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夏和若伸了伸懒腰,蓦地僵住,一双宛如黑玉的眸子睁得又圆又大,充满错愕。
这里是哪里?
她脑海中有无数的疑问,可是找不到能够解答之人。
她犹记得自己在酒坊翻动着蒸饭,然后一瓢瓢地装入缸里,略做搅拌后用平石压住缸口,搁置几日再看有没有发酵,然后就等它发出酒味,静置三到六个月。
而后她准备了天麻、大枣、枸杞等中药材为辅料,经切片、粉碎、煮制、炒制、蒸制等工序处理,再以陈醸的上等糯米酒为酒基,浸泡药材,静置一段时日。
起酒时过滤去渣,配上优质蜂蜜、冰糖为调料,最后精酿而成,这便是益智明目、补血生精、清补不燥的贵州天麻酒,一种纯饮的药酒。
尊贵的王爷在一旁清缸、洗缸、抬缸,做一些装缸的事前准备,他竟吭也不吭一声地陪她做了一个日夜。
想到此,夏和若心里有一丝异样感受,似喜似忧,带着淡淡的苦,又有些青涩的甘,五味杂陈。
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呢?让她有种承受不住的心虚。
指点山河的长乐王是翱翔天际的苍鹰,而她只是长在山野间,仰头望天,平凡到不受待见的野草。
“我不能在这儿,我得回庄子去,不然幽草找不到我会着急……”掀开细滑的水云丝锦被,夏和若匆匆下床,不敢多做停留,穿上绣着海棠花、滚着银边的绣花鞋。
她很清楚这屋子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太华丽,充满贵气,处处可见比她家还富贵的摆设,大气而奢华。
心里有个猜测却不敢落实,她心生惶恐,有些人、有些事是她不能奢望的,只能埋在心底深处。
“做我的女人。”
“不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高攀不起。”
夏和若脑海中不断浮现这四句话,同时也在警惕自己,她不过是一个商家女,小小酿酒娘,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皇室宗亲是她望而仰止的高山,她看得见,却终其一生也爬不上去,太遥远了。
“夏姑娘,你要去哪里?”细尖的声音忽地一起。
果然是他。
一见长英的身影从弯曲的花丛小径走来,夏和若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下,有些安心。
这里是长乐王的一处居所,八九不离十。
“回郅我来之前所在的地方。”她绕过长英,打算从大门出去。
不过宅子太大了,前后十几个相连的大小院落,加上院子里有五行八卦的阵法排列,没人带路是走不出去,所以她只能瞎转。
“哎呀!姑娘呀,你是爷带回来的,没有爷的嘱咐,谁敢让你这般随意离去?你还是回屋里等着吧,爷事情忙完了自会去寻你。”长英像打发苍蝇似的挥手一赶,语气中没太多敬意。
他把她当成主子带回来暖床的玩意儿,虽然得主子看重,却也不必太在意,毕竟留也留不久,他堂堂王府的内监总管哪需对她卑躬曲膝。
“聿……我是说王爷他不在吗?我还有事要做,不能逗留太久。”有些酒得翻缸,不然会变成酸醋。
他冷哼一声。“爷的去向是你能过问的吗?你的事跟爷的事一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真当自己是金镶玉嵌呀!要不是主子长年不近,让他有点怀疑主子是不是憋太久出了毛病,她这点姿色的女子还能留在府里吗?早被他叫王府侍卫丢出府了。
长英是宫里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不知看过凡几,他鉴赏女人的眼光可是很高的,不是绝色不入眼。
夏和若的容貌是差上一点,进宫只能当宫女,但她胜在眼神清澈,全无杂质,干净得有如雨后晴空,这才让长英高看她一眼,破例多说了几句。
“我没打算和王爷相提并论,只是我也有我该做的事,不能因王爷的一时兴起而打乱。”抬目所见的亭台水榭、花团锦簇让夏和若离开的决心更加强烈,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再不走只怕会困在美丽的虚幻中。
从了我、跟了我,这些话从没一句是明媒正娶,正式花轿上门来,难道她重生一回就是为了沦为男人的侍妾?
