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的陶静姝并没有回定国公府,她被陶剑鸣安排住进了一幢三进宅院。
以定国公府的家底,在京城的产业必然有不少,这大约也是其中一处,所以陶静姝没有多问,其实离开定国公府也好,毕竟那里面有些人她是真的不想见,容易勾起旧时伤痛。
陶剑鸣临走的时候留给孙女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的便是这幢宅子的地契房契,既是祖父给的,她也就心安理得的收着了,反正她不可能嫁出去,多些钱财傍身也是好的。
至于这间宅院里那些伺候的人,陶静姝并不在意,她很清楚那不是自己需要担心的事——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下了几日的雪后,太阳终于舍得出来露脸了,陶静姝也带着人离家出城,前往保国寺。
车马辚辚,一行人低调地到了山门前,那里已经有一个眼熟的小沙弥在等着。
“阿弥陀佛,”在见到被丫鬟扶下马车的陶静姝时,小沙弥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方丈让我引施主过去。”
陶静姝没有怎么惊异,毕竟上次她便已经领教了方丈的深不可测。
其他同来的人却是难免惊愕,他们来保国寺并没有事先说好,山门前却已经有人在等候,外间传言方丈大师是得道高僧,能知过去未来,如今看来是真的啊。
依旧是在上次分开的岔路口分开,陶静姝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方丈禅院的小径,这一次小沙弥并没有跟着引路。
推开禅室的门,一眼便看到了圆空,陶静姝朝他施了一礼。
“阿弥陀佛。”
“大师。”
“施主心中有疑。”圆空的语气是肯定的。
陶静姝在蒲团上坐下,合十行了一个礼,道:“来之前,我确实有问题想问大师,可是到了这里,我却觉得我根本不必问。”
圆空但笑不语。
“冒昧前来,打扰方丈清修了。”
圆空笑意更深,闭目打坐。
陶静姝并没马上离开,而是陪着圆空在禅室静坐了半天,这才告辞离开,但是在她走到门口时,圆空的声音再次响起——
“近期施主还是莫要远行的好。”
陶静姝诧异地回头,圆空却已经又闭上了眼,不再言语,她抿了抿唇,也没追问为什么,世外高人总有他们自己的本领。
今日来保国寺前,她已经有了计划——想要离开京城到外面四处走走看看,这也不算是她一时心血来潮。
一则是想出去看看这大好河山,身为世家闺秀,几世以来她都没有离开京城这个狭窄的池塘,眼看五妹已经不足为虑,她也想像这世间男儿一样行走四方,感受不一样的人生风景;二则是想要躲避帝王的纠缠。
帝王如今的纠缠说白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还有句流传甚广、深入人心的俗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他们两个如今的情况大抵跟这句话多少有些相似。
真要她相信帝王所谓的真心吗?
后宫三千佳丽又不是摆设,跟一群女人共事一夫,想想都厌烦,她干点什么不好,非得把自己搁那四四方方的宫墙里虚耗余生。
天地这么大,男人那么多,何不去看看?
当然她也只能看看,想到这,陶静姝多少还是有些怨恨龙牧归的,她真的是无妄之灾啊,难道说那天真的不是离开国公府的黄道吉日,所以才会在宁顺侯府外碰到微服出宫的皇帝?哪怕晚上一时半刻的,双方也不可能碰个正着啊。
这大约就是冤孽吧。
等皇上对她的新鲜感没有了,再被即将采选入宫的美人们一迷,应该很快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到时候她也能月兑身离开。
皇后人选因为她的缘故,暂时没有新的人选出现,但宫妃秀女的采选还在进行中呢。
要不是想快点消耗完那点新鲜感,她哪里耐烦应付那个昏君啊!
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跟双喜他们会合之后,陶静姝打算去大殿上几炷香,捐点香油钱就回去。
再次与康王不期而遇,四目相对的刹那,陶静姝就已经将目光移开了。
“陶姑娘。”
听见康王这一声低唤,陶静姝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但她终究没有停留,没有回应。
“六哥,她好像很讨厌你啊。”安王在一旁一脸天真地插兄长一刀。
康王垂下的眼睑掩去了眸底的痛,若她的情况如他猜想的那般,那她确实是该讨厌自己的。他曾经深爱的王妃,却惨死在他的暗卫手中。
康王握紧了扇柄,都是陶玉颜那个妖妇,是她抢夺了属于他们的姻缘,让他成为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可是,这一世他来晚了,哪怕当初长安侯府相遇时他记起一切,也来不及挽留她,她如今是皇兄的人了,他们再无可能。
当初他们的长子过继给皇兄,成了太子,是不是这一世她要成为真正的一国之母。
那个原本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是不是要换一个父亲了?
康王突然觉得心口绞痛,妖妇,他饶不了她!
