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阳底下,一辆马车慢慢驶在大街上,直朝布政使司府而去。
马车里,易珂直睇着坐在对座状似闭目养神的夏炽,抿了抿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明明就不想去,你做什么非要我去不可?”
应该说,她已经监定完了,蓟州城里并没有适合他的姑娘,所以城里的一干宴会,她压根不想去。
“你就这么不想陪我?”夏炽眉眼未动地反问。
“呵,夏大人该不会忘了里头是男女分席的吧。”还是她能陪他到门口就好?
江布政使是什么货色,她看得很清楚,不就是个审时度势的墙头草。这一年来,京城里不断传来夏烨遭先皇猜忌,原本热络往来的蓟州地方官顿时冷了下来,彷佛担心夏烨遭罪祸及夏炽,他们会跟着遭殃,躲得可快了。
至于他府里的公子千金还真是不值一哂,分明就是不值得来往的人家,凭什么他要回京述职就大开宴席,还得要她去露脸?他谁呀,什么东西。
“你要是不喜,到时候咱们可以提早离席。”
“所以你是特地前来让他难堪的?”依他的身分,提早离席就是摆明了给江布政使难堪,她是无所谓,但又何必非拉着她一道?
还是希望她更卖力一点,让布政使更难堪?
“前阵子跟他调了一支三百年的老参,人情得还。”
易珂顿了下,灵动的眸子转了圈,问:“不会是前几天给我入药的老参吧?”
“是。”
她咂着嘴,最是不喜他为了自己欠别人人情,不禁没好气地道:“反正都要回京了,京城里还怕没有好东西,干么非得欠这种人情?”那种最会攀亲带故的人,肯定会挟带人情,加倍追讨,一想到被那种人纠缠不清,她就觉得日子难过。
“你的药不能断。”说到这,他才微张眼道:“你忘了你在马市里厥过去?”
她撇了撇嘴,“那也没什么,不过是天气热了点,我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热人多,天时地利人和都凑足了,她晕一下也算是合情合理。
话落,偷偷瞟他一眼,却见他神色严肃地盯着自己,不禁抿起嘴。“我觉得你越来越不疼我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当年不过昏了三天就教他提心吊胆至今。
她现在明白了,他之所以担忧难过,是怕燕成唯一的女儿也没能护住,根本就不是因为喜欢她,亏她还担心自己哪天走了他会多难过。
“当我的妻子,我会疼进骨子里。”
“……那还是别疼我的好。”
“是吗?”
“嗯,我真心觉得娶妻要娶贤,而且要挑个喜欢的。”如果只是为了弥补而娶一个不爱之人,人生也太悲惨了。
“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听他说喜欢二字,她心里跳颤了下,一抬眼,对上他好似餐着怒火的眉眼,有点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方巧感觉马车停了,她忙道:“到了、到了。”她正庆幸到了布政使司衙门,偏偏一下马车,就倒楣地遇到仇家。
“夏大人,许久不见。”
有人走近,用字似乎颇为亲近,可是语调透着轻佻,她横眼睨去,这不就是当年在边境楼欺负人的庄宁吗?脸皮真不是普通的厚,让夏炽以军律贬到汉北,如今还有脸在他们面前晃。
夏炽从头到尾充耳不闻,牵着她的手迳自往门里走,而候在大门接待的江布政使夫妇立刻快步走上前来。
“夏大人,你来了,燕姑娘也来了,真是教我脸上有光。”江布政使一脸满意地看向两人。
易珂连点虚应的笑容都没给,感觉身后有人轻扯,往后看去,见紫鹃不断朝她使眼色,她眼一瞥,见庄宁一脸不善地走近,忙拉着身旁的夏炽。
夏炽回头睨去,眸色淡漠。
庄宁顿住了脚步,神色忿忿地瞪着夏炽。
“这是怎么了?”康起贤进了门,不解地看着两人。
江布政使忙向前询问。“庄宁,你这是怎么着?”
