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会让人崩溃,失去父亲的她知道,失去母亲的齐沐谦也知道。
这份“知道”也该让杨玉琼明了,光让四岁小儿哭着找妈妈太不公平,也得让老妪哭着找儿子才教人顺气,对不?
设计的是个庭院,中间一棵大树,树下几个男孩仰头拍手,树上有个调皮孩童正在掏鸟窝,孩子们玩得欢腾,侍女们却胆战心惊,她们扶着竹梯让小太监爬上树,想把男孩抱下来。
树上男孩不惊不慌,笑得春光明媚,太阳照在圆圆女敕女敕的脸上,他的笑容教人心情飞扬。男孩约莫五、六岁,她复制小霸王的模样画的,因为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像四皇子。
这幅画用了她将近十天,眼看着就要完成。
向萸坐在梯子上方,戴着薄薄的手套,为男孩的脸庞加深明暗对比,让他的笑容尽显天真、快乐、无忧。
太后坐在她身后,看她一笔一笔细心描摹,脸上不透露半点端倪,然而心底早已掀起狂风暴雨,几次她想爬上梯子抚模男孩的脸,几次她想对着墙上的男孩说一声——娘想你了,你在那里可好?
听说向萸在永福宫画画,齐沐瑱连忙递牌进宫,虽然她已充分表达心意,但是他不想也不愿割舍下。
过去的他看不起儿女情长,过去的他认为男儿志向远大,不该被后院绊住手脚,但现在他觉得儿女情长是无法抹灭的天性。
即使被拒绝,他还是想看看她,想与她对话,想一步步接近她……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有足够能力,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
他也觉得自己的执迷不悟太诡异,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心,他就是无时无刻想起她,就是坚定地想要留她在身旁。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偏执,但他对她就这么偏执了。
往太后脚边的绣墩一坐,随手拿起苹果啃得喀嚓喀嚓响,他在太后面前表现得随兴、率真、没有心眼,并且时时展现对太后的孺慕之情,这也是他成为太后重要选择的原因。
皇后和梁贵妃也在。
一场大病过后,梁贵妃脸色蜡黄,神情憔悴,额间青筋满布,身上衣衫松垮,整个人都小了一号。
过去作恶梦、慧灵大师入宫、恶鬼夜袭,都是齐沐谦一手安排,就是要她亲口证实自己犯下的罪孽,然而那晚过后,齐沐谦不再动作,可是疑心生暗鬼,她依旧恶梦连连缠绵卧榻。
即使如此,清醒的时候她依旧不改真性情,所以她狠狠地瞪着向萸,恨不得往她身上瞪出两个血洞。对她而言,不管是薛紫嫣或向萸都是强力对手,她们存在,皇上就会离自己更远。
至于皇后,她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淡。
进宫那年她尚且年少,飞扬跋扈的性子让她在后宫活跃,她表面温良,暗地手段频仍,她的心机深沉,吃亏的人只能和血吞。
但即使宫嫔们吞下再多的亏,她也不曾占到过便宜。
皇上不喜欢她,视她如无物,即使她用尽权谋算计、始终算不来丈夫的疼惜,有时谋算过度跌了跟头,一次两次……摔的次数够多,便摔出经验,她终于明白,后宫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挥霍的所在。
因此争宠这种事情,她早已全盘放弃,她只求平安到老、寿终正寝。
梁贵妃蠢,成天巴着太后,乐于送上门当棋子,她为太后的看重而沾沾自得,殊不知太后姓杨,而弃子的下场往往是屍骨无存。
至于梁家,那更是蠢上加蠢,胆敢与杨家作对,处处使绊子断杨家手脚,满心盼着皇帝势大,清理掉杨家权力集团后,可以收个从龙之功,取代杨相爷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没想过当前朝堂局势,皇上根本没有赢的机会,梁家早晚要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皇后冷冷一笑,心想:梁大人终究没有自家父亲智慧,算盘珠子一拨,算出牺牲女儿,换得家族永续是桩好买卖。
忍不住的轻蔑浮上眼底,像在自嘲也像在嘲笑梁贵妃,可不是该嘲笑吗?这时候该想、能想的是全身而退,哪里是消灭情敌。
两人各自端坐,向萸的画技确实令人惊艳,但这不是她们出现的原因。
皇后过来是为了保命,而梁贵妃则是想制造孝顺之名,让侍母至孝的皇帝青睐自己,她们都看不起对方,却也不会正面为敌。
啃完苹果,齐沐瑱把果核往盘上一抛,起身上前靠近梯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向萸说话。
向萸蹙眉,不敢当面得罪,只能保持沉默,视而不见。
梁贵妃满脑子在寻向萸的错处,一双眼睛搜搜刮刮到处瞄时,发现齐沐瑱微眯双眼,脸上出现几分痴迷。
他这是……梁贵妃展眉浅笑,向萸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勾动敬王世子,如果两人之间有了首尾,她就不能待在德兴宫了吧?