“六哥,”安王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康王缓了缓,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勉强对弟弟笑了笑,道:“没事,一时岔了气。”
“哦。”安王狐疑地看着六哥,总觉得从猎场回来后六哥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我们去给佛祖上炷香吧。”
“好。”
两个人走到大殿前,接过僧人点燃的香,认真地朝殿内的佛像拜了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然后又一起跪下,虔诚叩拜。
康王对着佛祖暗自忏悔,连同弟弟的一起,弟弟在那一世也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唯愿她此生无灾无难,而仇他会替她报的,连带他们兄弟的一起。
已经离开保国寺的陶静姝却不知道此时的康王已经拥了曾经两世的过往记忆,只当他是一个陌路人。
缘分断了,那便断了。
*
华灯初上,长街如昼。
看着大街两边悬挂的那些各式各样的花灯,陶静姝不由得想到了陶玉颜曾经吟过的一首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曾经对着康王泪眼婆娑地吟出这首诗,最终赢得了康王力排众议迎娶她这个庶女为正妃。
当日是个什么情形来着?
陶静姝的记忆里倒不是特别清楚,反正就是有那么一年,有那么一回事吧,因为这首诗
后来挺出名,所以她才印象比较深。
今天是元宵节,京城不宵禁。
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是京城百姓狂欢的日子。
在家中待得无聊的陶静姝也带着双喜等人出来逛灯市,感受一下热闹。
为了出行方便,今天她特意换了男装,一身锦衣,头束玉冠,腰缠玉带,手执摺扇,端的是玉面朱唇美少年,风姿翩翩俏郎君。
少爷带美婢出行,寻常无奇,所以双喜也并没有刻意跟着姑娘乔装改扮,依旧是梳着双鬟髻的俏丫鬟。
除了双喜,还有那个改名叫双杏的丫鬟也跟来了,再就是四个护卫。
其实陶静姝知道双杏是某人指派来贴身保护她的女侍卫,有这么个女侍卫其实也挺方便的,经历得多了,她明白安全很重要,不会在这上面跟自己过不去。
“那盏莲花灯好看。”陶静姝手中的摺扇指着前面的那盏灯说。
双喜表示赞同,“是很好看,咱们买下来一会儿去放河灯。”
“好啊。”
陶静姝一手拉着双喜,一边兴致勃勃地往那个摊位走去。
街上的人多,但护卫们还是尽可能将人潮隔开了些,不让那些人冲撞了自家主子。
识货的人哪儿都有,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拿那盏灯了,陶静姝一看对方的衣着打扮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不过她并不认识,也就表示对方的家世虽然不错,却还无法跟国公府相提并论。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那盏莲灯已经有人要了,她也就拉着丫鬟继续往前逛。
“走马灯啊,公子快看。”双喜惊喜无比地指着面前的一府琉璃花灯说。
陶静姝也是一脸的惊艳,这灯做的真是巧夺天工啊,四时八景转着,里面还有小故事。
主子喜欢,自然就有人负责去付钱。
灯被双喜拿在手里,陶静姝依旧一副纨裤模样转着手中的扇子左顾右盼地看灯。
“走得累了,咱们吃点东西去。”
看到街边巷口的馆范摊,陶静姝招呼大家一起过去。
靛范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摊子也不大,只有两张小桌子,现在已经有人坐了另一张桌子,陶静姝自然就坐了剩下的那一张。
“老板,来七碗馄饨。”她爽朗地朝老板要求。
“好咧,公子稍等。”
陶静姝往小桌子旁一坐,四个护卫分四个方向,面朝外而立,很自然地就将她跟两个丫鬟围在了个安全的小圈子里。
所以等馄饨摊老板将煮好的馄饨端上来,几个护卫捧碗而吃的场面真的挺引人注意。
摊子虽小,但是老板手艺却好,馄饨味道鲜美,物美价廉,陶静姝觉得一碗不够吃,又要了两碗。
这饭量看得双喜不由得地瞪大了眼,直小声劝道:“公子,少吃一点儿吧,万一等会儿再看到别的好吃的,你可就吃不下了。”
正端起第三碗馄饨准备开吃的人停下了勺子,“对哦,那这碗馄饨怎么办?”
双喜指着街角一处墙边说:“给他吧。”
缩在墙角的是一个衣衫槛褛的小乞丐,如此冬夜,他穿的却不多,整个人都有些瑟缩。
陶静姝目光闪了闪,将手里的碗递给双喜,“去吧,再赏他点碎银子,好歹买身棉衣穿,可别冻坏了。”
“是。”双喜应声,送了吃的和银子回来看到姑娘看着小乞丐若有所思,不由得问:“怎么了?”
