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萧图南便率着钦天监正等人,一起在梅花府市集的大广场诵经。
大雨倾盆,混杂着念经的声音,围观的群众非常多。连月大雨,商人不能出门做生意,农民更惨,庄稼都被淹死了,几次向府尹求助,霍府尹却说下雨看老天呢,他也没办法。
民心浮动,此刻看朝廷派人来,还是两个郡王领头,哪能不欣喜?全部撑伞聚集过来了,虽然京城天高水远,可是皇帝没有不管他们。
这经一念就是一个时辰,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真感动了上天,念完经的那日晚上,雨就小了许多,隔天一早起来,艳阳高照。
江南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太阳了。
众人奔相走告,皇恩浩荡,不愧是真龙天子,连雨神都听话。
萧图南请霍府尹相陪,带擅精算的丁博士,卢博士,卓大人巡视梅花府的河道,霍府尹在江南已经待了快二十年,十分了解情况,殷殷恳求,这些河道都已经有百年历史,该去淤了。可去淤是大工程,需万人耗费三五年光阴,所费银两百万起跳,他过去从来不敢求皇上,可是这回皇上特别派了羽丰郡王跟平安郡王过来,霍府尹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求一求。
萧图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巡视河道巡视得很勤,每天五更就出门,天黑才回,其中卓大人是江南出身,特别关心故乡,拼了老命相陪。
第六日,萧图南回到府尹府邸,看着白日丁博士的绘图,心想可以仿都江堰做个鱼嘴工程,把河道分开,一边集水,一边分水灌溉,只是这工程至少需要五千士兵,他们东瑞国的工程兵不知道有多少?
想着就派珍之去喊安平郡王,虽然他是承平时代的武将之后,但是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安平郡王只是个子矮,但不浑。
没想到珍之来报,“回羽丰郡王,安平郡王说有急事要出门,明早再过来。”
萧图南不悦,莫不是看着天气好了,跑出去花街见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奴婢只打听到袁大小姐今日出门视察棉田,结果跌进泥坑里,袁家想尽办法都无法把人从泥坑拉出,所以求安平郡王派官兵去。”
“知道了,把桌子收一收,本郡王要休息。”
珍之连忙上前,“奴婢伺候郡王安睡。”
两人主仆十几年,习惯自然是都知道的,珍之手脚俐落的给萧图南除了外服,又伺候他安睡床上,夏日白天虽热,但晚上会冷,珍之替他拉起了丝被。
萧图南躺在床上,闭眼。
他一直算好入睡,但今日却是没办法,想来想去都是袁朝阳掉进泥坑这件事情——不是让她好好待在府尹府邸吗?怎么又出去了,真是没一次听话。
江南连月大雨,泥地里恐怕出现了不少隐性泥坑,外表看不出来,一脚踩上就会整个人沉下去,烂泥又重又黏,一下子就把人困住。
硬拉肯定不行,人会受伤,但这样泡着烂泥也不是办法……
她困住不知道多久了,那些棉田的人有没有给她送水送吃的?她身边不是有个年轻管家,好像很得她信任,叫什么李修来着?哼,他就知道,小白脸一个,看起来会做事,真的发生事情却没有办法处理,只知道要请人帮忙。
话说袁家怎么不来找他?
虽然说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后来翻脸,但他怎么说也是跟着袁朝阳一起长大的,要说情分,可不比安平郡王少。
算了,袁朝阳被烂泥困住,关他什么事情,他明天一早还要去中山府,那是江南州第二大的河口,这回大雨河水上涨,据说把河驿淹了,具体损坏程度他得去看,是修理就好,还是得重建,一个河驿关乎数十万人的生计,马虎不得。
还有,淤沙问题也得解决,淤沙说白了就是河底的烂泥太多,沉淀堆高,导致河水越来越浅……入夜更冷,袁朝阳泡在烂泥里,不知道冷不冷?
她冷最好了,谁让她有福不享不听话……可是他也知道她身子不好,小时候发痘高烧了两个月,就算袁家费心娇养,她的底子依然虚的很……
萧图南睁开眼睛。
心里想着,妈的。
*
萧图南快马到了城西袁家棉庄,原本还想着棉田几顷,不知道人在哪,一靠近发现真不用问,有一处特别不一样,一大堆人,一大堆的火把。
月色下,他策马过去。
深夜的马蹄声很清楚,群众见来人一身气势,不由自主让开了路。
萧图南一下到了火把中心,这才发现事情多为难——那泥坑极大,直径至少二十尺,袁朝阳埋在边缘,一个绳圈把她从腋下套住避免下沉,发上脸上都是干泥巴,脸色发白,神色憔悴。
郝嬷嬷跪在旁边哭泣,见到萧图南,连忙跪爬过来,老脸上露出哀求神色,“求郡王想办法救救我家小姐……”边说边磕头。
萧图南不忍心为难老人家,“本郡王自当尽力。”
“郡王好人有好报。”郝嬷嬷泪流满面,“小姐月兑难,老奴天天给郡王上平安香。”
虽然袁朝阳爽,他就不爽,可是看她落难,他更不爽。
萧图南开口,“有没有钟子?”
