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二十一年夏天,卫梓鑫和裴翊恩带领军队深入赵国月复地,本想一举夺下赵都,将赵国纳入卫朝版图,没想到这竟是人家唱的一出空城计,冒进的两人陷在里面,生死不知。邵玖抱着猫咪蹲在葡萄架底下,那是两个月前收到的礼物——来自裴翊恩。
把头埋进猫毛里,无声啜泣。从消息传来到现在,整整三十天过去,她每天都盼着好消息,但是并没有。
她恐惧、忧愁、焦虑,她失眠、无法专心,她老是控制不住泪水,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哀泣。
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痛恨起自己。
邵家上下一片低气压,虽然在邵丞相的克制下,邵家与贤妃或卫梓鑫都没有过度交集,但都打心里明白,卫梓鑫是贤妃养大的,情分不拿出来说嘴、但终究摆在那里,倘若时机来临,邵家定是卫梓鑫的后盾。
如今他下落不明,邵家心里能好过?
但邵玖更在乎的是裴翊恩,他的失踪让她无法喘息,疼痛是刻在心口的,曾经她试图斩断两人的关系,但他源源不断地给予、关心,以及明目张胆的宠溺……钝了她的刀。
可她的伤心不能透露只能强行压抑,这种矛盾情绪让她在短短时间内暴瘦。
“小姐……”小雪轻声问:“可以出门了吗?”
用力吸气、把泪水憋回肚子里,是该出门了,母亲已经来催好几次。
邵玖放下猫咪,换上一套素净衣裳,坐上前往秦家的马车。
秦佑哲又病了,这次情况更严重,听说开春之后再没下过床,秦家有意提早举办婚礼,借由冲喜助秦佑哲身子痊癒。
只不过眼下卫梓鑫失踪,战事不利,举朝震惊,朝廷乱成一团之际,哪家敢办亲事?倘若平民百姓就算了,可他们一方是丞相府、一方是礼部尚书。
再者,让堂堂相府千金去冲喜?要是邵丞相没对秦家的暗示心领神会、主动提起,秦家哪敢强迫。
马车行经大街,迎面快马狂奔而至,邵家马车闪避一旁,最近驿站不断从边关传来最新战况,皇帝与辅国大臣日日开会,情况似乎不太好,连对朝政无感的卫梓青都绷紧神经。
马车里,小雪拍拍邵玖手背。“小姐放心,秦三公子会渡过这关的。”她误解了自家小姐的忧郁。
微哂,邵玖没有解释。
订亲后两人见过三、五次,秦佑哲是个体贴、让人感觉舒服的男子,她当然希望他长命百岁。不过生死大事谁能预估?就像裴翊恩,上封信里还信誓旦旦说他很快就要凯旋归来,说他蒐罗了满屋子礼物要送给她。
她没企盼他的礼物,但她希望他凯旋归来,很久很久很久没见了,不知道他的坏笑还在不在?不知道他那股桀惊不驯的气质有没有转换?
为了他的归来,她在心底预作准备,准备把他当成大哥看待,准备消除思念的存在,她甚至不介意冲喜,她热切希望两人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把他写的每封信都拿出来,一读再读,她要把内容默在心底,以便日后复习,她准备在他回来的那个晚上烧掉所有信,即使那些信能够撩动她的幸福神经——但她必须欺骗他也欺骗自己,两人只是好朋友而已。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强抑喜欢?
因为害怕……害怕爱上了将会万劫不复,他有朵深爱他的白莲花,他们之间有着生命延续,她自认在感情的斗争中,没有占上风的优势,她也害怕爱情战争会抹灭掉两人之间的情谊。
所以与其轰轰烈烈燃过即灭,她宁愿捣着那抹小小的温热直到永远。
就停在朋友这条界线吧,那么她还可以看看他、听听他,还能继续有说不完的话题,在“于我心有戚戚焉”的默契里惬意开心。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再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真的死了吗?没有尸体,皇帝不认、她也不认。
卫梓易协同大臣们上摺子,要皇帝接受事实,替卫梓鑫立衣冠塚,被皇帝臭骂一顿,邵玖也想骂他,想往他头上砸银票,大喊那么爱立衣冠塚?行!我出钱帮你立。
秦府到了,秦夫人站在门口相迎,她对邵玖是真心实意的好,她一直担心邵家提出退亲,但邵家没有,这让秦府上下感激涕零。
秦夫人见邵玖眼睛微红,和小雪有同样的误解,对她更心疼了。“好孩子,能遇见你是佑哲的幸运。”
邵玖只道:“我们先进去看看三公子吧。”
“好。”
一前一后进屋里,浓浓的药味让整个屋子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走近床边,心头一阵恐慌,她痛恨死亡,痛恨被强制分离!
看着他凹陷的脸颊,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方凸出,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灰白,彷佛死神已经站在身旁。
这让她兴起强烈不满,凭什么死神可以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爷爷走了、坏蛋走了,现在连秦佑哲也要走,是不是非要独留她在人世,享尽孤独寂寞?她跟死神有杀父弑母之仇吗?
