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楚美人因触怒陛下,被贬入掖庭。
楚茉失宠了,这个消息很快地席卷了后宫,自然是有人喜有人悲,承香殿与延嘉殿的主人饭都多吃了好几碗,只有季圆圆对这个结果遗憾不解,但她未能做什么,只能仗着自己的爷爷在吏部,靠关系对楚茉多加照拂些。
掖庭隶属内侍省,系位于皇宫西北侧的宫殿群,非正中而在两旁,如人之臂掖,故得其名。在前朝为嫔妃居住之所,不过本朝嫔妃人数少,内宫便住不满了,所以掖庭主要是用来处分犯官女眷或有罪嫔妃之所,教以经史子集、诗书律算等,使她们明事理,日后就算充作宫人亦能守其本分。
楚茉对这些并不了解,她只知自己被贬斥,得要挪窝了。
由含香泪涟涟地送走了她,她抱着包袱本该往掖庭去,但内侍却领着她到了宫外的长乐坊内,一处名为云韶院的地方。
“你以后就在这里,会有人领你做事的。”内侍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楚茉一脸茫然地看着一屋子女人,各个都穿着胡服,浓妆艳抹,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什么。
她们原本还吱吱喳喳的,但见到楚茉到来,都不由微讶地停下了正在做的动作,不知所以地盯着她那美艳精致的脸庞。
“行了!这位是新来的楚……楚茉,你们自个儿练习去。”其中一名年约三十许,同样穿着胡服,但妆容却精致许多的女子走过来。
那女子仔细地端详了下楚茉的姿容仪态,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模样……到教坊里来简直是造孽……”
楚茉不懂她的意思,却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头,不由开口问道:“请问嬷嬷是……”
“我不是嬷嬷,我是你们的前头人……在这教坊中,我是领舞的其中一人,专门教授像你这样没入教坊的人跳舞。”那女子摇了摇头,“你唤我萍姑便是。”
“教坊?”楚茉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萍姑,我不是该去掖庭吗?”
萍姑思索片刻,揣测道:“你只怕是得罪人了才会到这儿来……”
教坊不同于掖庭,属于太常寺,那些有罪的官眷嫔妃至此虽也是习艺,学的却是歌舞乐器这类娱乐他人的技艺,地位又要更低一等。要不是本朝风气清明,有技艺的伶伎与靠美色的妓子分得清清楚楚,这些教坊女子在前朝可是能充作官妓的。
而像萍姑这类人倒不是什么有罪没入的女子,而是本身舞技出众,被延揽至教坊教授技艺的民间大家,在教坊中称为内人,因时常在皇帝面前领舞,又称作前头人。其下还有技艺平平仍在习艺被称作宫人者,以及学习乐器的搊弹家等等,后面这两类在教坊中算是大众,楚茉便是宫人之一。
楚茉一听就知道自己应该被阴了,而会对她下手的不是魏太后就是赵贤妃或魏红,以她们的品级,现在的她都惹不起,只能默默的认命。
横竖是她咎由自取,反正只要活着,在哪里不是活,至少眼前的萍姑看起来还和善,就当多学一种技艺也罢。
生性豁达的楚茉很快便抛开了那些糟心事,细声问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萍姑知道楚茉原是宫中唯一的宠妃,本以为会嚣张跋扈,现在见她态度良好,话声轻柔,不由松了口气。
这些妃子虽是因罪没入教坊,但事实上有没有罪都是陛下说了算,搞不好哪天就复位了,所以她也没有摆出高姿态。
只不过……萍姑回头瞄了眼背后那群嘀嘀咕咕眼神不善的教坊宫人们,又是一阵喟叹,可不是每个人都如她看得这般透澈。
“我先看看你的体质再决定教你什么。”萍姑打起精神,做了几个动作,“你学我这么做,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萍姑先是用两手在背后交握,楚茉轻而易举的做到了,之后萍姑又弯用手掌贴地、劈腿、跳跃、下腰等等,想不到她做起来都不甚费力,甚至萍姑测试了下她的臂力及腰力,也比旁的女子略强些,完全没有宫闱嫔妃那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萍姑惊讶地又做出更多高难度的动作,这会儿楚茉终于觉得有些吃力了,不过仍是勉强完成。
原本在后头观看的那些宫人们还想讥笑嘲讽一番,见到这番情状,全都闭嘴了。
“想不到你竟是个习舞的好苗子。”萍姑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是记有些勉强的笑。若楚茉没有先前宠妃的身分,她真想视其为传人,将一身高明的舞技倾囊相授。“这么看来,你却是不必由基础学起了,今日你先休息,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明日便开始习舞。”
说完,萍姑回头交代了一声,便领着楚茉出了屋子。
她这举动让众人一片譁然,能让前头人亲自带路的,这楚茉究竟是什么来头?
