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笙进了刑部,他有强烈表现欲,因此忙得脚不沾地。
另一方面,他没忘记要赚银子给姊姊挥霍,所以还得照看铺子,于是能黏在姊姊身边的时间不多。
而郑国公身上的毒解除,几日功夫又是生龙活虎,便带着妻子到处玩。
基于上述理由,以芳意外地得到许多自由。
而吕氏与老夫人之间的心结打开,老夫人的罪恶感不再,她走出小佛堂,愿意让媳妇小辈承欢膝下,这让国公府的气氛更为融洽。
郑启山派人回老家寻周望,他想弄清楚,一个不在朝堂上为官的文人,为何要对自己下毒手?
如今哥哥弟弟各有差事,爹有娘陪伴,祖母有祖父照应,府里只剩下以芳没人理,要知道做坏事也得有伴,才能轰动热闹,而今……没事可干,她跑到哥哥们的练武场抓起沙包胡揍一通。
砰砰砰——一阵胡揍乱踢,刷地,沙包破了,里头的沙子掉出来。
佰佰看见,惊得一双美目圆瞠,小姐的功力又见增长,这日后姑爷若是违逆小姐意愿,会不会被揍成猪头?
突地,佰佰为素未谋面的姑爷感到深深的哀愁。
以芳看着满地沙子,叹气道:“我真该练武的,白白浪费一株好苗子。”她想要什么,爹往往二话不说就给,唯独习武一事,爹娘打死不松口,连祖父也坚持,她搞不懂为什么,只好天天吵、日日闹。
有一回爹被她逼急了,把她扛在肩上说:“乖女儿,将来会成为你对手的只有未来的相公,以你这身力气不会输的,要是再习武艺,爹担心呐……”
担心一个不仔细,女儿会变成寡妇,当一回寡妇不怕,就怕女儿下手没个轻重,要是接二连三当寡妇,她有一身惊人力气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
她其实觉得干么非得瞒?长辈的顾虑太奇怪,倘若日后真因此嫁不出去,寻个上门夫婿不就得了。
但阿笙说得好,这叫“代沟”,一代与一代之间的沟深到……只能孝顺附和、无法沟通,所以她得勤学礼仪、谨守规矩,她得演好世人眼中的好姑娘。
唉,真累!幸好啊,幸好她碰到一个不介意自己真性情的苏木。
想起苏木,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他真的很好,好看、好性子、好能耐,全身上下就找不到一处不好的。
她不想克制自己的喜欢,她不介意脑海中的思念泛滥,她想时刻待在他身边,想看他、听他、时时呼唤他……
“小姐小姐。”芊芊快步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可见得跑急了。
拾拾、佰佰、芊芊都是阿笙给她找来的丫头,一个个对她忠心耿耿。
当然,这是她自认为的,其实她们对以笙更忠心,这会儿她身边发生的事儿,下一刻以笙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扬起笑脸。“怎样?”
“苏公子不在医馆,他进宫了,听说皇上龙体违和。”芊芊一面喘一面禀告。
医馆的位置并不好,但苏神医的名头摆在那儿呢,压根不需要以笙的点子,短短几天时间就被宣扬得沸沸扬扬、门庭若市,搞得苏叶不堪其扰,决定多聘几个大夫来坐堂。
“了解。”以芳转身往外跑。
佰佰追在身后急问:“小姐,你要去哪儿?”
“去逗皇女乃女乃开心啊。”
又进宫?司马昭之心呐!
佰佰跟着迈开腿追上。“那也得打扮打扮啊,小姐别跑这么快……”
还打扮啥,阿木哥哥可喜欢原汁原味的她了!
苏木的话像把剪刀,剪掉她身上的绳索,于是她说学逗唱,让皇太后笑得前俯后仰、毫无形象。
皇太后不知道这孩子是哪里不对劲,过去进宫总是中规中矩、不出半点错,现在却活泼不少。
也好,这样更见真性情,后宫里什么女子都有,就是没有这番模样的。
身为吕家姑娘,从小就被要求礼仪教养,一言一行都得谨守分寸,当初她不懂舒娘为何坚持嫁给郑启山,她本想为皇帝聘自家侄女为妻的。
舒娘说:“跟在郑启山身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没那么多的规矩压着,连呼吸都感觉自在。”
都说女人矛盾,痛恨规矩却又要求规矩,舒娘想要自在,却逼着女儿不自在。皇太后问过舒娘,会不会觉得对女儿不公平?