想着想着,忍不住兴奋之情,望着梯子上的向萸和梯子下的齐沐瑱,心生一计。
她朝墙边走去,边走边指着树上孩童。“看!这小孩长得多像杨六公子。”
她走得有点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直到逼近时手肘用力一推。
木梯不稳,正专心作画的向萸失去重心,生生从阶梯上往下坠,本就站在梯旁的齐沐瑱想也不想抬起双臂,将人接个满怀。
原本是浪漫粉红,充满泡泡的场景,却因为啪的一声,画盘倒扣在齐沐瑱头顶,染出一身五彩缤粉,变成了笑剧。
向萸连忙收拾笑意,想从他怀里跳下来,但齐沐瑱手臂紧缩,怎么也不让!
好不容易美人在怀,就算染了色又怎样?
干么啊?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搞,有没有想过她的名誉!
千万别跟她说什么心意不变,也别提啥以身相许,不然她发誓,绝对会想尽办法让齐沐瑱身败名裂。她发狠地想着。
太后皱眉不满,梁贵妃恶意得逞,喜气洋洋,而皇后波澜不兴,两手放在裙裾上,没有出现任何一点动作。
“放手。”向萸低声恐赫。
“不放。”齐沐瑱形象都不要了,死死扣住她。
如果不是太多大咖环绕,向萸超想抓起画盘往他头上再砸两下,就算砸不出更多颜料,也要把他给砸晕。
她深吸气,咬着牙,吐出温柔的话语。“这颜料得尽快清理,否则一乾就会留在身上,两、三个月都清除不去,将军大人还是……”
顶着一头颜料,两、三个月清除不去?那他可就成了大笑话,齐沐瑱依依不舍,却不得不放开她。
太后道:“来人,快伺候世子爷洗漱。”
齐沐瑱离开,向萸觑一眼梁贵妃,本为顾全大局、不想对她动手,可就是有人欠修理,你能怎么办?
抓起画笔轻轻一甩,几滴颜料精准地落在梁贵妃脸上,她刚感觉到凉意,向萸立刻拿话岔开。
“方才我遇见杨家小公子,他很喜欢奴婢的画,约定好日后入宫,随时找奴婢画画。小公子太伶俐可爱,模样深入奴婢脑海,画着画着就把小公子给入了画,还请娘娘恕罪。”
被她这一打岔,梁贵妃忽略脸上的微凉,兴奋地等待太后惩罚向萸。
没想这一忽略,待她回过神后,拿皂角死命刷洗,不但洗不乾净,半乾的颜料还在她脸上扩散出一块青紫,怎么都去除不掉,之后的三个月,她顶着一张家暴脸,连门都不敢踏出去。
太后会惩罚向萸吗?
当然不会,向萸胸有成竹。
故事是齐沐谦说的,四皇子对爬树有特殊喜好,宠子太后舍不得阻止,只能找来其他孩子陪玩,每回四皇子上树,她就亲自站在树下护着,慈母之心昭然若揭。
梁贵妃只注意到树上的男孩长得像杨小霸王,却没发现树下的宫女,眉宇间有太后的影子。
向萸朝太后看去一眼,果然,动容了吧?
太后走向墙壁,看看树上、再看看树下,这丫头是刻意讨自己欢心对吧,明知道对方的心思,她还是接纳了。“赏,重重有赏!”
梁贵妃诧异,怎么会赏?应该重重惩罚才对啊。
明明上回杨六公子爬树,伺候的宫女一个个被打得下不了床,还有那身子弱的直接一命呜呼,再也见不到隔天阳光。
太后分明忌讳的呀,她想不出问题在哪里,但看着向萸的目光越发凌厉。
向萸只想带走黄金百两,对太后赏赐的饭食半点兴趣都没有。
但太后赏赐谁敢不收,于是熬完那顿让人胃胀气的晚膳之后,在齐沐瑱恋恋不舍的目光里,向萸转身回德兴宫。
夕阳西下,红色墙壁隔绝多余阳光,阴凉的晚风钻过身边,让人感到几分寒凉,她加快脚步,却发现前方有两道影子。
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那是齐沐谦和小顺子,是特地来接她的吗?
