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茉在大牢中,半梦半醒的突然被人拉起,一睁开眼,就看到阎女官——今日就是她带头来扣押她和宣和公主的。
阎女官一脸严肃,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模样让人望之生怯。
“还能自己走吗?还是得用软轿?”阎女官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牢中很是惊悚。
“能自己走,要去哪?”
阎女官知道这是罪人,但她对甘皇后最是忠心不过,想着这罪人月复中怀有甘皇后期待的双胞胎,那自己就得好好对她,“入宫养胎,敬王跟皇后娘娘求了。”
“我,我能不能回敬王府养胎?”
“不能。”
“那我能不能再见敬王一面?”
阎女官耐住性子,“敬王在凤仪宫等你。”
公孙茉突然不怕了,只要他不怪自己冒名代嫁,那什么都能商量,他们膝下有喜哥儿跟月姐儿,可是一家人。
阎女官虽然不苟言笑,但安排却是妥当的,来接她的是皇后的马车——已经到了宵禁时间,只有代表皇家的明黄色马车可以街道穿梭。
公孙茉上了车,听见阎女官吩咐车夫,小心驾驶,马车开始辘辘往前。
夜已经很深了,但公孙茉此刻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生了孩子被处死,还是被放逐,萧随英有没有劝得皇帝不要对南蛮出兵,还有喜哥儿跟月姐儿,她听到孩子要被抱去凤仪宫,她还想见孩子一面。
忧心忡忡中,又过去许久,她知道天牢在城南,城南距离皇宫以及敬王府所在的城中相距甚远。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公孙茉换上了人力车,阎女官跟几个跟随的内侍迈开步子跟上,而她捏着帕子,心里不安,可是又无计可施。
终于转过了一条狭长的宫道后,车子停了下来,一个内侍过来扶她下马车,她忍不住看了天际一眼,一轮明月,她总有种感觉,今天是最后一次看月亮。
阎女官低低的声音传来,“敬王妃,请吧。”
公孙茉扶着内侍的手,跨过门槛,凤仪宫灯火通明。
她知道自己惹了很大的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她产后一个人死就好,不要伤及无辜,不要起战乱,南蛮十万人性命,她承担不起。
公孙茉深吸几口气,在阎女官的指引下通过了抄手游廊,到了凤仪宫的后院——她以往进宫,只带着喜哥儿跟月姐儿在花厅,或者在皇后的卧室哄孩子午睡,这是第一次穿过院落到这里。
凤仪宫是皇后的单独居所,没有其他妃嫔有资格同宫而住,所以房间不多,后院有池塘,八角亭,又深又广,天气好时可以在这边放风筝。
四名宫女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公孙茉被引到了后罩房。
阎女官打开了最后一间,“以后王妃就住在这里,三餐会有人送来,衣服也会有人送洗,好好待着,别惹事。”
“阎女官,我的孩子……我能不能见上一见?”公孙茉要求,今天黄昏时分两小娃被内侍抱走,吓得哇哇大哭,不断尖声喊母妃救命,她听得心都碎了。
阎女官看都没看她,“祈安郡王跟福参郡主已经安睡,敬王妃就别折腾了,也早点休息吧。”
阎女官不吃软,不吃硬,公孙茉没得商量,只能乖乖进入屋子,一个宫女来给她点了蜡烛,然后房门就被关上了。
房间是收拾过了,十分干净,天气入秋,被子跟枕头也都是厚实松软着,她躺了上去,一闭眼上眼睛就是孩子当时受到惊吓的模样。
她想孩子,心如刀割。
喜哥儿跟月姐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跟他们说,你们的母妃是坏蛋。
咿呀一声,门又开了,公孙茉还没睡着,一下睁开眼睛,烛火掩映中,见到来人——萧随英。
她挺着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奋力坐起。萧随英快步走来,“小心些。”
公孙茉拉着他的手,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你可帮忙劝了皇上?不打南蛮?”
