她十二岁。
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养父准备在她及笄时让她跟大哥成亲,也就是说,他只有三年时间可以让他们刮目相看,将她许配给他。
大哥都二十二了,仍体弱多病,怎是她的良配!
他急于做出一番丰功伟业,仗着晨光茶行的光环,硬是以低价签约五年,收购岭南几家茶农的茶叶。
此破坏行情之举引起其他茶商不满,这几家茶商遂联合起来去抢购其他茶山的茶叶,引发一连串的茶价波动。
养父劈头盖脸的当着不少人的面前狠训他一顿,让他脸面尽失。
他气忿不满,要离家出走,可他舍不得吕芝莹,想到了私奔,于是找了她,急呼呼的吼走她屋里的丫鬟,跟她说他喜欢她,想娶她,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富太太,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
十二岁的吕芝莹婷婷玉立,已跟着养父打理茶行,在外一贯沉静内敛,但对亲近的家人仍如幼时的慧黠灵动。
可在听完他的表白后,她娇俏神情收起,变得严肃,口气更是硬邦邦,“二哥今日的胡言乱语,我会全部忘记。”
她严正拒绝了!他似被人由头浇了一盆彻骨冰水,难堪又难受,更多的是不甘及怒火,一路冲回房间,一股脑的收拾行囊,因口干舌燥喝杯茶水,又气不过的砸了茶杯出气,落在桌上及地上的瓷片就是因此而来。
姜岱阳低头看着干涸的伤口,巨大的喜悦冲进心房,眼中滚烫的泪水落得更凶。
这一晚,便是离家的那一晚。
后来他成功了,意气风发,毫不在乎的舍了方家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丢失的是无价之宝,也不知他的成功之路最初就是由方家人为他铺陈帮扶,若没有他们,他根本没有能力成为一大富商。
眼下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姜岱阳知道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经过上辈子的历练,他有手腕本事,但他要做的更多,绝不再骄恣自满,自以为是,行事高调处处惹祸,得罪更多人。
他深吸一口气,拭了泪水,走过去将包袱塞回衣柜,穿好鞋子,这才开口喊了小厮袁平进来,“将地上收拾了。”
袁平是养父给他的随侍,十七岁,忠厚木讷,不善言词,他对袁平的态度一向不好,但袁平却是个忠心的,上一世他遇难入狱,在其他管事都怕事远离时,他仍想尽办法要进牢探视。
袁平边收拾边皱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主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还有,眼睛红红的,是哭了?
姜岱阳一见他困惑神情,想着自己的表情,心里一惊,神情瞬间一变,如往常一样不耐烦的粗声道:“动作快点,去弄水来,少爷我要洗澡睡了。”
“是,少爷。”袁平不敢再打量,急急的出去忙活了。
姜岱阳一夜未睡,他心里开始计较,重生的日子要怎么过。
翌日,用完早膳,姜岱阳步出柏轩院。
方家经营茶行已有十余年,占地宽广的老宅院因此扩建多回,认真说来,占了宝庆大街六个铺面,茶行的店面、库房等都划在前院,中庭的亭台楼阁则为品茶雅间,用来招待贵客。以居中的人工湖为界,湖后方则为方家私宅,造景假山及满园的葱郁花木,曲桥旁的一片芍药开得正盛,景色一如姜岱阳记忆中的模样,每走一步,他就觉得心跳如擂鼓。
此时姜岱阳站在曲桥上,目光落在东边养父母所居的沧水院,大哥住在西边的轩格院,吕芝莹则住在离沧水院不远的湘南阁。
各院间桃李成荫,但开朗疏阔,间以花园、回廊、奇石造景及花架石桌椅,处处皆是风景。
袁平站在姜岱阳身后,偷偷觑他一眼,怎么主子又失神了?