“大人,以往和夏大人是旧识,想与他打声招呼,可他却理也不理,看来他夏家的家教也不过尔尔。”庄宁似笑非笑地道。
易珂横眼瞪去,还没开口,康起贤已早一步低斥,“庄宁,别忘了你的身分,还有你到蓟州的任务。”
“任务?”夏炽问道。
“夏大人,是这样的,这次我回京述职,家人都随我一道回京,路途遥远,自然需要地方卫所兵带兵护送。”江布政使恐因为庄宁惹他不快,赶忙解释。“我不打算这般大费周章,但这是规矩,所以只好让康指挥使替我安排。”
夏炽眉头微扬,看了康起贤一眼。“原来如此。”
“那日在马市遇到夏大人,原本就是为了这事想问夏大人,是否回京那日一道同行,届时一起护送。”康起贤随即接话,只可惜那日尚未说到重点就出了事,干脆趁这当头提起。
夏炽听完,不置可否。“都行。”
“好了好了,事情说开就成了,大伙里头请吧。”江布政使夫人见气氛似乎缓和了,赶忙打着圆场,还顺便挽着易珂。“走吧,我带燕姑娘到园子那头,一听燕姑娘要来,阿媚可期待极了。”
易珂皮笑肉不笑的,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夫人客气了。”她这人最是厌恶自来熟的人,更厌恶未经她允许就触碰她的双面人。
她可没忘记当京城里传来夏烨遭先皇嫌弃时,这人对她是满脸毫不遮掩的嫌恶,如今夏烨成了帝师,这人又热情了起来……面对这种捧高踩低的人,她觉得想吐。
易珂突来的动作,教江夫人脸上的笑意僵住,像是许久不曾被人如此甩脸,想发作又不能发作。
就这丁点功力?易珂笑得无害又无辜。这点功力想打进京城的夫人圈,恐怕很难,再加上那一对没见识又没眼力的儿女,注定江大人回京肯定是场灾难。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江布政使没注意到那头,迳自热络地招呼着。
易珂回头望去,见夏炽朝她微点头,像是默许着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禁笑抿着唇。
既然他都默许了,她肯定照办,一个都不给面子。
看着夏炽收回目光,跟着江布政使往另一侧走,她本是要往前走的,余光却瞥见康起贤走起路来不太自然,脚步有点拖。
她直视他的背影,越看越确定自己的想法,而且他似乎伤在左脚,不是脚踝,而是大腿处……这地方很难伤到吧?甚至,她越看越觉得他的身形和盘香楼里遇见的黑衣人相似,当时她确实是拿马鞭抽了黑衣人的左腿处。
会是他吗?为什么?没道理,她跟他没有半点瓜葛,突然出现要抓她,还是说……因为方语?难道说,大器的死与他有关?
当初能跟侍在四哥身边的,全都是父皇从大内精挑细选的人,大器更是出挑的一个,否则岂能近身跟在四哥身边?可是他却死状凄惨,但如果是地方卫所兵围剿,似乎就合理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但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要杀大器?是因为方语那个孩子……所以他是要杀那个孩子吗?
“燕姑娘,咱们先到园子吧。”
耳边响起江夫人虚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轻啧了声,不满地甩着马鞭往前走。真是,正想事呢,非在耳边吵着。
江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手绢绞得都快要烂了。
身旁的嬷嬷低声道:“夫人,别对个丫头置气,待她过门了,想怎么拿捏还难吗?”
江夫人深吸了口气,硬是将不满给吞下。
就是,今日就要将她定下,而且还要她难堪不已地嫁进江家门,等她成了她的媳妇,不管她这个婆婆要如何拿捏,饶是夏炽也不能干涉。
坐在花厅外的园子凉亭里,易珂对一干想与她套近乎的姑娘们视若无睹,满心推想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怎么想也想不透。
毕竟康起贤是识得她的,方语又与她那般神似,没道理要杀那孩子,可如果在盘香楼里真是针对她而来,那就意味着他知道方语被她带走,想从她口中得知方语身在何方。
那就可以确定追杀大器的人必定是他,可这是为什么?
这些年朝中到底发生什么大事,她一概不知也没兴趣知道,横竖她已经不是那个庆平公主,还管那些做什么?
或许因为她不知道朝中有何事,所以推敲不出康起贤这么做的用意。
夏炽那么聪明,她要是告诉他,他必定能想得出始末原由,可这种事要怎么跟他说?不仅仅是说来话长,更得把她的身分交代清楚,可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告诉他,如今自然不会说的。
这事真的是棘手极了,也不知道夏炽查得如何,他近来坏得很,就算查到什么消息也不知会她一声,就算她主动问了,也不见得会坦白。
“坐呀,大伙都坐呀,围在这儿做什么?”
一道听起来很腻很虚假的嗓音响起,易珂回神,这才发觉她周围不知道何时聚集了一堆人。
这是在看猴戏吗?她神色不善地环顾一圈,就见江家嫡女江娇一脸恶心谄媚地凑向前,她想也没想地抽出系在腰间的马鞭,吓得江娇脚步踉跄,要不是丫鬟从后头托着她,只怕她会摔得很难堪。
“燕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地何必拿马鞭吓人呢。”江娇向来不喜她,但为了博得夏炽的好感,只好按着性子讨好。
易珂哼笑了声,笑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抽马鞭向来不是吓人,你别再靠过来,省得马鞭不长眼,甩到你身上。”
就凭她这种货色也想当夏炽的妻子?跟她娘同个样子,要是夏炽丢了现在的身分,她还会想亲近他?