秦佑哲张开眼,看见邵玖那刻扬起眉,他想伸手握住她,可惜力气不足,手在半空中掉下来,邵玖直觉接住。
秦夫人感激地背过身,抹去眼底泪水,如果儿子能够好好的,那么……多好的一对璧人啊。
“我一直在等你。”
她压下愤怒,口吻轻松。“想见我,让人上门喊就是,干么等?说得好像多委屈似的。”
她眉开眼笑、甜甜的酒窝跳出来,她刻意让他误解,其实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
但秦佑哲酸了鼻。傻瓜,她不知道自己眼睛红肿吗?他垂下眉睫苦笑。“我怕是等不到玖姑娘及笄了。”
那是面对死亡的无助?现在裴翊恩也面临同样的无助吗?他也期待有人把他拉出困境?好!她来拉!
邵玖月兑口而出,“那就别等,我们现在就成亲吧。”
秦佑哲眼底眸光微闪,感激在胸口震荡,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姑娘呢,他们才见过几次面,便心如磐石不转移?
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他,认定人生是一连串吃苦的过程,但邵玖给了他希望,因为她,他认真相信自己有机会娶妻生子,像个正常的男人那样,而现在……第一次感激老天爷,即使走到生命终点,他也没有被抛弃。
“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莽撞决定。”手心微紧,他强烈渴望自己能够活下来,能牵着她的手一路到老。
“我没有莽撞。”她拉他走出绝望,那么老天是不是也会把坏蛋拉出绝望?
“娘,她那么傻我怎么办?真是不放心啊!”
秦夫人挤出笑脸。“不放心就快点好起来,自己的妻子,得自己护着。”
秦佑哲摇头,怎么所有人都不肯正视事实?“玖姑娘,回去后让你祖父上秦家退亲,虽然退亲不好听,但比起克夫,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这是为你好。”
嘶地倒抽口气,邵玖突然间激动起来,天晓得她有多痛恨这句话!
她咬牙切齿道:“我最讨厌人家拿『我这是为你好』当说词,擅自做主别人的事。”
没错,就是这句,让她恨了自己一辈子。
爷爷说“我这是为你好”——于是舍不得吃好穿好,拼死拼活赚钱,想给她留下更多资源;“我这是为你好”——于是舍不得买自费药,却拿钱买保险,受益人写上她的名字;“我这是为你好”——于是生病瞒她,疼痛瞒她,面对她时总念叨爷爷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牵井我的小乖乖走红毯。
然后最后的最后,他在电话那头,满怀歉意说:“小乖乖,女乃女乃来接我,爷爷不能陪你了……”
她痛哭失声,质问他,“您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爷爷用最后一口气对她说:“我……这是为……你好。”
电话断线,从此她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她很想告诉爷爷——我不好啊、一点都不好,我宁可知道事实,宁可面对痛苦磨难,也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留下终生遗憾,但是爷爷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
见她生气,秦佑哲心急。“我是认真为你打算,不管成不成亲,我都当你是亲人看待。”
“若你真心为我打算,就好好配合大夫努力让自己痊癒,而非未战先降,秦佑哲,当一回男子汉、为自己努力一把行不行?”口气凶恶、嗓音刻薄,她觉得自己是个老巫婆。
但她管不住自己,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活着,秦佑哲是,裴翊恩更是!
旁的都不重要,只要活着,让她知道他一切安好。
她从不在裴翊恩身上奢求,不求婚姻、不求爱情,连相聚都不敢求,这么不贪心的她,这么微小的愿望,难道也无法达成?她不期待天下太平,但求身边的人太平呀!
倔强地抹去眼泪,邵玖强忍哽咽背过身。“如果你找我来是想说这个,那就别说了,我半句都不想听,要退亲可以,你自己想办法下床,到我祖父跟前说去。”
丢下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秦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瞬间泪流满面,多好的孩子啊……
感动、感激在秦佑哲胸口冲撞,他何德何能,能够遇见如此美好的女子,也许,他该为她再努力一回。“娘,去请郑大夫过来吧!”
她失眠,在没有褪黑激素可吞的时空里,只能任由自己像条咸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侧。
越来越无法控制冲动的魔鬼,她发脾气、板臭脸、对谁都缺乏耐心,当惯“俗辣”的她连邵玥都讥讽上了,更别说生病的秦佑哲。
事后她没上秦家道歉,也不解释自己的冲动,因为没有心情应付,因为……裴翊恩始终下落不明。
卫梓青不知做错什么竟被扣在宫里,蓁姊姊四下打听,却被皇后下旨训斥。
邵家同样不平静,邵玥、邵玟拒绝秦家后,不管邵老夫人或周氏都带着几分刻意,不急着帮她们张罗亲事。
钱姨娘、蒋姨娘天天给邵廷禾吹枕边风,他只能腆着脸讨好周氏。
周氏为邵玖讨公道的坚定信念不变,只冷笑以对,“连老太爷选的对象她们都看不上眼,我挑的更别说了,与其惹人生厌,不如让她们娘亲自己找。”
因此在邵琬出嫁后,邵玟、邵玥的婚事始终搁在那里。
这两年她们时不时惹出点事来引起注目,但前几天邵丞相竟请动家法,痛打两人一顿后,把人关进祠堂里,并且斥喝周氏,命她整顿家风。
这情况太怪异,过去邵玟、邵玥惹的事多了,哪次不比这回大,怎会突然闹得这么凶?