姜岱阳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前往沧水院。
养父严以律己,即使成为大茶商,依然不好,与养母感情极好,府里没有任何妾室庶子。大哥出生体弱,近年来由叶瑜这个女大夫为他调理治病,身子骨虽说好了不少,然而染病的消息依然不间断。
商场逐利,有些人为讨好养父,搜罗美人相送,都被养父不假辞色的拒绝了,几回后,外人识相的不再送美人。
心思翻转间,他已来到沧水院。
一见到混不吝的二少爷,院门前的青衣婢女连忙上前行礼,一名嬷嬷更是快一步掀帘进屋,再出来时才对着姜岱阳道:“老爷、夫人请二少爷进屋子。”
这位古嬷嬷是方辰堂的妻子孙嘉欣的女乃娘,总是笑眼眯眯。
姜岱阳性子硬,上一世总是爱理不理,眼下他下意识的向她点个头,惹得她一愣。
他脚步未歇的越过古嬷嬷进屋,袁平则留在屋外,与她大眼瞪小眼。
主屋的摆设富丽雅致,姜岱阳知道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养母亲手布置。
方辰堂夫妻已经用完早膳,圆桌上也已收拾干净,添了茶香。
姜岱阳看着正在为养父整理衣服的养母,即便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再见,他喉头哽结,眼睛鼻酸,连忙低下头掩饰此时的激动。
“阳哥儿这么早就过来请安了。”
孙嘉欣明眸丹唇,言谈举止磊落大方,不似一般拘礼的夫人。
她一手为丈夫整理衣襟,不忘给丈夫使个眼色,要他态度稍微放软些。
这养子与贴心的养女大不同,心高气傲,听不得丈夫说的实话,不屈不挠,时而顶撞,她虽努力打圆场舒缓氛围,但养子的拧≠子脾气实在不是普通的暴躁,与同样严谨好面子的丈夫硬碰硬,养子吃亏多,但仍是撞墙不回。
方辰堂下意识轻哼一声,却接收到爱妻的挑眉一瞪,他瞳眸微闪,想到爱妻昨晚提醒,他这当老子的再这么叨念下去,桀骜不驯的二子铁定会收拾包袱逃家,到时候不知是谁会牵肠挂肚,悔不当初?
又想到一大早柏轩院送来的消息,臭小子昨晚还真的整理了包袱,他抿抿唇,淡淡的开口,“用过膳没?”
姜岱阳待内心翻腾的情绪平稳些,方才哑然开口,“父亲、母亲,川玉用完膳了。”
闻言,夫妻俩飞快对视,这小子说话都是用“我”自称,川玉是他生父为他取的字,他从没掩饰他有多讨厌这二个字,现在怎么?
方辰堂蹙眉看着养子,姜岱阳屏息不敢说话。
方辰堂五官极为精致,比女子还漂亮,因而刻意蓄胡,在外形象气势慑人,皆是一派强人风范,不好靠近。
在姜岱阳眼里,养父一双狭长凤眼一瞪,这气势就够让人怯懦,再加上脾气硬,油盐不进,不好相处,交好的友人不多,不过他做生意有诚信、有原则,童叟无欺,连带的也将茶行商誉带到极高的位置。
孙嘉欣回身示意浑身紧蹦的姜岱阳坐下,让他喝茶,随即跟丈夫谈起接下来几日与几家夫人出游等生活琐事。
姜岱阳静静听着。
孙嘉欣是个很特别的人,性格爽朗,广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不止商界,就连官场的夫人小姐都特别爱来找她喝茶聊天或商量事情、讨主意,可以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出身大户商家,因得父亲宠疼,父亲出外做生意皆将她带在身边,故比寻常锁在深闺的女子眼界都宽,历练也多,随口一来就是故事。
出乎夫妻俩意料,两人谈着事儿,在过往,这小子可没多大耐心,这回竟静静坐着,再见他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微红,带着点思慕及愧疚?
孙嘉欣一挑眉,想也没想就看了窗外一眼,没下红雨啊。
姜岱阳自然看到养母那半开玩笑的一眼,暗暗调整呼吸。
重生不过几个时辰,他思绪起伏太多,更有许多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可以静静的听着他们话家常,他感谢上苍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也在心里再次起誓,这一次他绝对要当个好孩子,不让他们担心。
夫妻俩仅是顿了一下,又聊起吕芝莹,今早天刚泛鱼肚白,小姑娘就带着两个丫鬟及茶行二管事出发到青州,五天后才会回来。
闻言,姜岱阳眉头一拧,听来这是早就排好的行程,而他人在方家却丝毫不知,昨夜还缠着吕芝莹说了那些话……
他的确太自私,也太自以为是,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但连她在做什么都不清楚,难怪她拒绝了他。
姜岱阳捧起茶杯喝了口茶,咽下口中的苦涩,放下茶杯,起身向养父行礼,“昨日川玉冲撞父亲,怒不可遏下收拾包袱想离开,可收拾完才发现天下之大,竟无川玉容身之处……”坦言自己昨晚的所为,因为他知道再来的改变必得有个合理的借口,“川玉一夜无法入眠,思及过去种种,愧疚袭来,反思一晚,决定痛改前非,请父亲、母亲原谅川玉过往幼稚莽撞之言行,川玉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务实的学习商道。”
“你这小子是魔怔了吗?一口一个川玉。”孙嘉欣一挑柳眉,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
姜岱阳俊脸有些烧红,但仍拱手回答,“小子是澈悟。”
哎哟,孙嘉欣忍俊不住笑了,“好,很好,不过可别只澈悟一天喔。”
“一定。”
方辰堂错愕的瞪大眼,这要是以前,爱妻调侃,这小子绝对像被点燃的炮竹,气呼呼的转身就走,现在却执礼不动?