“父皇同意不出兵。”
公孙茉大大了松了一口气,不出兵就好,她愿意生完孩子马上喝毒酒,只要别累及故乡无辜百姓,她生死无所谓。
“我不是有意骗你。”公孙茉呜咽,“我当时没多想,只是不愿意出家赎罪,便决定冒名代嫁……我是假公主……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这四年来,真心真意……你别嫌弃我出身不高。”
萧随英拉着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我的囝囝聪慧无双,我怎么会嫌你。”
“我的身分是朝阳县主,不是宣和公主。”
“我知道。”萧随英低低的哄她,“我原本想亲自去城南天牢接你,可母后说我奔波一日,让我在宫内睡一会,我不想母后担心,只能看着阎女官去接,这里虽然比不上敬王府,可是有母后照顾,无论如何比天牢妥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让我想想,我对南蛮的政治文化还算了解,你每每给出建议都说是南蛮习俗,你说,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公孙茉想到那个午后,苏伯方跟薛常富到府中商谈,等他们走后,自己提出了所得税,难道他那时就知道吗?
那时还很早,他明明发现自己是个假公主,却没揭穿她,这让她心里有点不合时宜的小得意,想来,萧随英当时就对她很满意。
想想又觉得自己没药救,什么时候了,还高兴呢?
“现在总可以跟我说,你师承何人?”萧随英道,“我听说南蛮皇室皆由丁大人启蒙,可是皇室的其他子弟并没有囝囝聪慧。”
这公孙茉在牢中已经想好了,“小时候父母曾经收留一个海外清客数年,他在府中跟我们谈书论道,也比较邻近国家的文化差异,许多想法都是由那位先生所教授,我十岁上下,他家乡来了人,他便乘坐那艘海船回家乡了,从此没再联络。”
“看来我东瑞还是得发展海船,到异域看看其他国家,学习该国的长处,这样才能造福我们东瑞百姓。”
公孙茉就觉得萧随英真的太好了,她好喜欢他,堂堂大丈夫,胸怀天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再小的国家都有其可取之处,只要王爷将来大量容人,自然会有来自四海的能人前来投靠,壮大东瑞。”
两人又说了一阵,然后安静下来。
公孙茉靠着丈夫,既因为皇帝不出兵而安心,又因为自己假冒身分而担心,皇家最爱面子,事情不会这样揭过去,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了,可是啊,真舍不得,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孩子。
萧随英是堂堂亲王,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再娶正妃,她相信萧随英能护住四个孩子,但也知道没娘的孩子,成长过程中,终会少了一份爱,想想心里都疼。
公孙茉抚模自己大月复便便的肚子,轻声说:“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你可得跟他们说我有多疼爱他们,虽然早死,可是对他们的爱不曾减少一分,日后我死,肯定在天上护佑他们长大。”
萧随英给她擦了擦泪,莞尔道:“父皇已经答应赦免你的死罪。”
公孙茉怔住,一时间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皇帝怎么肯?”
萧随英一派轻松,“我答应去江南治水,换你一命。”
“去江南治水?”公孙茉睁大眼睛。
她的丈夫要去做这个苦差,保她一命——上千万银两,四万军力,这可不是什么风光出巡,多少人想从中插一手,萧随英要面对多少朝廷上的角力战争,到了江南,只怕每个官吏都想安插自己人,还会来一句“王爷,您远在京城不明白我们这里”,就像深宅中的奴大欺主,江南官吏也当自己是土皇帝,恐怕对这个来治水的王爷不会有多大敬意,治水最难的是面对地方刁官。
萧随英亲了亲她的额头,“本王连这没人敢接的差事都接了,王妃可得好好养身子,给本王生下健康活泼的孩子。”
公孙茉心里又酸又甜,想起现代的农业技术,又忍不住说起了正事,“你去到江南,可得诸事小心,江南除了你之前提的造湖积水,我还想到可以引水入田,这样平常可以帮忙蓄水,雨季时也能帮忙排水。”
在现代来说很普通的知识,在古代来说却是未曾听闻,公孙茉见过东瑞的田地,有阡陌,但没水渠。
只要在造湖时多加上水渠,蓄水排水的功能都能加倍。
萧随英知道她主意甚多,立刻问:“如何引水入田?”
