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子涵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在案头写字的文哥儿跟武哥儿立刻丢下毛笔,飞也似的跑过来,“爹。”
项子涵力气大,一手抱起一个,“今日启蒙学堂学了什么?”
两个五岁大的孩子吱吱喳喳,说起今日上午学了三字经,下午学了射箭,文哥儿连中两个一环,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项子涵跟两个哥儿亲热了一番,这时房嬷嬷进来说差不多该洗澡了,便把孩子带下去。
包嬷嬷进来,手上端着一盅药,“大人该喝药了。”
是万太医给他做的朱环丹,那丹药大如拇指,得隔水蒸化了,这才能服用,这几年靠着这灵丹,身体倒是比以前好了。
当初有他替万太医在皇上面前美言,今日有万太医替他制作这繁琐的妙药,他们俩这也算善来善往。
项子涵将化了汤的朱环丹一饮而尽。
这时外面的小丫头进来,“大人,尤姨娘来了。”
自己的亲生母亲,当然是打开大门欢迎的。
太子过几天要春猎,总共要带上一百多个王宫贵族,他这几日都在部署安全问题,也好几天没去看尤姨娘了。
尤姨娘跨过门槛进来,见到儿子自然是欣喜的,“喝药了没?”
“喝了。”
尤姨娘伸手模模他的头发,欣慰,“下午作了个梦,梦见你跟以前一样不能走,心慌,得过来看看。”
“姨娘别担心,我没事。”项子涵没说的是,他也常作那样的梦,梦见自己刚醒来,梦见自己不能走,梦中的憋屈跟无奈,总会延伸到梦醒。
尤姨娘看看左右,“文哥儿武哥儿呢?”
“刚带去洗澡了。”
尤姨娘坐了下来,“姨娘听说,过几日太子要春猎?”
“是,儿子负责保卫太子安全,这几日都在筹划,所以没时间去看姨娘,姨娘莫怪。”
“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情责怪于你,我是听说有不少人家的小姐都要去,你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姨娘,这事情……”
“不能再拖了,两个哥儿都五岁,得有个嫡母,不然以后不方便。”尤姨娘苦口婆心,“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替哥儿想,你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哪有女人稳当,孩子逐渐长大,还是得有个母亲照应。”
“房嬷嬷跟包嬷嬷照顾得不错,将来要成亲,再请嫡母张罗,不是儿子自夸,他们一个朝山县子,一个盐禾县子,将来只有他们挑人,没有小姐敢挑他们。”
尤姨娘有点来气,“房嬷嬷跟包嬷嬷怎么一样呢?她们不过是下人,身分低微,要如何教导两个哥儿?”
“怎么不一样,还不是张罗吃喝,张罗穿衣,我看他们现在这样也挺好,娶了正妻,正妻有了自己的孩子难免偏袒,倒委屈了文哥儿武哥儿,不如等他们大一点,可以自己作主了,不怕受委屈的时候再讲。”
尤姨娘一声叹息,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就是个死心眼。
照她说啊,既然喜欢胡云喜,就把她留在身边,女人嘛,让她闹一闹,闹完了就没事,没想到儿子把人给放了,然后这几年自己郁闷。
是,胡云喜是对他们母子有恩,她永远不会忘记庆余客栈那一幕,可是人要往前看,儿子娶了她,也算报恩了,真的不用为了一个女子这样牵肠挂肚。
这几年多少名门贵女想嫁给他,甚至连捌玦公主也想嫁给他,却都被他拒绝了,理由都是哥儿还小,但五岁已经不小了,何况他们项家可不糊涂,不会放任嫡母欺负庶子,说是为了孩子着想根本不是理由。
说穿了还是为了那个狐狸精。
但她实在不想提,提了,还脏了自己的嘴呢。
哪有人这样势利的,子涵没嫌她眩晕体弱,她倒嫌弃子涵不会走,哼,子涵就走给她看,不但能走出房门,还走进御书房,走上了一品。
那女人现在应该后悔死了,希望她现在嫁的丈夫天天打她,最好宠妾灭妻,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做报应。
幸好文哥儿武哥儿长得像项子涵,要是长得像她,光看那脸她就喜欢不起来。
项子涵见尤姨娘颓丧,也不忍心,“姨娘不用担心,再过两年,等哥儿进了族学,我就娶正妻,好不好?”