咧开嘴角,掩不住的欢欣鼓舞,她迈开双腿朝他飞奔,速度越来越快,待来到齐沐谦身前时,他展开双臂迎接。
向萸想也不想,一个跳跃跳到他身上去,像只无尾熊攀在他身上。
他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的欢欣鼓舞,更喜欢她的热情,托着她的小屁屁,拥紧她的小身体,他在她耳畔说:“受气了?委屈你了。”
他怎会知道?太后身边有他的人?他没有想像中那样势孤力薄?惊讶加惊喜,她圈紧他用力说:“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
跳下来,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着自己的恶意。
不过是几滴颜料,就让她这么得意?太善良了,对付梁贵妃可以下点重手。她最重视什么呢?金钱、财富和容貌吧,既然容貌毁了,那就……
念头一起,几天后玉芙殿闹小偷,她的金银票据、首饰头面全丢,依她的性子早该闹起来的,但是并没有,因为床头摆了一支刻着茉莉花的玉簪——是她给薛紫嫣的赏赐。
一夜之间变赤贫,贵妃成了跪妃,偏偏她派回家求救的宫女连玉芙宫都走不出去,一跨出门,不久就会被发现晕倒在某个角落里。
这让梁贵妃更加相信,绝对是薛紫嫣来找她索命,因此病情更严重了。
齐沐谦和向萸走在前头,小顺子有眼色地远远跟着。
“相不相信这条甬道上有鬼?”他想到什么似的问。
“有、有鬼吗?”她张大眼睛四下张望,后背汗毛竖起。
“有,冤死的、被害死的、莫名其妙死的一大堆,先帝曾让道慧国师来这里看过,国师说此处聚阴,那些阳寿未尽、不该死却枉死的人,魂魄无处可去,天擦黑就会在这里徘徊聚集,因此天黑后宫人们就不敢往这里走。”
“那你还来接我,不怕鬼吗?”不知者无畏,他不说,她肯定会大大方方、昂首抬头,阔步往回走。
“我不怕,我还希望能够遇见几个,问问他们娘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或者问问枉死的娘亲是不是也在这里徘徊?”
非常轻的口吻,却重了她的心,眼睛湿湿、鼻子酸酸。低头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看,视线停在衣袖下方的修长手指,他的脸长得不怎样,但手指美爆了,修长而优雅,那是双艺术家的手。
下意识地,她紧紧握上。
她的掌温濡染上他的,他弯起双眉,翻掌,将她的手拢进掌心。长长的甬道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一步接着一步、不疾不徐。
两世为人,她的亲人缘分极淡,好不容易有个疼爱自己的爹爹,没想缘分仍是浅薄。
向萸天性懒惰,她没想要混得风生水起,也不想千古留名,倘若父亲防护罩还在,她肯定会沉浸在创作的幸福里,一辈子没出息。
但命运把她往复仇路上推,她打心底反弹,却无法容许自己什么都不做。因为她明白,倘若什么都不做,遗憾会终生傍着自己。
想起孤军奋斗的自己,想起被困在牢笼里动弹不得的自己,那种想尖叫却无法发出声音的压抑,他也经历过吧?那种越挣扎绸绑得越紧,绳索陷入肉里,无比疼痛却只能和着血吞咽下去的满腔愤恨,他尝过更多吧?
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应该更怜惜彼此、更珍视彼此。
“我也想要。”她低声说。
“想要什么?”
“想在这里遇见父亲。”
他挑起的话题,却让她涩了眼睛,找不到爹娘的他们,只能试图寻找他们的魂魄来安慰自己,真是可怜啊。
他们走得很慢,像在等待……思念的亲人们寻声找来。
“听说人死后会化成星子飞到夜空,静静地庇护地上的亲人。”
她遥望星空,卖火柴的女孩被母亲接引到天堂,如果自己的最后一天来临,父亲母亲会不会也出现,朝着她伸出双手,微笑道:好孩子,来爹娘这里,我们一家人团聚。
“会吗?”这个说法很好,他喜欢,好像连死亡都可以带着几分盼望。
“我希望会。”
走着走着小跳跃起来,她哼起旋律,柔声轻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
浅显的歌词,写尽对母亲的思念,齐沐谦也跟着抬头,望向夜空星辰。
女圭女圭想妈妈了,妈妈的心肝闪着泪光在思念,妈妈知道会不会心疼?
