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冉冉,这是牛小月在尉迟家第三个过年。
封太君年纪大,依然精神抖擞,目光凌厉,尉迟大太太逗着康哥儿、安哥儿,那别说多开心了。
大家族过年自然是热闹的。
过去一年,尉迟家又添了八个小人儿,现在一家五十四口,席开五桌,孩子们都由女乃娘照顾着,几个月大的女圭女圭也在花厅的摇篮里——过年的规矩,一定要一起过。
二十四道晚饭吃完,仆妇撤下席面,开始拜年。
封太君照例一人给了一两金子。
尉迟家多年不散,都是因为封太君的坚持,所以众儿孙磕头时都是恭恭敬敬。
今年轮到大房守岁——虽然下人上百,但还是要主人家亲自守岁这才诚心,长辈才能长寿。
一顿饭吃到快戌正,直到外面敲更声传来,封太君一声令下,这才各自散去。
牛小月打定主意要跟尉迟言一块守岁。
尉迟言笑说:“很无聊的。”
“正是无聊我才要陪着你呢,等我把两个哥儿哄睡了,这就到大厅。”牛小月转头吩咐春暖,“给我准备一杯浓茶。”
牛小月说到做到——也是有经验的娘了,哄孩子已经驾轻就熟,康哥儿跟安哥儿也是好孩子,抱着自己的毯子,拍拍背,翻几次身,不用半刻就传出鼾声,这点曾经得到封太君跟尉迟大太太的大力赞赏,说睡得熟就是乖孩子。
牛小月把十二件套的头面一一取下,又换了保暖裤装,这便打着灯笼到花厅。
春暖一见就笑说:“大女乃女乃,浓茶已经准备好。”
牛小月也不罗唆,拿过来一口气就喝下去。
大门敞开,红烛高映,外面虽然下着雪,但身边有暖石,倒是不太冷。
牛小月靠着尉迟言,心满意足,“我现在有时候会想起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到尉迟家,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改变一辈子的命运,我以为我将来的对象就是从邻居家挑选脚踏实地的人,可是你却看上我……”
尉迟言紧握妻子的手,“是你看上我,不嫌我克妻,不嫌我年纪大。”
“你不克妻的,也不克任何人。”牛小月连忙说,“我前阵子上玉佛山看到金小姐了,她很安康,比在别苑时还要精神得多,张小姐的事是意外,你没有不好。”
尉迟言见妻子连忙安慰自己,忍不住微笑,没成亲都不知道房中有个知心人是这样的感觉,夫妻一起努力,一起荣耀尉迟家,牛小月不是目光短浅的无知妇女,她想得多,作风也大胆,就拿她当年买异域香料的事来说,京中可没人试用过,她居然就敢花了五百两买下来,这等胆识恐怕男子都自叹不如。
牛小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富泰郡王妃今日写信给我,约我大年初九见面,说要上注生娘娘庙祈福,夫君觉得我要带安哥儿一同吗?”
尉迟言想都不想就点头,“带着吧,富泰郡王妃应该也会带樱善县主一同前往,到时候让人给两娃儿画张平安图,交换收藏,将来成亲,把幼年一起绘制的平安图挂在喜堂,也算美事一桩。”
牛小月拍手大笑,“这倒是,肯定有趣。”
尉迟言看着妻子大笑,心里又生出几番喜欢。
他掌家后,为了让这个家能维持下去,御下极严,下人看到他都战战兢兢,时间久了,他的五官更加严肃,就更不苟言笑了。
后来开始相亲,女子看到他不是极尽讨好就是害怕得瑟瑟发抖。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像恶鬼——因为不是人,所以注定形单影只。
可是牛小月出现了,她对他是那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医娘出身,却比大户人家的小姐更体面,待亲眼看到她拿着扫把赶骗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架势,实在让他心生好感,这小牛医娘太耀眼了。
成亲后,他只有更喜欢。
他也很感谢她生了两个儿子,拿命换来的,他这辈子都记得。
他握住她的手,“小月,等孩子长大了,接掌家业,我就带你到处游山玩水,你说好不好?”
牛小月脸庞生光,“真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想去好多地方,想去看江南的大山大河,想去看天山雪景,漠北的青青草原,想亲自剃羊毛,想骑骆驼,我听说西瑶的日落,整个天地都会被染成红色,我们有银子,走到哪,玩到哪。”牛小月想想,实在兴奋,想想上辈子太凄惨了,在牛家长到十五岁,在顾家被关了十年,好像哪里都没去过,那些天地绝景都只从书中读到,真实看到不晓得会有多震撼。
尉迟言伸出手掌,牛小月也伸出手掌,轻击三下,就算定下誓约。
牛小月噗哧一笑。
尉迟言莞尔,“是不是想到几年前我们家投贡白牡丹那次?”
“夫君神准。”
“我只跟你击掌立誓,跟别人却是不曾。”
牛小月惊讶,“当真?”
“行走商会,靠的是白纸黑字,有时候白纸黑字都做不得准,何况击掌为誓,那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就这样伸出手。”
“那我岂不是好大的荣幸,居然获得尉迟大爷这样信任?”
