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庞宅。
今日是庞会长娶八媳妇的日子,席开百桌,京城有点头脸的商人都到了,甚至有五品官员来赏脸,庞会长可有面子了。
亲家是内寺伯的嫡孙女,正七品的亲家。
虽然说官商有别,但商人有钱到一定的地步,会有官员主动要求结亲——就像尉迟家的嫡孙跟樱善县主,据说还是富泰郡王妃主动提的亲事。
尉迟言与庞会长交好,又是未来的皇亲国戚,被安排在第三桌,主桌次桌都是朝廷大员,商人能排在第三桌已经很有面子。
当然他不是自己来的,这种婚宴场合,男人们会带正妻一起出席。
尉迟言的正妻牛小月可是东瑞国唯一的女皇商——开了四间香粉店,专门负责供应岑贵妃篆香的香料。
能出来透透气,牛小月显得很乐,她婚姻美满,膝下两个儿子,就算嘴巴上不说,那也是容光焕发。
尉迟言知道牛小月胸有大志,也不吝于给她介绍,这是庞会长、庞太太、庞会长的大儿子庞大爷、庞大女乃女乃,这位是陈副会长、陈太太,这位是冯大人跟冯夫人,冯大人可是六品起居郎……
就见庞大女乃女乃十分亲热,“这就是尉迟大女乃女乃,我可仰慕得久了。”
牛小月客气说:“我年纪还轻,什么也不懂,庞大女乃女乃多多指教。”
“别说什么指教,光是女皇商的身分我就比不过,听说大女乃女乃铺子生意蒸蒸日上,我可要好好讨教了。”
庞二爷闻言不引以为然,“大嫂未免太夸尉迟大女乃女乃了,众人皆知,大女乃女乃的香料来自尉迟大爷的海船,说来可是依靠着丈夫做生意,有什么好夸奖。”
牛小月生了孩子后,脾气稳定许多,见庞二爷这样说也不反驳,只是淡淡笑着。
尉迟言却不乐意了,“内子的货运虽然是由尉迟家运送,但是挑货、捡货、文书契约往来,可都是她自己作主,我不曾帮忙一点,说穿了不过省了一点船运费,她被选为女皇商,当之无愧。”
几位年轻女乃女乃顿时露出羡慕的眼光,古来男子为天,女子为地,要是朋友嘲笑自己的妻子,丈夫通常会把妻子贬得更低,好显出自己高大,但这尉迟大爷却是十分护妻,说牛氏半点不好都不行。
听说这牛氏当年可是尉迟大太太的医娘,不知道怎么入了大爷的眼,一朝翻身当起了高门大户的当家女乃女乃,享受荣华富贵还不说,现在铺子还一间又一间的开,别的不说,光是能自己进帐金银,不用苦等月银发放,这就自由得多,更别提尉迟五女乃女乃曾经跟娘家抱怨,大伯给了大嫂十几间铺子,尉迟五爷没用,不懂得跟大伯争取。
果然夫妻年纪差得多,丈夫就懂得疼人,一般丈夫给妻子金银已经算不错,他居然给铺子,真是太羡慕了。
而且听说尉迟平安跟樱善县主交换了婚书后,富泰郡王妃也开始跟牛氏有书信往来,照这样下来,牛氏到郡王府拜访也是意料中事,牛氏医娘出身,居然有机会成为富泰郡王的亲家,想想也实在好命。
庞大女乃女乃想着,跟这样的人来往有好无坏,自己膝下有个两岁的妙姐儿,要是两家打好关系,孩子常常见面,说不定妙姐儿哪日就成了尉迟健康的妻子。
又想起一事,自己可是收了一百两谢银,肯定要办到好。
庞大女乃女乃于是拉起牛小月的手,“开席还要半个多时辰,走,我们去看看新娘子,我这八弟妹可是八弟一眼相中,有沉鱼落雁的美貌。”
婚宴中妇人去看新娘子理所当然,牛小月笑着说:“好。”
两人牵着手,在仆妇簇拥下朝后院去。
既然办喜事,宅子自然张灯结彩,一路都有红灯笼高挂,上面写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一路过去都是吉祥话。
庞大女乃女乃除了拿钱替人办事,请牛小月也有私心,“听说尉迟九爷还没订亲?”