周氏领命,将邵府上下清理一通,发卖十几个下人。
不管是皇后对方语蓁的训斥,邵丞相或周氏的表现,都让邵玖感受到不对劲,朝廷有事即将发生吗?
她是个弱女子,没有能力干涉朝廷大事,只能盼望身边人平安。
闻着空气里甜甜的桂花香,既然睡不着,去摘点桂花吧,再做几瓶桂花蜜,裴翊恩很喜欢那个味儿。
邵玖准备下床,这时她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声响。
跑到窗口往外探身,屋外很暗,蒙蒙的月光照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太清晰,但是心脏却倏地狂跳。
两人对上眼,她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狠掐自己一把,会痛……痛得眯起双眼,所以……不是梦?
下一刻她拉开房门,不管不顾往外冲,冲到男人跟前,抬高下巴细细看。
是他、是他,是那个坏蛋没有错!
五年过去,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裴翊恩,肩膀宽了,身量高了,胸膛壮硕,他变得威武雄壮,胡碴占去他半张脸,有点丑,但爱笑的眼睛依旧漂亮。这样的他就算站在大太阳底下,旧时友人都不见得能认出,但邵玖一眼就认了出来。
月光下,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嘴角的笑不受控地拉扯着。
他高得过分,她得抬起下巴、拉长颈子才能看清他,再度瞠大眼睛,借由月光清楚证实……是他。
是他没错,虽然无所谓被认真取代,痞气被英气推翻,但,就是他!
下意识的用手指压压他的脸、模模他的眉,指尖的温度通知她,这不是幻觉,不是魂魄千里归乡,不是思念造就妄想,真真实实的裴翊恩就站在跟前。
瞬间,几十天的忧郁哀愁一口气被推翻,她快乐了、嚣张了,她觉得自己飞上天堂,伸出双手捧上他的脸,东搓西揉、搓汤圆似的尽情揉捏,虽然他的胡子很扎手,虽然他满脸灰尘脏了她的掌心,但是没关系……她就是开心!
她在笑,但是他心酸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眼泪鼻涕齐飞。
很担心他吗?这几十天很辛苦对吧?对不起……他在心底道歉。
“你没死?”
“对,我没死。”
得到他亲口证实,邵玖乐歪双眉,她不管不顾踮起脚尖、圈住他,彷佛光靠声音无法证,,还需要他的体温来帮忙解释,解释他活得好好、解释眼前的他不是虚幻而是真实。
“我就知道你没死,都说祸害遗千年,阎罗王哪能轻易把你收走……”
她叨叨说着,但他半句都没听见,所有的知觉都在身体上——娇娇软软的身子贴上来了,很香,不是胭脂染出来的味道,是处子馨香。
她这么一扑一抱,他的心落到实处,突然觉得五年的艰难苦难通通值了。
裴翊恩反手抱住她,可惜她太矮,这一抱,她的双脚落不在实地上,为了安全感,她的双脚勾起来,圈住他的腰,变成尤加利树上的无尾熊。
也许憋得太久,也许心口疼痛需要抚慰,所以她抱着他打死不松手。
她不肯松,他又哪肯放?他恨不得她这样巴着自己、黏着自己,永远吊在自己身上。
闻着她的气息,他笑弯两道浓眉。
他有点臭,可恰恰是这么刺激的味道,再再刺激着她的头脑,告诉她这人真的活着。
对啊,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就好。
他们就这样抱紧彼此,谁也没说话、谁也不移动。
直到很久很久、直到心满足了,她才缓缓吐气。“有没有闻到?你种的桂花开了。”
“闻到了,你把花养得很好。”
“我打算做桂花蜜。”
一年一度的桂花蜜吗?
每年她都让梓青给他捎上一瓮,甜甜的、香香的,他喜欢用那个味道压制唇鼻间洗刷不去的血腥味。“还会给我送吗?”
“会,今年给你两瓮,奖励你平安返乡。”她终于从他身上跳下来,眼睛亮晶晶的。
“坏蛋,欢迎你回家。”
回家?是的,回家了,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谢谢。我渴了,有水喝吗?”
“有。”她拉起他的手进屋,调一碗浓浓的桂花蜜,甜甜的香甜了他的心。
望着他,她总笑着,眉眼弯弯、满月复喜悦藏不住。他也是,一样眉弯眼弯,看着她,千回万遍不厌倦。
“是不是惊为天人?”她笑问。
“对。盛颜仙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绝代佳人……”
“过了哦,再说下去就有嘲讽之嫌。”
“真心的。”
“我长什么样子,心里能没点数儿?”
“这样啊?那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