“我们尉迟家这些年蒸蒸日上,感觉就是从那次白牡丹竞贡成功开始,如果按照我所想的用白毫银针或寿眉去竞贡,一定在第一关就被新任内务府总管刷下来,小月,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也只是运气好,事先知道罢了。”
“不管怎么说,尉迟家都是因为这个才得利,何况你还给我生了两个儿子——我没见过爹的面,也没手足,虽然有八个弟弟,但毕竟不是同一房,张小姐跟金小姐的事故相继传来,我以为自己一辈子要注定孤老终身了,没想到能有孩子。”尉迟言声音十分感怀,“看着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小人儿,我觉得自己是这天下最幸运的人。”
牛小月有点害羞,低头了一下这才说:“我是个肤浅的人,对夫君一见钟情,那日在婆婆房中第一次看到夫君,衣袂飘飘,就像画中神仙,我在后宅走动多年,所见之人也不少,没看过哪家少爷有夫君的气度。”
尉迟言佯怒,“难道我在小月眼中就只是有张好皮相?”
牛小月连忙哄了起来,“那当然不是了,夫君有本事,十四岁开始做生意,十八岁正式掌家,这些都令人尊敬,何况夫君不是一味囤钱财,这几年善事都不知道做了多少,京城的乞儿、贫户,谁不知道我们尉迟家是第一善户,我相信菩萨,相信轮回,夫君生意能大展宏图,我能顺利产下儿子,一定是做善事的回馈。”
这点倒真说到尉迟言心坎里了。
尉迟家每年有三分之一的净利花在善事上,虽然二叔、三叔不太认同,二嫡娘、三娇娘的亲戚也曾经上门,说与其花十几万两给那些贫户买米,不如分给自己人,不论是给弟弟或者添给几个出嫁的妹妹都很好,三婶娘尤其吵得厉害,当时他才十九岁,能应付外面跋扈的商人,却无法应付大宅内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长辈。
后来是祖母出来坐镇,说老三媳妇这么不爽尉迟家的家规,那就写休书吧,三嬷娘吓到,这才不敢再提。
后来几个弟弟陆续娶媳妇,也有人开始闹着要铺子,尤其是几个弟妹,丈夫没能力帮忙家族事业,却又想平分净利,哪这么好的事情,要是弟弟们跟着他到河驿一起辛苦,那他绝不吝啬,可是偏偏八个弟弟都只求安逸,面对长辈跟妻子的催促,也只会说“交给大哥就好”,“大哥就能应付,我去凑什么热闹”。
即使弟弟都如此,弟妹还是想要铺子,想要一个月能拿千两银子,但他也不是当年十九岁的尉迟言了,他已经懂得应付,要铺子没有,要分家可以。
外人以为他在宅内呼风唤雨,其实二房三房的贪心鬼一大堆,要不是有祖母镇着,他也会很累。
以前他有时候会迷茫,自己这么累到底为什么,他又没儿子,将来家业能传给谁,收嗣子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如果可以,谁不想要亲生孩子?能传承自己的一切,这样打拼才有意义。
可现在不同,他有妻子了,也有儿子了。
牛小月、康哥儿、安哥儿,这三人是他要守护的宝物。
他要壮大尉迟家,给两个哥儿一世荣华,等哥儿长大,继承家业,他跟牛小月就安心当老爷子老太太,含饴弄孙。
“我看三岁就给两个哥儿启蒙,六岁入族学,十二岁开始跟我出去谈生意,十六岁娶亲,等生了儿子后就正式掌家,换我俩去游山玩水。”
牛小月好笑,“三岁启蒙太早了,笔都还不会拿呢。”
“哪里早,我就是三岁启蒙。”
“那是夫君天生英才,康哥儿跟安哥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夫君这样聪明。”
尉迟言听得牛小月这样一说,内心顿时十分舒爽,“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早点成家,我们也早点自由。”
“可是……”牛小月低下头,“我好像……好像……”
尉迟言不是蠢钝之人,见牛小月神情,突然灵光一闪,“又有了?”
“还不确定,癸水应该前几日就要来的,但到今天也没动静。”
尉迟言登时忘了自己刚刚说要早点自由早点好,大喜,“那你还在这边做什么,快点回床上躺着,别熬夜。”
牛小月却更紧的搂住他的胳膊,“不要,我既然嫁入尉迟家,势必不会放你一人,不管夫君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尉迟言内心一暖,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尉迟家的守岁是三房轮流,他年幼时由尉迟大太太守岁,他十四岁开始独自担起大房责任,三年一轮。
十四岁到现在三十二岁,已经十八年了,他一个人在这花厅守岁六次,直到很深的夜,都只有他一人,只能看着雪花飘落,或看着蜡烛垂泪,时光漫长,小时候觉得孤单,二十岁后习惯了孤单,三十二岁的现在,他只想感谢老天爷。
“小月。”尉迟言轻唤。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我只能对夫君更好。”牛小月嘴角弯起,“两个哥儿都十八个月了,也差不多该给他们添弟妹了,夫君喜欢再生儿子,还是女儿?”
“还是儿子吧,儿子娶妻是招人,女儿将来要嫁人,我舍不得,几个妹妹出嫁时,二娇娘跟三婶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又担心女儿生不出儿子,又担心姑爷疼宠侍妾,八妹跟十四妹的夫家这几年有点没落,遣了不少下人,婶娘们又要担心女儿的生计,我可不想遭这个罪。”
“好,那就儿子,初九跟富泰郡王妃上千子山祈福,我会跟注生娘娘祈祷的。”牛小月头靠丈夫的肩膀,“只要夫君想要的,我一定努力。”
尉迟言笑了。
说来他很感谢金小姐,若不是她回来告诉他她无恙,他这辈子也无法鼓起勇气跟任何人提亲,那怕是再喜欢牛小月,他都会让她嫁给别人,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长命百岁。
感觉是命运怜悯了他,让金小姐康复,让自己能有勇气跟牛小月成亲。他的妻子很好,是能跟自己比肩的参天大树,比起男子不遑多让。
现在外面雪落倾盆,他内心却无比宁静。有妻,有子,家人安乐,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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