舒娘愣了愣后回答,“不知道她的命运会落在哪里,倘若她运气够好,成亲后自然能将规矩置之脑后,若是运气差呢?有规矩绑着,至少能教她不行差踏错,不会造就无法挽回的后果。”
说得好,女人命好命坏,得在成亲后方能论定。
“人人都说郑家姑娘弹一手好琴,真不晓得这谣言打哪儿来的,不过也好,有这么个谣言存在,想表演琴艺的姑娘就不会自不量力,逼我上台。”
皇太后笑得不能自抑。“你把底儿都给透了,你娘不得捶你。”
可怜当娘的,想尽办法给女儿打造好名声,她却给自家娘亲拆台。
“我也只能说给皇女乃女乃听了,在外头,我还得当个温良恭俭、多才多艺的好姑娘。”她垂头丧气,一双浓眉憋得紧,这副小模样又招惹出皇太后一阵大笑。
皇太后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可都听清楚了,咱们表姑娘的底万万不能透出去,她在外头还得温良恭俭、多才多艺呢。”
敏姑姑及宫女们憋住笑,屈膝道:“是,这秘密顶顶要紧,奴婢们绝不说出去。”
“敏姑姑,这很重要,若是传扬出去,我娘定会拿斧子把我给劈成两半。”
“自个儿不成样,还编派你娘,她那细手细腕的,能举得起斧子?”
“我娘啊,表面重规矩,骨子可叛逆着呢,在外头我爹说啥她都挂起笑脸,柔声道:“相公说得是”,谁不夸她一句贤慧端庄?可回到家里……偷偷告诉皇女乃女乃,是我爹给娘捏肩捶背、捧洗脚水。我娘自然拿不起斧子,可她一声令下,爹敢不乖乖从命?”
皇太后失笑,这孩子心底再敞亮不过。
没错,舒娘表面上比谁都重规矩,可骨子叛逆得很,要不一个在清贵世家教养长大的女子,怎能豁出一切,以性命相搏,非嫁给郑启山不可?
当年新朝刚立,先帝怕文官武官联手,结党营私,这样一门亲事能不引起皇帝疑心,也是老郑国公拿得起放得下,愿交还兵权,顺从儿子心意,否则这门婚事哪能成。
“回过头来说,国公府有穷到这等地步?得让阿笙去挣银子,让你吃上一顿闻香楼?”
“娘说越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越要戒骄奢,一个月只给我们二两月银,去一趟闻香楼得花上十几两呢,皇女乃女乃说说,我娘抠不抠门?”
“才二两?”
“可不是吗,那回我见着一盆茶花可厉害了,白色花瓣里有一抹晕绿、一条红丝,名字更有意思,叫做抓破美人脸,我想着皇女乃女乃喜欢茶花,就问了价钱,没想老板一开口就要五百两,那得不吃不喝存上几年才买得起呢。”
“可你不是买了吗?”花养在花房里,养得挺好的,都能分株了。
“是阿笙卖了两幅画才凑齐银子的。”
皇女乃女乃哭笑不得,文人最重墨宝,何况以笙的画工,日后必要大成,没想竟为那盆花将画贱卖,莫怪她偏心以笙啊。
谈笑间,苏木过来请平安脉,看见他,以芳整个人散发出光芒,眼神追逐起他的身影,而苏木虽然没笑,但眼角眉梢已浮现几分温柔。
见状,皇太后抿唇浅笑,看来两人有谱,若真能成,舒娘的心事可了。
请过平安脉后,皇太后疼人,道:“这儿没事了,听说御花园的大理花开得正好,以芳带阿木出去逛逛。”
“是。”以芳乐得一屈膝,拉起苏木就往外走。
出了长晖宫,勾住他的小指,她笑逐颜开,轻问:“皇上龙体欠安?”
“对,胃火上升,太医可以处理的,但是……”
“非要你看过,才能放心?”以芳接话。
苏木笑着点头,他把郑国公从阎王殿前拉回来,这事已经傅遍京城,如今苏医圣有名,苏小神医名气也不差,但进宫不光为皇上号脉,皇上还拉着他说了一回最近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的节度使设置。
他想起历史上安史之乱,便细细分析起优缺点。他提醒皇上,要慎防外地将领是否会拥兵自重,当藩镇在军事、财政、人事上头不受中央控制时,很容易引发藩镇割据、国内兵变。
如今外敌方平,国内正需休养生息,若是有那怀着野心的武官想趁此事盘踞一方、就地称王,就担心国内又将乱起来。
皇帝本就不同意此事,他喜欢的是那等知进退的,比方打完仗便立刻上缴兵符的郑国公之类的臣子,但是文官频频上奏,尤其以梁尚书为首的官员,大力鼓吹设置节度使的好处,一时间皇帝寻不出话来反驳,才找来苏木。
一番谈话,让皇帝对此事有了更深刻了解,以及有足够说词驳退梁尚书。
“就地称王”呢,皇上只要不阴不阳问上一句“不知梁尚书此举是想为谁说项”梁尚书能不偃旗息,跪地求饶?
