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阵阵的牢狱,墙面青苔斑驳,空气透着股霉味,杂乱的干草堆上摆放了八样佳肴、一壶好酒。
忽明忽灭的火光下,姜岱阳背靠着冰冷墙面,他的双手双脚铐着沉重的锁链,鬓发凌乱,瘦削憔悴的脸上一片黯淡,布满血丝的双眸怔怔望着为他送上最后一顿饭的女子。
她一身素色长裙,如墨长发仅以一浅蓝缎带系起,精致的五官同样素净,更衬托出她清雅绝伦的气质。
她是方家的童养媳,更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小暗恋,长大后也一直放在心里深处的女子,即使后来娶妻,他对她的情深眷恋从未减过一分。
多年未见,她出落得如此美好,而他,衣衫脏乱、狼狈难堪。
吕芝莹看到形销骨立的姜岱阳,强忍住心痛,轻声开口,“爹爹与娘亲,还有大哥都很关心二哥,也想来看看二哥,只是我们再怎么疏通,上面也只允许一人来送二哥,所以就由我代表来送——”她声音哽咽,想到他明日就要被斩首,“最后一顿饭”这几字终是难过得说不出口。
姜岱阳眼眶湿润,心口堵得慌,千言万语鲠在喉头,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回想这短短的二十七年人生,亲生父亲姜侑在他年幼时,因欠债晨光茶行老板方辰堂上万两银,又见方辰堂的独子方泓逸体弱多病,在返京述职时,荒唐的将他这庶子送给方辰堂当养子,还直言,“我瞧逸哥儿活不了几年了,阳哥儿就送给方兄当养子,方家也算后继有人,当然,欠的债就两清了。”
方辰堂为人厚道,即使气到不行,还是留下他,教育他、养育他。
可惜自己个性要强,总是惹祸,血气方刚的在十六岁那年向吕芝莹告白被拒,又再次听到方辰堂怒斥他桀骜个性不能经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立誓要闯出一片天。
事实证明,不过六年他就做到了,日进斗金,意气风发,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连遗弃他的姜侑都找上门请他帮忙,之后还帮他娶了官家千金为妻。
当时他人生一帆风顺,虽然再也没有回去方家,但心里总埋着一根刺,他知道养父母一家都看不起他,于是他常常借着同在生意场的一些友人有意无意的送出消息,让方家知道他过得有多好,甚至还故意使绊子,让与方家竞争的茶行抢走方家生意。
他骄恣自傲,想要方家人也像姜侑一样趋炎附势的来求他、巴结他。
甚至在方泓逸与医治他的女大夫成亲,舍弃童养媳吕芝莹时,他亦生出别样的报复快感,自负的认为吕芝莹拒绝自己,一定悔不当初。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是他心态扭曲,从不自省,如今才落得被亲生父亲设计成了朝堂斗争下背锅的蠢货。
他的亲信不知砸了多少钱见到他,告知姜侑牺牲他,在外赢得大义灭亲的美名,而从他风光后就不曾联系的方家,却四处奔波,为的是要给他疏通出狱。
亲信还透露另一件事,当初他年少离家能赚到钱,也都是方家在暗中帮忙之故。
可笑啊,他错得多离谱!
姜岱阳看着吕芝莹,喉头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吕芝莹如今已是茶行主事,她整理了情绪,面对俊朗不再的二哥,咽下到口的叹息,“爹爹要我跟二哥说,咱们一家人都会日日祈福让二哥下辈子托生在好人家,别再这么心气不顺的过日子,最苦的还是二哥自己。”
姜岱阳一怔,原来严肃的养父一直都知道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怼心结,及被亲生父母遗弃后的自卑。
方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人,可他不曾感恩图报,反而恩将仇报……
他再也受不住浓浓愧疚,低头痛哭,“呜呜呜——”这哭声有懊悔、愧疚、不甘、遗憾、难堪,及太多太多混杂不清的情绪。
见他似稚子般嚎啕大哭,吕芝莹眼中也泛起泪光。这些年二哥风光无限,却时不时给家里添堵,养父母从不曾怪罪,连叨念一句都没有,然而一出事,方家老小为了解救他,寻着各管道奔波,即使受骗仍是没办法将他救出牢狱,这些种种,在见到他不成人形的瞬间,她心里有再多怨怼也消失了。
半晌,姜岱阳的哭声渐缓。
“我该走了。”她轻声开口。
“等等。”他的声音沙哑难听,抬起头,泪眼凝睇眼前人,“请你代我跟爹、娘、大哥说,岱阳有愧,对不起他们,此生恩,来世偿。”他陡地跪地,重重的磕头。
她咽下鲠在喉间的硬块,“好,我会转述。”
“最后——请莹儿回答,我此生最后一个问题。”他抬起头,深深凝眸,出口的每一个字却艰涩无比,“如果……如果你不是大哥的童养媳,那一年,我跟你表白求娶,你可会应嫁?”
她一愣,没想到他此生最后一问竟是她的终身。
其实她是喜欢过他的,两人一起长大,他个性爽朗,有理想抱负,越挫越勇,只是对她的喜欢告白,她却是不信的,从小到大,他事事都与大哥争,输多赢少,口中说着喜欢她,不过是想跟大哥争夺的心态作祟。
她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几近低喃的反问,“二哥何不先自问,自己有多优秀,或是做了什么值得我心仪的事,会让我喜欢到不顾童养媳的身分,愿舍弃养父母的疼宠、大哥的无声呵护,罔顾世俗目光同你一起离开那个温暖的家?”
姜岱阳一怔,看着她清澈的眸光,来回咀嚼她的话,他苦笑,顿时明白了,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从来不是她愿不愿意爱上他,而是他值得她抛弃所有来爱他吗?
吕芝莹离开了。
翌日,断头台上,一柄钢刀明晃晃闪过姜岱阳眼前,刹那间,痛楚袭来,喉头鲜血喷溅而出。
此生,有关姜岱阳的所有恩怨情仇皆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