萍姑如此作为自然有她的道理,待她带着楚茉来到宫人居住的小屋内,只剩两人时,她才语重心长地道:“吏部那里有人在太常寺替你使了力,让我对你好好照拂一番,所以你才能独居一室,也不必从最低等的宫人做起。”
吏部?楚茉偏头想了一下,八成是季圆圆了,对于这个宫中唯一的朋友,她当真是满心感激。
“即使如此,因为你的姿色太过出挑,这在教坊里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你得知道遮掩。”萍姑细心地将一些该注意的事情告诉她,“方才说你资质好可不是信口胡言,我不愿埋没你,你若有兴趣便好好学学。只是你既有貌又有才,必然惹人嫉妒,这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阴谋诡计防不胜防,而且肮脏污秽,可不像宫中人即使施手段也施得干净,须得小心谨慎。”
感受到对方的善意,楚茉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这倾国倾城的笑容让萍姑看得一呆,回过神之后,原本想说的话在喉头咕哝了两句,最后吞了回去,转身离开。
楚茉待她走了才慢慢打量起这比紫云阁的浴间还大不了多少的房间,里头就是一桌一椅,还有个摆衣服的衣箱,桌上有面铜镜和篦子什么的,自然不可能有书本或是文房四宝,看来在教坊里最重要的就是打扮了。
或许是托了季圆圆的福,这小房间倒也干净,还有扇对着小院的窗户,在这座云韶院中,居住环境应当算是好的。
她放下包袱,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自己,自嘲一笑,“原想在宫里混吃等死,却是越混越回去了,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月俸可以加菜呢?”
依她爹的性子,知她蒙受此难,应该会想方设法救她吧?陛下显然对她失望了,在这关口触怒他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得想个办法送消息出去,让爹知道她很好,免得爹一个冲动,连襄陵县伯的虚衔都给除了。
“跳舞呢,想不到我还有这天分……那就试试吧!”
楚茉在教坊的生活在紧锣密鼓的习舞中展开,就这样过了月余,天气渐热,袄子都换成了长衫。
真的学习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此道挺有兴趣的,看着前头人的流云飞袖、胡旋细腰、霓裳羽衣,甚至是刀剑齐舞,那种将人体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的美,正符合了她爱美的心性。
她的想法与他人不同,换个人可能会嗟叹若是自己也能跳得那么好就好了,然而她是有天分的,认为自己必然能跳得比那些人还好,所以竟是一反疏懒的常态,练习得很起劲。
至于她在教坊内的伙食待遇,因为有季圆圆的关照,还算过得去,生活起居上倒不是很难过。
不过就像萍姑预测的那般,她的独特待遇遭到不少人白眼,平素作习练舞时没有少使绊子,更因她的舞技很快就赶上了众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她的人缘也就更差了。
相比之下,有一人比她更不好过。
楚茉被贬后的一切,萧清澜刻意不去探听,只不过他益发严厉冷峻的施政态度还有自虐式的勤政,都让看在眼中的胡公公担忧不已。
胡公公很清楚关键是什么,还不是被送至掖庭的楚茉,只不过萧清澜不问,他也不敢讲。
然而一个月过去,萧清澜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埋首政事,玉带都松了一大圈,再这样下去,胡公公怕他还没惩罚到楚茉,倒先惩罚了自己。
萧清澜忍得住,胡公公却忍不住了,唤来内侍偷偷打听楚茉的近况,但当他知道楚茉并不在掖庭时,吓得差点连御赐的玉如意都给砸了,即使今日不是他服侍,仍连忙赶到萧清澜的案前。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萧清澜沉声喝道。
“陛下恕罪。”胡公公被他铁青的神情一惊,满月复的话又缩了回去。
“不是你当值,你来做什么?”萧清澜虽倚重胡公公,却也不是每日都将他绑着,亦是有让他松快的时候。这时间胡公公该在他的居处享受小太监们的服侍,怎么又闯到自己面前来?