旁边一个村民连忙说:“有。”
一个老农好心开口,“这位大爷,俺听您的口音不是我们江南人,这种泥地会吞人的,俺小时候看过,想救人的都被吞得尸骨无存,您别想着下去挖开,危险哪。”
萧图南接过铲子。
这时候安平郡王从对面过来了,连忙阻止,“图南,别,你没听这老人家说的,万一……我跟你一起出来的,秦王府跟安平王府这就结仇了,绝对不行。”
“我又不是要直接下去。”萧图南伸手道:“来人,拿个绑绳给我。”
众人惊慌失措好久,泥坑吞人,直径又长达二十尺,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那句“拿个绑绳给我”像一记响雷。
安平郡王一拍手,“对了,绳子绑着你,你就不会沉下去了,不沉下去,自然就能挖走朝阳周身的烂泥巴,图南,你真聪明。”
安平郡王带了一小队的官兵,官绳粗大,在萧图南身上套了个死结,慢慢把他垂降下去。
距离近了,萧图南就看到袁朝阳泛红的眼睛,原本想臭骂她一顿,一下子咽了回去,
“都叫你别乱跑了,为什么不听话。”
袁朝阳吸着鼻子,可怜兮兮的,“别骂我。”
“本郡王不骂你骂谁。”说着,伸铲入泥地,挖了第一铲,“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好像申正前后,那时正想着回头,没想到一脚踩下去出现了一个泥坑,刚开始不过周身大小,后来越来越大……”袁朝阳吸着鼻子,“你快一点,我冷。”
“忍耐点。”
萧图南听出其中差异,不是“郡王请快点,民女冷”,而是“你快一点,我冷”,她真的冷了,糊涂了,她现在是忘了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
*
湿泥又重又黏,一铲子下去铲不起多少,又要顾及别伤到她,悬空的他因此十分吃力,可是他心中隐隐有种得意——看吧,你遇难的时候,还是我来救你,那个什么李修,郝嬷嬷都没用,本郡王才是最可靠的。
一铲又一铲,萧图南很快的汗湿了,快半个时辰这才挖到她的腰间,而越下面越难挖,至少还得一个时辰才能把人捞起。
入夜实在太冷,袁朝阳颤着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图南往上喊,“来人,丢件军毯下来。”
官兵出公差,马上都有个急用包,其中就包括御寒毯。
安平郡王听到马上去催,士兵很快拿了毯子过来,安平郡王站在泥坑边缘探头,“图南,我扔下去了。”
萧图南伸手接住,展开毯子,围住了袁朝阳,“自己拉着。”
袁朝阳抬起头,木木的伸手拉住,眼神迷迷蒙蒙。
萧图南心想不好,一模她额头,果然是烫的,她等于一直泡在冰水中,底子又虚,不病才怪。
“袁朝阳,警醒点,别睡着了。”萧图南拍拍她的脸。
袁朝阳看着他,“图南,别这么大声,我让人去大厨房拿材料了,下午做美人凉糕给你吃好不好?”
声音软软的,一如当年。
萧图南一怔,她是真糊涂了,他心里很复杂,都神智不清了,看到他还想着要哄他,那当年又何必?
他瞬间又是心软又是生气,这袁朝阳怎么搞的,就是不肯放过他。
心里来气,手上就更用力了,一铲又一铲。
远远的,传来三更的敲更声。
围观群众已经少很多了,现在只剩下安平郡王,他带来的一队官兵,郝嬷嬷,李修,以及负责棉田的掌田大爷。
终于,挖到脚踝了,萧图南把铲子一扔,“安平,把袁朝阳拉上去。”
安平郡王连忙招手让官兵过来,开始拉系着袁朝阳的那根绳子。
几个大男人拉一个小女子,三两下就上去了。
安平郡王又扑到泥坑边缘,“来人,快拉羽丰郡王上来。”
很快萧图南也被拉了上来,就见李修用毯子把袁朝阳裹起,看他一副想把袁朝阳抱起来的样子,萧图南使劲的捏紧了铲子,他很不悦,但是也没那立场管。
还好李修只是把袁朝阳扶起,放到郝嬷嬷背上。
郝嬷嬷背起袁朝阳,又跟萧图南鞠了躬,边哭边说:“郡王大恩大德,老婆子日后天天给郡王点平安香,郡王好人长命。”
李修精明,萧图南钟泥时他已经命人把马车驶过来,现在只要几步路就能把袁朝阳暂时安置好。
他们主仆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马车随即上路。
萧图南直到马车在月色下不见了,这才转过头来,看到这大泥坑,蹙眉道:“本郡王只在书上看过,没想到亲眼见识竟如此骇人。”
“我也记得言太傅说过,这太可怕了,这么大,两进的宅子都能吞下去,朝阳能活,还真是老天保佑。”安平郡王摇摇头,“对了,你怎么会来?”