“九弟眼光高,非得要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自然不是那样好找。”牛小月没说的是琴棋书画皆通的几乎都是官家女子,官家女子怎么可能愿意嫁给商家庶子?谁都知道尉迟家的钱财牢牢握在尉迟言手上。
要是嫁给尉迟言当平妻还能考虑,嫁给庶出无权的尉迟九爷,那还是算了吧。庞大女乃女乃闻言颇喜,“我有个庶妹,琴棋书画也算略通,来日尉迟家宴客,大女乃女乃给我一张帖子吧。”
牛小月这才明白为什么庞大女乃女乃会问起九弟婚事,笑说:“那是自然,尉迟家不过一般商户,请客当然欢迎朋友赏脸,只是九弟的心思我模不准,要是没那个缘分,庞大女乃女乃可别怪我。”
庞大女乃女乃听得牛小月答应,喜道:“我们兄嫂不过给个机会,合不合眼缘是要看月老的意思。”
两人携手过了回廊,转眼一间高挂喜字的院子就在眼前。
有庞大女乃女乃带路,守门婆子自然没有为难,一路通畅直接进了喜房。
喜房几个亲戚的太太女乃女乃正围成一圈说笑,牛小月一见庞八女乃女乃就忍不住赞叹,真的貌美,家人要是舍得送进宫选秀,得宠绝对不是难事。
房间里的太太女乃女乃们见到庞大女乃女乃带人来,都十分亲热,待知道这人就是尉迟大女乃女乃后,那亲热完全不一样了——虽然男人说起女皇商总是嗤之以鼻,说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当什么女皇商,但那些太太女乃女乃都不知道多羡慕,有铺子有进帐,能自由出入府邸,想都不敢想有女子能过这样的生活。
一个楚女乃女乃特别直接,“尉迟家的门风可真好,听说封太君对孙媳妇宽容得很,我是没有女儿,要是有女儿也跟尉迟大女乃女乃结个儿女亲戚,这样女儿就不用受夫家的气。”
宋女乃女乃一听就不爽了,“楚女乃女乃想炫耀自己生了四个儿子,直接炫耀就是,也不用说自己没女儿。”
众人都知道宋女乃女乃连生三女,现在好不容易再度怀孕,压力很大,听得别人提儿子,那都是觉得在讽刺自己生不出来。
庞大女乃女乃连忙说:“宋女乃女乃哪来的话,这一胎肚子尖尖,一定是男孩。”
牛小月也不是不懂事,“宋女乃女乃想生儿子,到千子山的注生娘娘庙去拜拜,很灵验的,不过一定要记得还愿。”
宋女乃女乃连听两人安抚,又见楚女乃女乃没再继续杠,心里总算好过一些,是了,自己这胎肚子尖,又喜欢吃酸,一定是儿子。
牛小月心里很同情宋女乃女乃,身为一个大家族的正妻,有没有儿子太重要了,关乎着地位、香火,万一宋女乃女乃一直没儿子,宋家的家产就会落在庶子头上,庶子将来也只会孝顺亲生姨娘,那自己老了可怎么办?
牛小月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刺,好像有什么人盯着她看一样,于是忍不住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顾太太——刚进来时人太多了,楚女乃女乃马上发话,宋女乃女乃马上跳脚,庞大女乃女乃还没机会介绍屋内的人。
顾太太居然也来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顾家虽然不比当年,但进京百年的底蕴仍在,人情仍在,一时间不会倒。
前生看到顾太太,牛小月总是低着头,抖着身子等挨骂,顾太太骂起人来十分难听,牛小月因为不得丈夫心意又没儿子,娘家也不强盛,只能挨着。
可此刻牛小月看着顾太太,已经不害怕了,现在应该害怕的是顾太太——儿子杀人出门避风头,顾家岌岌可危。
就算今日入了庞家参加喜宴,表示庞会长还承认顾家的身分,但顾家已经被撤除皇商资格,要拿什么在京城立定脚跟?
顾太太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解。
牛小月就看到顾太太起身,朝自己走过来——很奇怪,前生让她这么害怕的人,她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反而觉得自己以前傻,顾太太也不过就是个人,会老,会驼背,有什么好怕?