“没事。”陶静姝收起思绪回了一笑,在记忆中她似乎也接济过另一个小乞丐,当时她也还小,母亲也还在,是她们在礼佛回府的途中发生的。
几世的记忆加在一起,有一些琐碎的记忆她其实都挺模糊了,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也不是好事,容易混淆。
虽然吃了两碗馄饨,但陶静姝还是觉得胃里空空的,想到双喜说的,她决定赶紧去找别的美食来填补自己的胃。
一行人继续在灯市中逛来逛去。
每一年元宵灯市都会出一些小问题,今年也没能例外。
嘈杂声从远处响起的时候,护卫们就已经训练有素地将陶静姝围在了中间。
果然,混乱很快便从嘈杂声响起的方向往这边扩散开来,有不少人边跑边喊出事了,他们一行人便找了个靠墙的地方,护卫们站成一排,两个丫鬟将陶静姝夹在中间,将混乱的人群完全同她隔离开。
叫喊声、怒骂声、孩子的哭声……许许多多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织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混乱中也有人像他们一样贴墙而立,这样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被人推挤倒地遭人踩踏,却也有人因为站在临河的一侧,而被人群挤下了水,造成了新一波的混乱。
元宵佳节本是个阖家欢乐的日子,偏偏发生意外,令人唏嘘,往年虽也有小乱,但似乎都及不上今年啊。
陶静姝拿扇子拄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她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出乎大家意料的事,所以才造成了场面的失控。
直到她看到了定国公府的护卫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人群中,心中蓦地一动。
五妹出府看灯了?
陶静姝之所以猜测是她,是根据前几世的经验,通常特别大的动静基本都跟陶玉颜逃月兑不了关系,她怎么也算是常驻于众人谈资名单里的人。
既然猜到事情可能跟庶妹有关,陶静姝也就没什么心思关注后续,左不过小事变大,大事变得更大罢了。
趁着混乱稍减的时候,陶静姝一行人月兑离了险地,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上车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灯市上逛得太久,还是因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回去后陶静姝觉得饿得厉害,叫人赶紧拿点吃的上来。
双喜先拿了些点心让姑娘垫垫胃,然后让厨娘做些好消化的吃食,厨娘最后端上来了一碗面,汤清味美,葱花一点缀,勾人食欲。
陶静姝才吃了两口,面条的味道都还没完全尝透的时候,她住的宅子大门被人砸开了。
没错,就是砸开了,而且还是陶定山亲自砸开的。
听下人来回报,陶静姝便知晓这面肯定是吃不成了。
陶定山大步迈入客厅,看到嫡女面前的吃食时,脸色越发的难看,手执马鞭指向她,厉声喝问:“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吃东西。”
“父亲不问青红皂白闯进门来,此时又厉声质问女儿,女儿倒想问问父亲,女儿是做了什么惹怒了父亲而不自知,若真是女儿的错,女儿自当给父亲赔礼道歉。”
陶定山却不理她这番话,只道:“说,你把你五妹弄到哪里去了?”
陶静姝一脸懵,“什么我把五妹弄到哪里去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你今日去灯市了。”
“去了。”难道她不能去逛灯市吗?京城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的?
“颜儿在灯市上失踪了,而你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不是你又是谁。”
陶静姝直接被气笑,可惜她还来不及开口反驳,就有人先她一步出了声儿。
“朕倒不知道定国公是这样定人于罪的。”
“皇上……”陶定山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时,脸上的凶戾之气尚来不及完全收起,但反应极快地跪地参拜。
龙牧归缓步走进来,走到陶定山的面前时,停下了脚步,冷声道:“这没凭没据的,就因为姝儿今日也去了灯市,你便认定是她做的手脚,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们姊妹之间有嫌隙。”陶定山干巴巴地说,头不敢抬起来。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来了?”陶静姝一边向他请安一边顺嘴问了一句。
“朕听说灯市上出事了,担心你便过来看看。”他牵住她的手,拉她在桌边坐下,又睇向跪地的陶定山,“幸好朕来了,否则还看不到定国公的威风。”
“臣不敢。”
“京兆尹已经将事情报了上来,你府上的庶出姑娘丢了,你就让护卫闹得灯市一片兵荒马乱,可知这一夜有多少无辜百姓受此所累出了意外?”
陶定山握紧了拳头,却梗着脖子道:“臣爱女心切,臣有罪。”
“你好歹出身高门,受了许多教导,连点基本的判断都做不出来吗?姝儿若真要对付你那宝贝庶女,哪用得着她出手,朕早替她办了。”
陶定山伏在地上,不敢再言语。
“朕看在姝儿的面子,不追究你的责任,走吧,该去哪里找人便去哪里找,别来惊扰不相干的人。”
“是,臣告退。”
陶定山一咬牙,带着手下侍卫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