公孙茉便说了起来,简单而言就是加挖水渠,农夫不用辛苦挑水,一旦雨季来临,也能借着水渠把田水往外引。
萧随英对农田一向有研究,性子又聪慧,一点即通,他有四万人力,加挖水渠也不用两个月,小事一件。
两人说到这工程有利江南民生,都忍不住微笑,两人在一起不只是情情爱爱,还得想法相通,人会老,但思想不会,只要灵魂共振,他们就能相爱一辈子。
格扇外,天渐渐亮了。
公孙茉推开窗子,远远的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这一夜过得好漫长,真希望是一场恶梦,醒来她还在敬王府的床铺上。
你也一夜没睡了,等会儿用完早膳,记得睡一会儿,在凤仪宫虽然比不上敬王府自在,但忍耐一下——父皇跟母后都已经让步了,我总不能一下子要求太多。”
公孙茉了解,她的母国保住了,她的命也保住了,这已经比她想像的好很多,无聊而已,她不怕。
萧随英亲亲她的额头,又模模她的肚子,走了。
公孙茉就这样在凤仪宫的后罩房养起胎来。
每天都有宫女来打扫她的房间,拿她的被褥出去晒太阳,宫女不殷勤,但也不会怠慢,她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连打听今天是几月几日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打听萧随英什么时候去了江南。
她跟萧随英完全无法联系了。
照顾她的还是金太医,每天来诊,态度虽然恭敬,但是不敢跟她多说话,公孙茉也明白,自己现在身分尴尬,金太医也是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太过关怀一个罪人,传出去恐怕会影响仕途。
虽然居住在后罩房,但三餐吃得很丰盛,早餐是八个菜,午晚餐都是十六个菜,另外有补身汤,公孙茉虽然心情忧虑,但为了孩子,还是每天都吃很多,金太医天天命女医给她量腰围,对于她的饭量表示了相当程度的满意。
尚衣监连夜给她做了几套秋衣,料子很好,但样式很普通,她现在的身分,也不适合穿敬王府的衣服了。
肚子飞速的长大,虽然已经有生产双胞胎的经验,公孙茉还是难免担心,毕竟古代医学跟卫生条件都不好,女人生孩子可是跟死神拔河,俗话说,顺产是红蛋,不顺产四块板,四块板指着就是棺材的四面,不顺产就是死。
天气逐渐转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太医早晚各来一次时,医女每每在她肚子上模许久,总要不断确认她的孩子还健康无恙,每次公孙茉问起产婆可准备了,女乃娘可准备了,金太医总是含糊其词,要她不用担心。
她在凤仪宫过着不知道日月的养胎日子,然后有一天肚子开始痛了,她有经验,知道这是要生的预兆,连忙在后罩房喊了起来。
顾姑姑第一时间飞奔到了,联合几个宫女小心翼翼把她扶到一个干净的房间,有婴儿澡桶,有一叠干净的白布,还有她熟悉的薰香。
产婆还是吴产婆,依然带着房婆子与裘婆子。
吴产婆没读书,不懂害怕,公孙茉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吴产婆笑说,八月十四。
原来她进凤仪宫才一个月,她觉得已经好几久了,喜哥儿跟月姐儿这么久不见她,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妃,等坐完月子,她就跪着爬到甘皇后的寝房,就算磕头磕到流血,也要求得甘皇后让她见孩子一面。
公孙茉又是历经了几番大痛,外头天黑了,天又亮了,她很想睡,但肚子敲打的疼痛又让她睡不着。
吴产婆咧着嘴说,说今天八月十五,要是您在今日生,那跟祈安郡王,福参郡主就兄妹四人都是中秋娃了。
时间继续流逝,就在入夜之前,公孙茉奋力生下第三个孩子,一刻钟后,又生出第二个。
吴产婆喊得很大声,是小郡王,还是小郡王。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交代,裘婆子洗好孩子后,并没有把孩子抱给她看,而是直接递给了在门外等待的宫女,两个孩子都一样。
肚子已经不疼了,但公孙茉却心碎得想哭,她的两个儿子,她一眼都没看到。萧随英,我想你,想孩子。
公孙茉觉得自己已经很悲惨了,然而更悲惨的还在后面——她出月子当天被甘皇后赶出了皇宫。
她想回敬王府,守门的却不让她进去,门卫没见过一品王妃,她也拿不出对牌。
到街上打听,这才知道敬王已经于一个月前带了四万工程兵前往江南治水,而敬王妃病重,甘皇后心疼这个媳妇,接入皇宫照顾,命令京城内命妇不得打扰,让她安心养病。
她也想过去求昔日交好的瑜王妃,光禄卿夫人,但庭院深深,她现在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跟她们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