胡公公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赌上脑袋,硬着头皮说道:“是有关楚美人……呃,襄陵县伯之女楚茉的事……”
“她的事不用告诉朕。”萧清澜一听,脸色马上一黑,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情又起波涛。
“是……奴才告退。”胡公公面色尴尬,躬着身又要离开。
“等等。”萧清澜虽不想承认自己也担心,但毕竟憋不住心中的想望,冷声问道:“楚茉有什么事?”
胡公公马上精神来了,连忙说道:“奴才今日听闻一个消息,当初楚茉并未被贬入掖庭,反而被没入了教坊。奴才想着这毕竟是个差错,怎么会与诏令不一致,该责问尚宫局,所以才特地来禀告陛下。”
萧清澜闻言脸色一变,长身而起,“你说什么?楚茉入了教坊?”
“是。”胡公公见状就知道今日自己赌对了,“被贬斥的第一日就送出宫了。”
说完,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清澜手上的狼毫笔直接被失手折断。
萧清澜僵硬地坐在那里,混身散发的戾气让他身边的两名内侍都吓得跪了下来。
教坊!她居然被送入了教坊!墙倒众人推,后宫那群女人的心果然够黑,手段果然够狠!
萧清澜觉得一股怒火由心底散开来,如果不是自制力强,身边这几个内侍可能都会被盛怒的他直接宰了。
当初他贬她至掖庭,是想着掖庭是个学习读书的地方,也不见得过得多苦,但教坊不同,学习那舞乐是扎扎实实要受累的,她那般懒散的人受得了吗?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掖庭的人除非有令,不是谁都可以动的,但教坊的舞姬乐师地位低下,不仅容易在表演时被吃豆腐,万一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中,只要说一声就可以领走了。
他的楚茉,竟有可能在他不经意间成了别人的人?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气得要爆炸,什么奏摺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挥退殿中其他人,只留下胡公公,“朕要出宫!”
胡公公当即忙碌一番,替萧清澜换上了便服,只带着两名侍卫,几人低调地出了宫。
长乐坊就在宫门之外,所以萧清澜等人很快就到了。
胡公公上前打点,几人毫无滞碍地进了云韶院,不过他们并没有大摇大摆的闯进去,只是来到了一处院子,站在外头恰好能由大开的窗户看到里面练舞的情况。
“叫训练楚茉的前头人出来。”萧清澜交代了一句,目光幽幽地望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楚茉。
她虽是穿着和众人一样的胡服,面上的妆容也不见得有多艳丽,但她只消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发着光,轻而易举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有些清减了,革带将她的腰勒得细细的,却是恰好将她的丰盈身材凸显了出来。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番打扮,在宫中穿胡服是不庄重的,可是她偏偏穿出了冶艳,穿出了妩媚,还有一种旁人都没有的野性。
她似是在练胡旋舞,双袖高举,足尖立地,在屋内不住旋转着,转了五圈、十圈仍不停息,革带上的珠串及身上的彩带随着她的旋转而飘逸飞舞,如雪花、如蓬草,裙子旋成了弧形,轻盈而有张力。
像她这般娇柔的人,竟也能跳得矫健明快,俐落奔放。
不只萧清澜看得愣了,在旁练舞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看着只练了一个多月的楚茉,居然练成了难度极高的胡旋舞。
像她们这般入教坊学习的女子大多是官员女眷获罪,或是平民女子投身而来,不见得人人都有天分。这胡旋舞不少人只旋个十圈就开始打摆子,但楚茉却每个动作都做得确实,不管是健舞软舞,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其中一个名叫巧娘的舞姬原也是官员之女,因父亲犯罪而受牵连,在楚茉没来时,她算是教坊内数一数二的宫人,前头人对她青眼有加,但自楚茉出现后便成了众人的焦点,前头人施教的重心全往楚茉那儿偏移,这叫一向自觉色艺双全的她如何能忍?