“真的?”
“真的,到时候我跟母亲说情,让姨娘来客厅一起看准媳妇。”
尤姨娘喜了起来。以前是不敢想的,可是今日以儿子的声势,项夫人肯定会做这个顺水人情,总之,只要儿子不是还想着那狐狸精就好。“那不如你先收两个侍妾开枝散叶吧,珠华跟悦华都很不错,看那身段也像是会生孩子的。”
“不行。”项子涵想都不想就拒绝,“收了侍妾那就会有孩子,人天生就会偏心,别说文哥儿武哥儿只是庶子,哪怕是嫡子,母亲不在身边,都会被侍妾欺侮,这两个孩子这样可爱,我不想他们受委屈,等七岁进了族学,时间上比较刚好,那个年纪不会轻易被欺负了,哪怕嫡母偏心,也不可能拿他们有办法。”
“谁会欺负这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项子涵道:“姨娘莫不是忘了?”
当年他们千里迢迢从西疆来到京城,项夫人明明知道丈夫在西疆有通房有儿子,却还是不见他们。
他小时候恨极了项夫人,长大后才慢慢理解她也只是一个无奈的高门夫人,自己的亲儿子已经够烦了,不想再烦恼庶子的事。万太医跟他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的,没人喜欢帮忙照顾没血缘的孩子。
尤姨娘不语,子涵不是没吃过苦,就因为他不是嫡子。
“文哥儿武哥儿在这世间能依靠的只有我这个爹,我当然要维护他们周全,姨娘放心,等他们大一点,我一定会再娶妻生子,不会这样孤独一生的。”
“这可是你说的。”
“儿子说的,绝不抵赖。”项子涵内心想着,或许真的该娶一个正妻,至少替他陪陪姨娘。
什么样的女子呢?大眼睛,好脾气,人人都喜欢的特质,最好笑起来天真无邪……然后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一张脸庞。
他一僵,摇了摇头,把那样子从脑海中甩去。
他项子涵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当初都没求她,断然没有现在去求她的道理。
但若是她来求他,当然是不可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或许他会很生气,但还是可以考虑考虑。
项子涵的朱环丹还有七日份,不过他明日就要跟随太子春猎,回来后也会有一阵好忙,所以想提早去找万太医拿药。
他穿着一品侍卫长服饰,又是常出入太医院的人,自然通行无阻。
就见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童手上捧着大包,一路跑还一路嚷,“万太医,宜城的复方朱环丹到了。”
“到了?”万太医的声音,“先装在琉璃罐里。”
“是。”童子清脆的回答。
“小心点,别碰坏了。”
“是,您放心,我一定小心。”
项子涵觉得奇怪,宜城来的复方朱环丹?可朱环丹不是万太医亲手做的吗?他都看过了,费时九天,九蒸九晒,得用小炉子烘出水气,晚上又得放在花心中放在室外,好吸收夜露精华,光听就很麻烦。
可是万太医不嫌啊,因为治好了项子涵,万太医跟金太医都往上提了一品,两人都开心坏。
这朱环丹是万太医的独门药方,外人怎么会知道做法,还千里迢迢从宜城送来?何况还是“复方朱环丹”,他记得那是要放血的,而且还不是随便一人的血都可以,献血之人必须至爱至诚,才能发挥药引功效。
项子涵觉得很奇怪,总隐隐有种的感觉,自己吃的就是这宜城来的复方朱环丹。
于是靠在门边,等那童子出来,一把抓住往外去。他是一品侍卫长,当年能在千人中救出皇帝,轻功自然非比寻常,一下子就离开了太医院,到了一处角落。
那童子吓得脸色发白,等看清楚那人之后又放心,“项大人,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俺怕。”
“那宜城来的复方朱环丹是怎么回事?”