他们走得奇慢无比,终究还是快要来到尽头,没有遇见亲人魂魄,不禁有点失落。
她对政治没有概念,她认为自己应该对他多几分信任,因此从来不问,接下来他要怎么做。
但是今晚,也许是气氛太好,太适合谈心,因此她问了。
“有没有想过,你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不敢想。”
这话让她很哀伤,即使理解这种心态叫做“习得性无助”,意指人或动物不断接受到挫折,在情感上、认知和行为上表现出消极的特殊心理状态。
“从前有个叫做马丁的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
“他把狗关在笼子里,上面放一块烧热的铁板,下面则拿热铁去烫它,狗被烫到就会跳起来,但它一跳又会被上面的热铁板给烫着,试过一次两次……无数次之后,即使再烫,狗再也不会出现任何反应。就算把上面的铁板拿掉,只要跳出笼子狗就不会烫伤,它也不会尝试跳跃逃跑,只会乖乖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疼痛感消失,它彻底失去了逃生。”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看着还负有重大任务的她,很抱歉……他不能对她说实话。
“我和那条狗不同,我头顶上的铁板非但没被拿掉,相反地铁板变成铁块、铁砖,越挣扎受伤越大。于我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分。”
“即使安分的下场是死亡?”
“谁都会死,我会死、杨玉琼会死,没有人能够逃得过。”
“但世界这么大你还没看遍,天地这么宽你也尚未走遍,你还有选择权。”
“选择权吗?是的,我有。我能够选择谁殉葬,你肯不肯陪我进地宫?”他在开玩笑。
但这对她不是玩笑,而是伤害,她承认喜欢他了呀,她要当他媳妇儿了呀,身为男人本该承担女人一世幸福,他怎么能够放任生死?
咬碎银牙,胸口起伏,向萸怒其不争。
她生气他的安分,生气他不肯对抗命运,更生气他允许坏人对自己过分。他没做错任何事,不该承担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更不该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她气到龇牙咧嘴。
“我希望你说——齐沐谦,我喜欢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见她气得红扑扑的脸颊,感觉赏心悦目,让他忍不住想继续逗她。
“蝮蚁尚且偷生,难道人类的智慧比不上蚂蚁?”
“意思是你不乐意吗?”他佯装委屈。
她真的火大了,他不能在这么严肃的议题上开玩笑,握紧拳头,她朝他挥拳怒吼。
“对,我不乐意,既然非死不可,为什么不拼个鱼死网破?就算失败,顶多就是个死字,还能有更严重的后果?”
“当然有,如果我想鱼死网破的话。”
“什么后果?”
“德兴宫里上上下下七十余人都会受到波及,他们跟了我一场,好处没享到,却要受我牵连枉送性命,于心何忍?”
向萸听懂了,经验教会他,轻举妄动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已经失去太多,不想再做无谓牺牲,他的每一步都要细细筹谋,不能放任冲动。而反抗需要太多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的话,冷静了她的头脑。
什么渣帝?分明是把属下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的仁德明君。
“怎么不说话。”他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睛。
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劝他,奴才本来就是用来替主子死的?她的性格里翻不出这种残忍念头。
咬紧牙关,脸憋得又红又绷,双眼充满血丝。
“齐沐谦,你要是敢死,我就立刻去找一个比你帅、比你杰出、可以安安稳稳活到一百岁的男人,享受被宠爱的喜悦,为他生下一堆优质子孙。”
撂下话,向萸用力推开他,快步往前狂奔。
看着她的背影,他笑歪了嘴,这么生气吗?怎么办啊,一百岁欸,这要求很难达到。
要不,去问问周承,能不能炼制长生不老药?
向萸跑得飞快,一个黑影从眼前窜过,带起一阵邪风,她猛地停下脚步,张大双眼四下张望,没有人啊,可是刚才……
是鬼?真的见鬼了!
她吓得转身往回跑,齐沐谦笑弯浓眉展开双臂,等待二次乳燕投林。
她奔进他怀里,箍紧他的腰际,颤巍巍说:“我、我……看见鬼了。”
“不怕,我在。”
齐沐谦牢牢抱住她,发现向萸全身上下抖得很厉害。吓得这么严重吗?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目光定向远方。
跟在身后的小顺子心中暗忖着:阿无,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