巧娘见萍姑不在,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扔了个彩球过去。
彩球滚呀滚,滚到了楚茉脚下,她不小心踩中,一下失了平衡,直接狠狠的摔倒在地。
为了避免伤到脚踝,楚茉在跌倒那一瞬间甚至不敢用力支撑,只能本能地先护着脸,顺着旋转之力倒下,所以不仅仅是摔得重了,还顺势滚了几圈,看上去狼狈不已。
外头的萧清澜险些冲进去,但他握紧了拳头,忍住了这个冲动。
他自然看到了是谁陷害她,他却不能就这样进去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倒,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慢慢坐起来,然后无视旁人的冷嘲热讽,小心翼翼的检查着自己哪儿受了伤。
他印象中的她该是意气飞扬的,都敢掌掴女官了,一个小小的舞姬怎么不敢打回去?顶多他再送十个八个嬷嬷堵旁人的嘴,他的女人何曾需要忍气吞声?
不!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了。
萧清澜深吸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的,该死的他竟对她心软了。
此时萍姑恰好来到了萧清澜身边,知道他的身分后,原想下跪行礼,却被他拦住。
“朕问你,楚茉她……好吗?”
萍姑有些拿不准萧清澜问的好不好是哪一方面,只好全说了,“楚茉很有天分,习舞很快,跳得很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家。只是因她容色技艺皆出众,自是容易受到排挤嫉妒,所以她平素并不与人交好,颇为……独善其身。”
独善其身,好个独善其身,她在宫中时不也是这样?她的心中只有她自己,连他这个帝王可都不看在眼里呢!
萧清澜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她可有提过以前在宫中的一切?可有提过……提过朕?”
萍姑老实地道:“没有。”
萧清澜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他不是将她赶出自己生活之外了?何苦婆婆妈妈的牵挂着,人家可不想他呢!
此时萍姑突然取出一张纸条,迟疑地对着萧清澜说道:“楚茉前日请门人将这张纸条送出去,被奴婢拦了,奴婢不知该不该送出去……”
萧清澜将纸条接过,打开看了,是送给楚之骞的,里面写着她在教坊里一切都好,吃饱睡好还能习艺,让楚之骞不要担心,更不要到御前替她说话。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她阻止楚之骞到御前还不是怕他迁怒?他在她心中就是这样昏庸,会因她的原因随意降罪他人?而在这教坊内受尽苦楚刁难,她就没想向他求救一句?
说不定,说不定她多说一句,他便心软了,她也不用面对如今艰难的局面,可是她却从没想过向他开口。
就像当初她受到魏太后、魏红的逼迫,她也从来没有求过他的庇护,他在她心中就是一点也不能依靠、不能相信的吗?
“这个女人始终没有将朕放在心里……”他喃喃道,冷眼看向屋里又旋转起来的楚茉,凝视着她忍着痛的表情,蓦地将掌心的纸条揉得面目全非。
“她既觉得好,就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