“俺不知道。”
项子涵用力捏童子肩膀,那童子唉的一声,“俺说,俺说。”
项子涵松开了手。
“大概是两年多前,开始有一批从宜城来的朱环丹,每两个月来一次,俺师父说那不是普通的朱环丹,是复方,很珍贵,命俺装在琉璃罐中保存,项大人的药如果没了,就从这罐子中送去。”
项子涵皱眉,“这朱环丹是你师父的独门偏方,宜城怎么有人会做?而且我记得复方一般人做不来。”
那童子又害怕,又想笑,“俺师公啊,他老人家住在宜城。”
“所以我吃的是你师公做的?”
“应该是吧,这俺也不清楚,但包裹上的字是师公的字没错,俺师公很疼师父,常常有信来,字迹俺不会看错。”
万太医的师父给他做药?
他跟万太医的师父又不认识,他怎会费这样大的功夫给自己做药?且两人又没见过面,何来至爱至诚?何况若真的是万太医的师公,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情啊。
项子涵觉得奇怪无比,不想去理会,但又很介意。
想想,还是直接去问万太医。
他放开童子,纵身回到太医院。
万太医还在捣鼓他的药,见到项子涵突然出现,他下意识的就去看了琉璃罐一眼,明显心虚,“来,来就来,也不敲门。”
“我都听到了,宜城的复方朱环丹是怎么回事?”
万太医手一抖,“什么宜城的复方朱环丹,听都没听过。”
“小童刚刚都跟我说了,宜城每两个月会送六十颗过来,我吃的就是宜城送过来的,你的师父为什么做药给我?”
“那不是我两年多前回去看师父,求的嘛。”万太医挥挥手,“我不想让你感到压力大,所以才没跟你说。”
项子涵却是不信,“你当我傻子吗,你自己能做的东西干么麻烦师父,我记得你说过朱环丹很费时,何况复方要加人血。”
“徒弟做不好,请师父出马,那不是很正常吗?我师父也医好过师娘啊。”
“万太医。”项子涵压低声音,满满的威胁凰。
万太医一个机灵,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是答应了人不说,没想到今日被发现,小师妹啊小师妹,师兄对不起你一回,我要说了。
“哎,算我怕了你。”万太医走到门边,左看右看后,把门关了起来,小声说:“我三年前回去宜城探望师父,结果在铺子里看到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是谁……是胡姨娘。”
胡,胡云喜?
她不是回胡家吗,怎么会在宜城?
“我师父在路上捡到胡姨娘,还收她做关门弟子,说起来就是我的小师妹,我的小师妹天资聪颖,做补身丹药,半年就有成,这复方朱环丹便是她做了托我给你的,她还托我要保守秘密。”
项子涵喉咙一阵干涩,复方朱环丹,复方……他记得万太医说过,“倾心之血,你道什么叫做倾心之血,献血之人必须对用药之人有强烈的情感,那才能起作用”。
他真的糊涂了。
她离开他,不是为了另外嫁人,另外寻找好人生,怎么会在宜城那么偏远的地方,还做药给他。
万太医道:“大人能好得这么快,多亏我小师妹的药——”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点告诉他的话,他就,他就……他也想不出来就能怎么样。
“人有自尊的嘛,项大人有,我小师妹也有啊,当初项大人写了休书,不是对我小师妹厌烦了,这种情况下我小师妹还傻傻送药,那不是惹人轻贱,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她做她的药,你吃你的药,然后彼此都不知道这回事,等将来她对你的感情消失,做不出复方朱环丹的时候,就由我接手,做朱环丹继续给你补身子。”
项子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觉得很惊讶,很冲击。
这三年他怪过胡云喜,总是在心里想,胡云喜,你这个没福气的,要是继续留在我身旁,肯定一辈子荣华富贵,可是你眼光短浅,主动求去……
嘲讽归嘲讽,但自己就是还想着她。现在知道自己这两年多来吃的丹药都是出自她的手,如何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