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即使不能做到夫妻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最少让她能选择嫁与不嫁,门当户对才是最终的归宿,起码两人的地位相当,不至于一尊一卑。
她十分清楚,以她的身分是成不了王爷正妻的,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微,可见其地位之低下。
“夏姑娘,你似乎没有自知之明,在爷的面前你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只有爷召唤你的分,没有你想要怎样就怎样,明白了吗?”长英用着倨傲的态度给人下脸子,他见过的贵人多如牛毛,她身分太低,还不够格让他一个王府总管奴颜婢膝,另眼相待,把她捧得高高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别看他是无根之人,好歹也有五品官职在身,知府以下的官员见了他还得毕恭毕敬。
被人嘲弄了一番,夏和若面色发烫。“不管是蝼蚁或参天大树,王爷都不能随意拘禁一名女子,我不是王府养的狗,任人呼来唤去,你大可不必冷嘲热讽。”
“哟欢哟!脾气见长了,不知是被谁宠出来的,之前还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见人,活似见了猫儿的小老鼠,这会儿倒敢大呼小叫了,长进了不少。”
哭出所有委屈后,夏和若觉得她的眼界变宽了,不再拘泥于后宅。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重走幽冥路,当个铁骨铮铮的明白鬼。
“不是我硬气,恃宠而骄,而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做的事没有错就敢理直气壮,我要回去,看谁敢拦我。”她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有几分蛮横无礼的意味。
她没有恃宠而骄,只是知道段玉聿对她有好感,因此有底气,纵使她横冲直撞的闯出门,项上脑袋还是保得住的。
人心是肉做的,她不想见陪她酿了一夜酒的男人,因为她怕见了就再也走不了,一颗脆弱的心丢在他身上,甘愿当他身边一个小小的存在,终其一生为此人沉沦而不悔。
“哟!胆子长横了,好久没人敢在我眼前说这种话了,得,我不拦你,看你走不走得出去,我等着看你笑话。”长英双手环胸,坐视她自取其辱,反正他好话说尽了,听不听在她,小酒娘也敢撼大树,不自量力。
“走就走,脚长在身上,我还走不了吗?”她生气了,一看长英脸上的嘲讽和轻蔑,硬着头皮也要试试。
“请。”他伸手一送。
看了他一眼,夏和若拔腿就走。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在绕了一大圈,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又回到原点的她十分沮丧。
明明她是依屋子的格局往正门走,可是转了个回廊,水波荡漾的湖泊又映入眼中,宜人景致始终不变。
太邪门了,为什么走不出去?
哼!她就不信这个邪,路是人走出来的,怎么可能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肯定是别院太大了,她弯错了路,再让她多走几回就能找到出路了,人不怕懒,怕勤快。
走到双腿有点打颤,夏和若仍不肯认输,她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满身是汗,气喘吁吁的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举止不雅地用手搧风,想把一身燥热搧走。
“放弃吧,夏姑娘,你做不到的。”
声音忽地飘至,长英幸灾乐祸的身影现身。
“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再跟着我小心我踹你!”又累又渴的夏和若火气不小。
“啧!这脾气跟谁学的?听起来真像我们爷。”有着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可惜少了几分火候。
“不是我,你能在府里乱逛吗?早被隐身暗处的侍卫给拿下,关进又脏又臭的水牢。”
王府别院是能随便乱闯的吗?是看在她是主子抱进府的分上,他才特别对她宽容。
夏和若一听,微微心惊,原来四周有看不见的人盯紧她,那她做的种种蠢事不是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懊恼不已。
“王爷还没回来吗?”她语气有些软化了。
“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她。
“你为什么不知道?你不是王爷身边信重的人?”他几乎是跟前跟后,侍候得无微不致。
“爷是天上的星辰,我是地上的泥,你以为我有多大的脸面能事事明了?你在嘲笑我连奴才都做不好吗?”长英心里也有气,上次遭到围剿受了伤,大伙儿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他还在养伤,一动作太大胸口就痛。
他一向在爷身后追随,每一回爷出府都跟着,从不落下,是爷最忠心的左右手。
可这回因为受伤而跟不了,他那口气呀,憋着难受,他气自己不中用,也恨阉人的身子好得慢,偏有人来踩他的痛脚,他顿时如炸毛的猫一般。
“你……你火气别太大嘛,我没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王爷……”好离开。
“王爷、王爷,你当爷是你的呀!痴心妄想,梦少作一点,我们府里连铺床的侍女都比你美貌三分。”他真不晓得爷看上她哪一点,明明一无是处。
长英这话倒是说到重点了,在别院服侍的侍女的确是貌美如花,个个娇艳无比,没一个丑人。
但是因为生得美,都有些骄气,自视甚高,大多存了攀附之意,她们见夏和若的容貌不及众人后便心生蔑意,不愿意降低身分侍候她,因此原本应该在屋里服侍她的侍女一个也不在,以此表示对她的鄙夷。
只是夏和若不知道此事,她一醒来身在陌生环境,四周又无人可询问,自是心慌又恐惧,一心想走。
拿她跟下人比,夏和若也不依了。“是我自个儿来的吗?我要走为何不成?你们府里的侍女那么好,怎么不上了天,当个九天仙女给你舞一曲?我不捧你的臭脚,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你……你这个泼妇,竟敢对我咆哮!”长英尖细的嗓子更尖锐了,连莲花指都比出来了。
“我是泼妇又怎样?我还在贵府撒野呢!段玉聿你出来,快给我出来!别当缩头乌龟,出来……”人家都踩在头顶上了,她还能不吭声吗?
