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喜足足过了两天才睁眼,也许是发作得厉害,后来她的饮食恢复得不太好,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大圈。
自从上次眩晕过后,她发呆的次数多了,每次项子涵问她怎么了,她总笑着说没事,可他知道她有事,她时常吃饭吃到一半会停下筷子,刺绣会扎到手,还会望着窗户外面,一望好几个时辰。
她开始闷闷不乐,就算有文哥儿武哥儿,也不能让她眉头松开。
项子涵觉得他们有必要谈一谈。
于是找了个下午,哥儿俩都去午睡,他拉住胡云喜,“云喜,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再跟我说没事,我不信。”胡云喜一脸为难。
项子涵道:“有事,对吧?”
胡云喜只是蹙着眉头,没说话。
“是胡家那边有事情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一趟?”
“不用不用,胡家很好。”胡云喜呐呐的问:“之前我过门时,大人曾允我三件事情,可还记得?”
项子涵微笑,“当然记得。”
当时她马上就提第一个要求了,等她生了儿子,才娶正妻。
看得出她的担心,他当然马上允了,别说什么生了儿子才娶正妻,他本来就打算永远不娶正妻。
他不会委屈他的少年梦的。
“我想……我认真想过了……我有眩晕之症,你身体又不方便,在一起不能照顾彼此……”
项子涵心中一沉。
就听得胡云喜继续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向上,可是那天让我明白了……我们在一起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彼此拖累……我拖累你,你拖累我……”
项子涵月兑口而出,“我们对彼此不是拖累。”
怎么会是拖累呢,他们名义上是主人跟妾室,实际上是夫妻,他昏迷接近一年都熬过来了,他现在能走,反而说是拖累,他不能接受。
可是刚刚那句话已经用尽他男人的面子,他隐隐有种感觉,知道胡云喜要说什么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相信而已。
“会的,那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次,就会发生两次……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胡云喜低着声音,“我想回胡家过日子。”
“我不同意。”
“这是我求大人的第二件事情。”胡云喜低着头,“让我回胡家。”
项子涵觉得很突然,不能接受,胡云喜怎么换了个人似的,他刚醒来时要她回胡家,她百般不愿。
整个春天陪着他一起复健,天天给他按摩得满头大汗,从不嫌累,晚上靠着他,她总会用很幸福的语气说,大人醒来了真好。
然后在床铺上一起逗弄孩子,孩子的笑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药,为了心爱的人,他忍耐着复健的痛苦,心想,就算不能走了,他也要是一棵参天大树,好照顾他的少年梦,好照顾他的文哥儿跟武哥儿。
接近一年的昏迷,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会那时候愿意陪着他,现在他好了,她反而不愿意了?
可是让他拉下脸求她别走吗?他拉不下脸。他废了已然是事实,以现实来说,他离不开的不是她,是拐杖。
没了拐杖,他哪里都不能去。
她不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他好像也能理解。
连她晕倒了,他都只看着她倒下。
昭武校尉疠了后,有一半的姨娘都求去了,何况他还不只是痫了,他是真的没有拐杖不能走……
项子涵觉得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少年梦,又离他远去了。
胡云喜眼眶红红,“大人若珍惜我,就不要耽误我了。”
项子涵恍若重击,耽误?
是啊,他是在耽误她啊。
她才十八岁,能生儿子,嫁给一个健康的人,应该能有很好的人生,至少在她眩晕时,那个人能扶住她,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在地上。
项子涵不想接受,但也没那个底气来留她。
男人的尊严,不容许他挽留。
“好。”他沙哑的声音,“什么时候走?”
“大人给我文书,我收拾收拾就回胡家。”
“两个哥儿呢?不跟他们说吗?”
胡云喜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了,然后又摇了摇头,“孩子小,几天没见就忘了,忘了也好。大人以后娶正妻时,还是要亲自教导他们,不要什么都交给正妻做,不是自己生的,永远不可能视如己出。”
“我的哥儿,我当然会照顾。”
“大人也要好好听万太医的话,他看得多,说的总不会错,虽然复健很苦,可是为了将来,大人还是要忍着些,不能走是一回事,但过得舒不舒服是一回事,大人的膝盖不好好照顾,晚年要吃苦的。”
项子涵就不懂了,她不想陪着一个废人,他懂,她交代文哥儿武哥儿,他也能懂,可是她又关心自己做什么?
都已经求去,说这些话不是很多余吗?