“被皇上倚重是好事,但也得慎防。”以芳语重心长。这皇家事啊,能不沾就别碰,无数只眼睛看着呢。
苏木微诧,一直以为她心大,万事皆不放心上,原来她竟然看得透澈只是不想说。
“我有分寸的。”苏木模模她的头。
一笑,揭过这话题,以芳与他往皇后娘娘的慈慎宫走,进宫一趟,不先把三位主子伺候好了,哪有心情赏花?
“医馆很忙?”
“我进宫,师父肯定忙坏了。”
“那你得尽快回去?”
“这倒不必,我家师父很任性的,若是忙不过来,肯定会把医馆给关了。”
师父不看重金钱,这些年赚多少花多少,从没想过兜里还剩多少,有一回真把银子给花光光,冬天冷,炭用完了又没人上门求医,师父竟烧书取暖,那行径真教人头痛又肉痛。
从那之后,他强势接管家里的经济支出,不允许师父过度任性。
“那好,给皇后娘娘请完脉,我带你去逛逛,京城里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你还没见识过呢。”
“好。”
见苏木应下,以芳看看四周,贼眉贼眼地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道:“偷偷告诉你一个大发现。”
她喷出温温热热的气体,吹拂上他的脸颊,激起他耳廓一片嫣红,“什么发现?”
“我知道我的力气传自谁了。”
“你爹?”
“不是,我爹和哥哥们力气大不假,但他们可没有一脚踹断树干的本事。”
“所以……”
“是我祖母。”
“老夫人?”
以芳兴奋得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对,我家祖母重出江湖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里有个柳姨娘?”
“知道。”
老郑国公膝下空虚,与妻子结褵多载只得一子,为开枝散叶,老夫人替丈夫娶回两个小妾,可力气使尽,连只蟑螂也没生出来。
两人中的王姨娘十几年前没了,而老夫人进佛堂之后万事不理,老郑国公身边只有柳姨娘服侍,多年下来,她严然以主子自居,除了不敢在主子们跟前拿翘外,养德堂的下人们谁敢不听她号令?
而今老夫人出了佛堂,柳姨娘没搞清楚自己身分,还以为多年殷勤,已经在老郑国公跟前站稳了脚跟,经常试探性地在暗处踩老夫人几脚,观其反应,老夫人不与之计较,竟让她误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忘记身分。
“养德堂有小厨房,前天祖母命人炖燕窝,那血燕可是我娘特地命人寻来孝敬祖母的,祖母不见得多喜欢吃燕窝,可这举动等同对母亲释放善意,这一来一往的,婆媳之间的隔阂就能慢慢弥补起来。
“谁知柳姨娘的贴身丫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敢抢走燕窝给柳姨娘送去,祖母一气之下走到柳姨娘屋前,提脚“轻轻”一踹,咻……把整扇门给踹飞了。柳姨娘哭到祖父跟前,求祖父替她主持公道,可她真是傻了,正头夫人和姨娘是天生的不平等,哪有公道可言?”以芳强调“轻轻”两个字,说到门踹飞那段,整个人雀跃无比。
“然后?”
“我娘到得及时,她对祖父说,后宅事爷儿们还是别掺和才好,祖父松口大气,提起衣摆转眼走得不见人影,然后我娘给祖母行过礼,再以美妾为婢之理说出一通谁也驳不来的规矩,之后把柳姨娘给送到庄子上。
“祖母很满意母亲的处理,领着母亲回房,送给母亲一对玉镯,说是传媳不传女的传家宝。我娘高兴得掉起金豆子,成亲多年,祖母总算认下她这个媳妇。”以芳甜甜一笑,勾起他的手臂轻道:“都是你的功劳。”
苏木轻轻笑开,本想谦逊两句,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问:“你祖母姓什么?”
“姓霍。”以芳想也不想,直觉回答。
所以没猜错?若果真如此,他就能明白了,明白身为武官千金,一身力气为何要藏着掖着,明白每每打完胜仗,郑家都迫不及待将兵权上缴的原因。
看着他拢起的眉心,手指划上他两眉中间,以芳敏感问道:“有什么不对?”
“没。”首先他并不完全确定,再则就算事实,也该由郑家人亲口告之,他无权越俎代庖,握住她的手指拉下,他笑道:“你喜欢闻香楼的菜?”
“何止喜欢,简直是爱死了,尤其是他们的酱肘子,别家都做不出那味道。”
“出宫后我请你。”
“你有钱?”
“我可是苏小神医。”出一次诊,没有千两几百两也是有的,当神医最大的好处是看病不必开价,人家会自动倾囊相赠,更别说他还是在皇上跟前挂上号的神医。
“意思是,跟着你有肉吃?”
“吃香喝辣全随意。”
“哈,那我可得跟牢了。”
“聪明选择。”
两手交握,继续往前行,远远地,苏木看见怒气冲冲的燕瑀朝这方向走来,他想也不想拉起以芳一个旋身躲到大树后,好巧不巧恰恰躲到皇上最喜欢的那几棵龙爪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