“哎哟!我的姑女乃女乃,你别喊了,爷的名字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吗?真是胆大包天,快快住口……”长英冲上前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毫无分寸的四下喊叫,坏了规矩。
有人追,夏和若还不跑吗?“段玉聿、段玉聿、段玉聿、段玉聿、段玉聿、段……”
一跑一追、一追一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就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追逐,花坛石雕之间人影晃动。
突地,一座山挡在前面,煞不住脚步的夏和若一头撞上,正中鼻头,痛得泪花直冒。
“谁在喊本王?”
咦?这声音……
“段玉聿?”
低头一视,段玉聿冷峻的面容化为一阵春风。“是你呀!小东西,怎么不在屋里歇着,侍候的人不尽心惹你不快了?”
“侍候的人?”谁呀?
一见她茫然的神情,他目光一沉。“花红柳绿呢?”他问的是长英。
“爷呀,奴才没瞧见。”他忽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直觉有事要发生。
“杖毙。”
杖……杖毙?“是。”他吃了一惊,但并未反驳主子的决定。
“连分内事都做不好的人不必留下。”段玉聿这话是杀鸡儆猴,提醒在暗处的人不要心存侥幸。
宫里送来的人真不好用,明着是侍候,实则为监视,他每年都要杀掉一拨人,不久又送来一批,男的、女的都有,但以美貌女子居多。
人人都认为长乐王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怎能坐怀不乱,不为所惑。可指望仗着容貌兴风作浪的美人儿大多没好下场,她们都太急进了,以为能勾动长乐王的铁石之心,进而得到他的宠爱,成为王府第一人,都没料到迎来的是香消玉殡的结局。
段玉聿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放浪不羁的面孔下比谁都狠厉,他不在乎双手染血,只求一时痛快。
“花红柳绿是人?”夏和若轻声地问。
“很快就不是了。”只是两具尸体。
“你要把人活活打死?”她眉头一拧。
“你想替她们求情?”段玉聿眉宇舒展。
一见他眼底的笑意,她心里咚的一声。“那是你府里的事,我才不插手,省得遭人怨。”
以她的身分也不适合开口,一旦起了这个头就回不了头。
“也来不及了。”她总算心硬一回了,不再善良可欺。
他话语一落,不远处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弱,没了声息。
不远处,一名壮硕的侍卫拖着两“块”血淋淋的长条物行走,而后置于后门边满是黑色
斑污的板车上。那是凝固的血一层一层迭上风干的痕迹,可见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
到底有多少他人的眼线潜伏在四周,段玉聿无从得知,只知杀了一批再来一批,永无止境。
虽然看到血肉模糊的血人儿,但听见惨烈叫声由有到无,夏和若瑟缩了一下。“你的人你怎么处理我管不着,可是别在我跟前,我会作恶梦的。”
“吓着了?”段玉聿一手弹向她的脑门,假意要将她飞走的魂儿叫回来。
她想点头又摇头。“有点。”
“多见几回就习惯了,司空见惯。”以后这种事她会常常见到,见多了便习以为常。听他讲得稀松平常,好像人命不值钱,因死过一次而特别珍惜性命的小酒娘怒了。“我为什么要习惯?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酿酒娘,我好好的酿酒,哪来的打打杀杀。”
她才不想常常看人被打死,那得流多少血呀!到处是腥浓的血味……呃,怎么好近的感觉?他们在上风处,理应闻不到下风处的气味,为什么那味道越来越近?
“你在嗅什么?”狗鼻子似的。
“血腥味。”她不加思索的回答。
段玉聿目光一闪,掩去腰下的血迹。“哪来的血腥味。你尚未进食,想要吃点东西吗?”
她一听,这才发觉真的饿了,叫人面上讪讪的月复鸣声适时地响起,她耳根子都热了。
“我好像从昨儿早膳过后就没吃了,所以……唉,不争气的肚皮,叫什么叫。”往小月复一拍,她小声的咕哝着。
看到她自我嫌弃的模样,段玉聿好笑地扬唇,但是……“长英,你是这样招待爷的娇客?”
一声冷喝传来,抖着双腿的长英立即跪下。“奴才以为夏姑娘还在歇着,不便打扰,所以……”
“你认为爷该接受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借口?”长英跟了他几年了,岂会模不清他的脾性?
自做主张的奴才。
“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如此,是奴才小心眼,奴才该死……”长英重重的往脸上搨着巴掌,左一下、右一下。
“那就去……”死。
处在段玉聿如今的地位,他丝毫不允许底下的人有一丝异声,对他所下的命令只能做一件事——服从,谁敢阳奉阴违便有叛主的可能性,必诛之以防后患。
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亦然,越是亲近的人越有可能是别人安排的,他没法一个一个去查,只要一有异状便杀无赦。
宁可错杀百人也不放过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