然而毕竟是爱恋已久的人,狠话说出不来,只是看着她,两人沉默以对。
他心里舍不得,但说不出口。
又怪她无情,项家下人这样多,哪怕他们一个病一个废,也还是能过得好好的,只能说她是真的不愿意要一个拄着拐杖的丈夫。
就见胡云喜张嘴,好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讲,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云喜无情……大人也不用挂念了,文哥儿武哥儿无辜,千万不要把我的错怪罪在他们身上。”
项子涵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她求去,却又哭出来,倒像是他赶她出门的一样。
胡云喜当天晚上就走了。
然后项子涵更努力的复健,更努力的爱文哥儿武哥儿,他们已经没有了亲娘,不能再没有亲爹。
复健过程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每天肌肉跟骨头都要历经强度的拉扯,总是痛得他冒汗,但是他想扛起身为父亲的责任,想给文哥儿武哥儿树立一个好榜样,每次万太医问他还可以吗,他都坚持,可以,继续,不用手下留情。
胡云喜离开后,他更下定一个志向——他不只要恢复如常,还要回宫,好叫她后悔,等着看她上门求他。
岁月匆匆,三年过去。
要说京城最近的大八卦,那就是天策将军府的庶子项子涵重回皇宫担任太子侍卫长的这件事情。
项子涵受伤,大家都知道,毕竟昏迷了快一年,就算是西疆南海的人都知道了。
听说原本是一辈子要用拐杖走路的,后来经过金太医的妙手回春,又服以万太医特制的朱环丹,加上病人能吃苦,配合妙药,一年多后不但能自己走,还能跑,后来练习骑马射箭。万太医说,那过程之艰辛,又痛又苦,没几个人可以熬下来的,很多人一辈子好不了不是真的不能好,是熬不过复健的苦。
然而,项子涵熬下来了。
重新出仕,而且连升两级,成为一品侍卫长。
二十六岁的一品官,他成了京城的另一个传说。
男人羡慕他的功名,女人的重点则在他的后院,一品官,还没妻子呢。
项子涵也知道自己又重新成了京城的香铮薛,可是他现在没有特别想成亲的冲动,哥儿还太小,至少等他们大一点再说。
想起儿子,项子涵黝黑的脸露出一抹笑意,孩子五岁,活泼可爱,而且懂事,是他生活上最大的安慰。
人生历经大起大落,他觉得只要自己想,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他未娶正妻,可不是因为还想着胡云喜,只是觉得不想而已,就是这样。
申正时分,项子涵下了职,宫人便来说太子妃有请。
项子涵觉得奇怪,但他生性沉稳,也没问什么,就跟着那宫女一起到东宫。
东宫的花厅,隔着一层垂帘,太子妃的声音传来,“项大人复职后,本宫一直想找机会跟项大人道谢。”
“太子妃多礼了。”
“要的,个中原因也不用细说,相信项大人能明白。”太子若真的被刘昭训杀死,皇上会另立太子,她这个太子妃只能带着儿女搬出东宫,回肃王府。“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我想请问项大人的意见。”
“意见不敢,太子妃有令,下官当尽力排解。”
“有个人想跟项大人说话,却没勇气,只好来求本宫,你自己出来跟项大人说。”太子妃对着内廊出声。
项子涵心里一跳,是胡云喜吗?
然后又暗骂自己,没用。
她都走了三年了,还想她做什么。虽然他还在用她当年给他的钱袋子,可不是有所留恋,只是用惯了而已。
就见内廊一阵环佩响,走出一个人,项子涵有点意外,是捌玦公主。
瘦了挺多,气色很不好。她的状元郎丈夫为了讨好太子,和这个正妻保持距离,想当然耳,捌玦公主不会太高兴。
项子涵拱手,“下官见过捌玦公主。”
“项大人别来无恙?”
“下官安康,多谢公主关心。”
太子妃笑说:“好了好了,都别客气,捌玦有什么事情,你自己跟项大人说。”
捌玦公主的婚姻生活虽然苦闷,但她张扬惯了,也不推辞,“项大人,吾想跟驸马和离,然后嫁与你,你意下如何?”
这是捌玦公主想到最好的出路。
项子涵现在是一品侍卫长,配得上她,膝下两个庶子不成问题,反正女乃娘派下去就好了,又不用她亲手张罗吃喝拉撒,至于胡云喜那狐狸精已被休了,项子涵的院落现在很清静。
听说胡云喜被休的那天,她心情难得愉快,陈皇后赐下的妾室,项子涵都敢休,可见是对她很不满意,这样就对了,一个灵台郎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项子涵不过是一时被迷惑才会想娶她。
虽然自己过得也不好,但知道胡云喜不好,捌玦公主觉得自己好过些。
她的丈夫已四十好几,庶子庶女都有了,不碰她也不会绝后,还能讨好太子。
对此,她也怨,也骂,甚至拿藤条打过状元郎,可状元郎宁可挨打,晚上也还是不回房。
她一个公主也要面子,总不能求他。
在这时候,听说项子涵又复职了,于是少女时期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如果能把驸马休掉,改嫁给项子涵不知道该有多好。
捌玦公主知道求太子没用,求父皇也没用,求陈皇后更没用,当年就是陈皇后把她许给状元郎的,所以她只能来求太子妃,太子妃为了维护自己未来国母的形象,不会不管她。
“吾答应你,对你两个哥儿视如己出,将来大了会给他们张罗好人家,对于你的祖母跟嫡母,姨娘,都会好好照顾。”
“多谢公主错爱,下官暂时不想婚配。”
捌玦公主觉得失望又没面子,太子妃在看,宫女也在看,项子涵就这样拒绝她。“你是不是没听清楚,你不用搬出府第,吾下嫁项家,当项家的媳妇,项子涵,吾可是堂堂公主,能尚公主,是项家的荣幸。”
“是下官不识抬举,公主聪慧,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捌玦公主简直气疯,她堂堂一个公主纡尊降贵的跟他求亲,他居然还不允许,不过一个侍卫长而已,居然敢拿翘。“项子涵,你可不要忘了吾是公主,吾若真的生气,项家吃不完兜着走。吾再问你一次,娶不娶吾?”
项子涵背脊挺直,“公主乃一品,下官也是一品,在朝堂上是对等关系,下官的人生自有规划,不用听公主发派。”
当天在东宫伺候的宫女十几人,太子妃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总之没特意交代,于是话就这样从东宫流出去,到皇宫,皇城,然后是整个京圈,人人都知道已婚的捌玦公主想休掉驸马嫁给项子涵这个一品侍卫长。
状元郎家里是求之不得,捌玦公主太难伺候了,但他们身为臣子,又不能主动休了公主,现在公主想离开,状元郎家里上到老母下到庶子女,人人都在抄经,祈祷捌玦公主言出必践,千万要离开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