江娇闻言,脸色难看起来,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当场想发作,还是身后的大丫鬟在她耳边嘀咕几声,才勉强压下怒火。“知道了,不靠过去就是了,只是大伙一会要玩投壶,你也一道嘛。”
“无趣。”那种游戏她早就玩腻了,也亏她们玩得起劲。
江娇嘴角抽了抽,努力扬起笑意,提议道:“要不咱们打马球吧,今日我爹也邀了不少男客,不如咱们男女组队一块打马球?”
易珂笑眯眼,道:“这就怪了,我明明听说江布政使的千金最是守礼教,怎会提议男女组队打马球?”她这心思太令人作呕了,谁不知道他们江家想尽办法要包办她和夏炽,简直不要脸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江娇脸色变了变,抿紧唇道:“我只是听我爹说京城风气较为开放,男女组队打马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燕妹妹是从京城来的,想必也知道这些事的。”
“差不多得了,谁允你喊我一声妹妹的?”她只是来作陪的,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她?还是要逼她提早离席,让她爹脸上更无光?
“你……”藏在宽袖里的手紧扭着手绢,她才能平心静气地道:“你年纪比我小,叫一声燕妹妹合情合理。”
江娇心里窝火着却不能发作,简直是怒到快内伤。当初爹说夏烨那个首辅之位恐怕保不住,跟夏家的交情点到为止就好,所以她便冷着燕翎,谁知道才多久的时间,先皇驾崩,夏烨不但保住首辅的位置,还摇身变成帝师,如今连带着夏炽都要回京述职,可谓是平步青云!如今她想要修补关系,燕翎却这般不给面子,要不是为了夏炽,她岂会容忍她!
“是吗?怎么那陶家姑娘、卢家姑娘也没听你喊一声妹妹?”易珂笑得戏谑。
再说呀,她也很想知道她多能说,想知道她能忍到什么程度。
她这人没什么本事,但存心要惹火人的话,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江娇闻言,看向角落遭燕翎点名的两位姑娘,她向来不会热络招呼,不外乎是因为她们身分太低。
妹妹?她们也配她喊一声妹妹吗?
“各位主子,今日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盛呢,要不……主子们不如作画题字好了。”江娇的大丫鬟珍珠见情况不对,赶忙打着圆场。
可惜易珂并不买帐。“主子还没开口,谁家的下人胆敢在宴上插话?我倒要去问问江夫人,江家到底是怎么教人的。”
珍珠反应却是奇快无比。“上一回燕姑娘来时,燕姑娘的丫鬟也曾插过嘴,那时燕姑娘说过,丫鬟插个两句话有什么不成的,怎么今日奴婢说了话,燕姑娘却这般数落?”话落,满脸失落和惆怅。
在场的几位姑娘,确实在上一回的宴会中听过易珂这么说,但没人敢出声,毕竟她们出门前,家中的父兄都是耳提面命过的,江家与夏家相比,谁都知道该往哪边站。
身后的紫鹃抿紧了嘴,心想上回她插嘴,不正因为她们欺负人吗?可回去后常嬷嬷说了,尽管姑娘给她撑腰,但她确实不该插嘴,如今她们拿这事堵姑娘,她到底该不该开口?开了口,会不会又害了姑娘?
“那是我家紫鹃,在我面前说话的算是什么东西?”她瞧也没瞧珍珠一眼,轻按着紫鹃的手。
那一句“我家紫鹃”,让紫鹃心底很暖。
“我去问问江夫人,看她给我什么答覆。”话落,易珂毫不犹豫的起身。
此举吓得珍珠脸色惨白,原以为能替主子出口气,要是真闹到夫人面前,她小命还能留着吗?夫人可不会管她是为何杠上燕姑娘,只要燕姑娘告状,她就得死在今日了。
“燕姑娘别吓唬人了,再吓的话,珍珠可要哭了。”江家二姑娘江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来,温声劝着,柔声逗着,压根无视马鞭,直接握住易珂的手。“咱们都还没聊到,你就这样走了,我多难过。”说完,一双无害又迷蒙的大眼朝她眨着。
易珂微眯起眼,又坐了回去。“什么珍珠?她值吗?”
江娇见她连她大丫鬟的名字都有意见,不禁更加光火,可今日是至关重要的日子,她就是满身着火还是得忍。
江娇将怒火转嫁到珍珠身上,骂了她一顿后将她赶回院子,随即着人去备了些纸笔砚墨。
“燕姑娘,近来听说明州一带大旱,不如一会作了画随意题个字,再请男客们掏银子买下充当评分,一来可以将钱捐到明州,二来画被用最高价买下的作画者,可以得到采头。”
江媚说起话来竟似吴侬软语,光是听就觉得舒服。她回头问着江娇,道:“大姊,这采头可得找你要才成,你知道我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