顾太太走近她,“尉迟大女乃女乃,借一步说话。”
“好。”
两人走出喜房,到了廊下。
天上的月光明亮,院子里也挂满红灯笼,牛小月觉得顾太太老了很多,而且愁眉深锁,一副不愉快的样子。
顾太太看着她,“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请教尉迟大女乃女乃。”
“请说。”
“当年在千子山,为何给我那样的纸条?窦容娇在我眼皮子底下生活,我都没发现她跟帐房的儿子有染,你在我顾家埋了多少眼线,居然知道这点?”
牛小月是知道顾太太的——大商户出身,本事不比男人差,看帐本、合同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日虽然只是擦身而过塞了纸条,但还是被顾太太记住了长相,京城富户也就那几家,慢慢打听总能打听到是哪户在那日上了千子山,再核对画像就能找出答案。牛小月看个顾太太,十分冷静,“我跟窦容娇有仇,她倒楣,我开心。”
顾太太露出一丝恨意,“我千不该万不该把纸条给跃强看,导致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我总觉得这一两年有人在针对我们顾家,我今日就想问问尉迟大女乃女乃,我顾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陷害于我?”
“顾太太这话太不公平了,窦容娇不守妇道是我唆使的吗?顾少爷掐死窦容娇是我唆使的吗?顾家茶园因为工人懒散,品质下降而屡次进贡不成,难道又是我唆使的吗?顾太太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顾太太一脸疲倦的说:“我顾家南方的乌龙茶园、普洱茶园被人倒了染料,茶树都死了,跟庞会长打了一千斤契约还不出来,还得赔上六万两,那地也得休整,三五年内无法种植东西,消息传出,我顾家的茶叶铺子都被影响了,人人害怕喝到灌了染料的茶,顾家南北三十余间茶铺子,连续十天都没人踏进门口一步,转眼到要收冬茶的时候,却是一张订单都没有,尉迟大女乃女乃,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牛小月心平气和,“顾太太,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染料都不是尉迟家倒的,你应该问问你的儿子,看他干了什么好事。”
“跃强已经不在京城了,他还能做什么?尉迟大女乃女乃,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不怕鬼。”牛小月说,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真有鬼,她的四个孩子应该抓顾家所有人下地狱,“顾太太,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是恨顾家,不过顾家茶园的事情,源头不在我身上,你也别装了,我知道你跟顾跃强有联络,知道他还在京城外围处理顾家的事,过的依然是少爷的生活,他那个人不走正路,好大喜功,你先问问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茶园的事情一定会有答案。”
顾太太死死盯着她,“你为什么恨顾家?我顾家什么都没做过,是,跃强以前是想纳你为妾,逼迫了你一段时间,但那也没什么,你现在也嫁入尉迟家了,不应该揪着往事不放,说来说去都是小事一桩。”
牛小月冷笑,是啊,小事一桩,只要不损及顾跃强的利益,什么事情都是小事一桩。顾太太手段何等厉害,她不信前世窦容娇对她下药顾太太不知情,肯定心里有数,但因为更疼爱自己的侄女,所以无所谓她这个女圭女圭亲的媳妇。
她的命也是命,她孩子的命也是命,但顾家就是这样无动于衷,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失去孩子,然后骂她没用,保不住香火,还逼她收窦容娇生的庶子为嫡子,完全不管她内心有多难过。
做过的事情都得还的,她牛小月一定要替自己讨公道!
她突然有种感觉,顾太太是特意在新房等她的,因为知道庞大女乃女乃会把她带来这里。挺好的,不然顾太太还真觉得自己委屈了。
“尉迟大女乃女乃。”顾太太用一种讨饶的语气税,“我顾家已经不行了,老太太中风,到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跃强也因为窦容娇那荡妇的事情滞留在京城外,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牛小月心想,这是来哀兵政策了吗?
茶园虽然三五年不能种植,但顾家中馈上百万两,绝对不会这样就倒下,顾跃强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不好在京城活动而已,在城郊买宅子、买下人,几个漂亮的通房伺候,其中有两个也已经怀孕,日子照样美滋滋,哪有顾太太说的那么可怜。
她在顾家没得到过一丝温暖,那么,顾家就别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丝怜悯。
她也曾告诉自己别纠结过往,要往前看,但随着时光推移,她慢慢了解一件事情,顾家一日不垮,她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