他忍不住暗暗给爱妻使了眼神,这小子莫不是中邪?
姜岱阳看到养父母交换的神态,内心苦笑,前世的自己是惹祸大户,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时不时就得罪人,还因自卑心作崇,自己错了却比别人凶。
“川玉再三深省,过去辜负父亲及母亲的教养,川玉不愿如此混不吝的虚度光阴,故而想请父亲将杜师傅再找回来教习武功。”语毕,他再一次抱拳行礼。
夫妻俩对视一眼,眸中都是讶异。
由于长子体弱多病,他们找来镖局的杜师傅教他习武,锻链身体也好,无奈一年年过去,长子能不生病就好,哪有气力练武?
后来年仅六岁的姜岱阳进了方家,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还随着护院学了拳脚功夫,因被生父丢包,脾气坏,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下手又没个分寸,方辰堂几回惩罚下也怒了,请来杜师傅压着他学武,让他累到没力气去闯祸。
姜岱阳心不甘情不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来又察觉到学功夫好,还能取巧逃过一些惩罚,日后还真的扎实学起功夫学。
只是他心思重,对外人敏感,又带着戒心,武功越来越好,一次在外跟一家茶行少东打架,差点没将人揍死,方辰堂便让杜师傅离开,就怕他再学下去真会出人命。
“习武又要学经商之道?你这小子真正想的是习武吧。三年前我让杜师傅离开,你就将一屋子的茶壶杯具全砸了,大吼着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要将你喜欢的人事物都推得离你远远的,因为我是被迫收养你的。”方辰堂面无表情的看着养子。
姜岱阳头越垂越低,是浓浓的羞愧啊。
“我昨天说了那么多,你就想到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我,顺你的意让你继续习武,是怎样?以后不想听训,施展功夫就走人,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方辰堂眼里是浓浓的失望。
长子先天体弱,且对茶行经营没兴趣,因此尽管收养一事是被迫的,他却是真的用心在栽培这个养子,可养子却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次次让他失望。
“父亲,我是认真的,不管习武还是学习商道,日久见人心,请父亲给我机会,定能看到我的决心。”姜岱阳神情更为诚挚,但紧紧攥拳的手还是不小心透露出他的紧张与渴望。
若照前世轨迹,他有信心及把握能创造前世荣景,可是他舍不得离开方家,眼下能与他们说话,是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享受亲情,他想多留在他们身边两年,享受这样的幸福。
习武亦是他深思一夜的考量,前世在经商应酬中,他因脾气暴与人打过几次架,也遭了几次暗算,他受的伤其实都不算轻,一次甚至离死不远,当时他就想着,若继续习武,便不会这么凄惨,眼下有机会重来,当然得好好把握,何况那几个人日后若有机会碰到,他当然得“回报”他们。
方辰堂就着透过窗棂的阳光打量着养子,姜岱阳正值年少,心高气傲,眉宇间总是带些桀骜之色,周身气息也带着难言的孤傲,对人满是防备。
然而此时,他那张俊俏脸上虽仍有未曾月兑去的少年稚气,但眼神平静而诚挚,气质也大不同,不过一夜啊……
“罢,你所求,为父准了,你先回去,为父做好安排。”
“谢父亲、母亲,我先出去了。”
姜岱阳再行一礼,走出去后,想到养父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他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大块,他知道自己处事得更稳妥些,重生的事太匪夷所思,这个秘密是谁也不能说的。
“怎么回事?这小子变得很不一样。”方辰堂忍不住抚须道。
“你骂那小子那么多年,他也差不多该被你骂醒了。”孙嘉欣说得理所当然,但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答案。
方辰堂外头还有事待办,便先离去。
孙嘉欣移身到偏厅,家里人口再简单,她也得管中馈,让各院管事嬷嬷来禀事后,她吩咐一番,便让众人散了。
夏风暖暖,她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古嬷嬷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搧着风。
“夫人稍早回答老爷问题时,心里不是真的认为二少爷是被老爷骂醒的吧?”
“知我者,嬷嬷也。”孙嘉欣嫣然一笑,“少年情怀总是诗,他在莹丫头那里栽了个大跟头,应该是爱情让他成长了。”
方府上下就没什么事能逃出她的耳目,昨夜少年剥心表白的情话早已传到她耳里。
古嬷嬷微笑,她自然也是个知情者,只是……“夫人不准备插手?”
姜岱阳内在敏感自卑,对外莽撞霸道的个性,认真说来,一点也不适合早熟纯善的吕芝莹。
“我插手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哪个少年不思春,莹丫头相貌好,个性好,又有才情,小子年少气盛,要没动心才是他没眼光呢。”她口气满是骄傲。
古嬷嬷执扇的手一顿,月兑口问出,“夫人是乐观其成?”
孙嘉欣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