萧图南当然不能说自己实在睡不着,越是跟自己说该睡了,明早还有河道要会勘,就越是想起袁朝阳正在遭难。
想起她吃不得苦,想起她身子虚弱,想起她每次生病总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好,怎么样也睡不着,于是派人把睡觉中的袁大丰挖了起来,问清楚他们袁家在梅花府附近的棉田在哪,又将府尹的人挖了起来,让他带路到袁家的棉田……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羽丰郡王,才不会为谁担心呢,安平问他为什么会来,他当然不会老实说,太没面子了,这种事情过了今晚自己都要忘掉。
萧图南反问,“你怎么会来?”
安平郡王马上忘了自己的问题,“我原本都要睡了,结果朝阳那个助手叫做什么,李修?他来求我,说他家小姐掉泥坑了,问我能不能派官兵去,我想着那有什么问题,一到这里才发现问题很大,简直无计可施,还好村人挺聪明的,第一时间就找绳子把她套住了,不然等我来,整个人都要被泥巴吞下去。”
*
袁朝阳作了一个梦。
梦见很久以前,在十五岁那年,她身穿大红嫁衣,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萧图南。
秦王跟秦王妃都只希望儿子开心,没有太大的门第之见,儿子喜欢袁朝阳,那娶回王府便是。
至于袁家就更简单了,一品门第的王府,皇上的同母弟弟,这样的背景求都求不来,何况孩子还两情相悦呢,嫁,当然嫁。
袁朝阳是在春天嫁入秦王府的,当时萧图南只是县子,但由于是嫡子,还是住在秦王府仅次于秦王正院的好地方,曲文苑。
曲文苑有三进,不难想像当年在规划时,对秦王的嫡长子有多大的指望,要多子多孙,要金玉满堂。
袁朝阳想给萧图南生一窝崽子,他说过喜欢孩子的。
成亲三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没有通房姨娘,但是也没孩子。
袁朝阳占有欲强,没给张罗传宗接代的事情,萧图南也无所谓,在庶弟萧图恩的侍妾陆续生下儿子后,两人更没压力了。
县子不过五品,负责的朝务不多,也没资格进御书房,萧图南每天早早下了朝就回秦王府,跟袁朝阳一起逗弄府中的小猫小狗,养翠鸟,喂鱼,或者一起到西郊骑马打猎。
每年,萧图南还会跟朝廷请两个月的大假,带她出远门游山玩水,这三年不要说东瑞国,就连西瑶国跟北夷国都去过了。
袁朝阳过得很幸福,想得也很简单,反正萧图南不在意儿孙问题,自己自然不用多事,他说得很有道理,他可是五品县子,有俸禄的,秦王妃又给了他不少私产,不用养儿防老,他可以养活他们两人。
袁朝阳又天真的想,她有十间铺子,月收入一百两,一两已经是五口之家一月所需,她月收百两,他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富裕。
几次回家,母亲都劝她不可以这么任性,一定要张罗通房,等通房生了孩子,去母留子便是,这样才能回报羽丰县子的宽容。
可是袁朝阳不想,曲文苑之前有两个作妖的丫头都被她卖了,她就是嫉妒心强,绝对不容许萧图南身边有别的女人,就算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准别人帮他生孩子。
秦王的态度还好,他有四个庶子,都已经生下儿女数人,一回府众小娃迎接,过足祖父瘵,但秦王妃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无宠,只生了萧图南一个孩子,想抱孙,想当祖母,她赐过好些丫头进曲文苑,都被萧图南扔后罩房了。
秦王妃只是不得丈夫心意,但不是傻,儿子不要美女,好,她就找了两个跟袁朝阳有七分相似的书香之后,原以为儿子就是喜欢袁朝阳的脸蛋,所以才出这招,没想到她们的命运也是被扔往后罩房。
秦王妃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甚至纡尊降贵到袁家,要袁夫人劝劝袁朝阳——自己生不出来又不张罗侍妾,像什么话呢。
袁夫人羞愧至极,又到秦王府去劝袁朝阳。
袁朝阳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