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上场了。
彼喜儿是这么认为的。
一大早两人尚未梳洗,杨氏就派人来了,他们不说有请侯爷和夫人,而是二公子和那女人,明显不把他们当主子看待,还有些下马威的意味。
牧司默长年不在府里,加上杨氏厌憎二儿子的态度,让他们更加有恃无恐,牧司默和顾喜儿只是过客,不用太在意,早就忘记谁才是真正的主家。
西北侯姓牧,杨氏有的是辈分而非权力,她能喝斥儿子,对他冷眼相待,却管不了他处置下人,将胆敢犯上的奴才打杀或发卖。
处置完不长眼的人,夫妻俩连袂走去杨氏的院子。
“一会儿不管我娘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她只是上了年纪,心里有过不去的坎,难免心生郁闷,不分是非……”看着一双笑眼盈盈的眸子,牧司默忽地说不下去。
看出她什么都了然于心,也能体谅他的莫可奈何,更愿意为他做个谦良恭淑的媳妇,可是他却感到心疼,不忍心她受到冷落,甚至是言语上的伤害……
“木头,我皮实得很,不怕人家叨念几句,又不是没听过老和尚啥经,咱们阿弥陀佛回应不就得了。”小事一桩,总不会比恐怖分子还儿残。
“要叫相公,夫为妻纲,此乃伦理,不得有误。”她要继续木头、木头的胡喊一通,只怕有人要多嘴多舌了。
“是,相公,妾身当谨记夫君所言,不敢有所违背。”她往后退一步,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福礼。
一说完,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两人的性子都不算太正经,装一板一眼自是辛苦,不过真要做做样子也不是很难就是了。
“咦,那个人是谁?”顾喜儿轻喊。
只见垂花门外有一颗黑色头颅在那探头探脑,想入内又往回缩,见没人又偷看两眼,如此行径重复好几回,叫人看了很无言。
“那是我三弟……司风,过来。”牧司默喊道。这小子躲什么,又不是外人。
一听到喊他了,牧司风两眼发亮地跑上前。“二哥、二嫂。”
“你十四了吧,怎么没见长肉?”这弟弟个头也不高,身形瘦弱,活似十一、二岁的少年,畏畏缩缩的。
“我……我吃得少……”牧司风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哥哥,头低低地看着脚上发黄的鞋面。
“腰挺直,胸口向外顶出,我们牧家的男儿要抬头挺胸,不许缩头藏肩,像个见不得人的小人。”牧司默冷声一喝。
“是。”牧司风小声一应,慢慢把头抬高。
“大声点,没吃饭吗?”这要是他的兵,肯定先打三十大板,再绕着军营跑五十圈,不跑到吐不准休息。
“二哥……”牧司风脸泛红,他已经很大声了,喊得胸腔发疼。
“我看他不是没吃饭,而是没吃饱吧。”顾喜儿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她一眼就看出这孩子严重营养不良,在落后国家做援外医疗队时她也看过半饱半饿的贫童,他们的情况就和他一样,瘦骨嶙峋。
她可以理解在贫困交加的人家看见骨痩如柴的小孩,因为生活贫苦,少吃一点才能多活一日,为了生存省吃俭用,把多出来的一口饭留到明天。
可堂堂西北侯府居然养不起一个孩子,这要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连看门的门房都一脸红润的模样,主子却过得不如门外卖灯油的,这叫人如何不愤怒。
彼喜儿两世为人,最受不了的是看老人、孩子吃不上饭,他们没法照顾自己,所以才要更用心,让其老有所依、幼有所长。
闻言,牧司默黑眸骤地一厉。“司风,跟二哥说,是不是有人苛待你们?”
“二哥,我……”牧司风未言先红了眼眶,眼泪扑簌蔌往下掉。
“不怕,有你二哥做主,你看他膀大腰粗的,一刀能劈两头老虎,你这干柴似的身材,他一根指头就能甩过墙。”顾喜儿极力吹捧,塑造夫君高大英伟的样子。
牧司默笑着一睇妻子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刀解决两头老虎不可能,一头还能勉强做到。”
“你谦虚了,相公,在我心目中你可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呢!”她一脸崇拜,好像天塌了牧司默都能一手撑起。“三弟是吧?自家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话,你二哥在外保家卫国也是为了你,他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二哥、二嫂……我……呜呜……”牧司风呜咽出声,哭得好不伤心。
“不许哭——”
牧司默一喝,小少年的眼泪就止住了,抽抽噎噎。
“说清楚。”男儿流血不流泪。
抽噎了几下,口齿不清的牧司风慢慢的说:“自……自从爹过世以后,老夫人不想看见我和姨娘,就把我们移至府里东北角那个院子……”
牧司风是庶子,他的生母是章姨娘,两人在侯府的存在感很低,下人们常常忽视他俩,但牧司情、牧司默还是对这个庶弟很好。
只是府里的男人常常不在,又有些粗枝大叶,对后院的事不甚关心,认为有女人管着不会有事,日复一日下来,下人们就被养出了懒病。
“那个院子不是因为过于潮湿,常见不到阳光,所以封住了不让人住吗?”牧司默困惑。
说到这个,牧司风又哭了。“就是因为这样,我姨娘病了,老夫人却不肯请大夫,我把大哥送我的剑卖了,凑了银子买药,姨娘的身子才好一些,可天气一冷就犯病,我们还自己在院子里种菜、养鸡……”
“等等,你们的月银呢?”牧司默脸色铁青。
他一顿,用手背抹泪。“大嫂入门后就不怎么给了,有一次我去要,她说庶子不分产,叫我自己想办法,府里的银子是嫡子所有,长房、二房都能分,唯独我不行。”
“欺人太甚!”牧司默气得往身侧的大树一拍,百年老树瞬间从中间裂开,一直往上延伸,裂出一个拳头大的缝。
彼喜儿撇嘴,“这人得要老天爷来罚,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吃用都是别人家的,却苛待别人家的孩子,这比后娘还凉薄,不要脸也要有限度。”
本来还想留三分颜色,日后好相见,这会儿要什么面子,叫闪闪把她的鼻子咬掉!
“不许打……”雷。
看他比她还急,顾喜儿好笑地模模盘在颈上的小雪貂。“都听相公的,咱们不求老天爷了,自己来办,不就一个没脸皮的妖怪嘛,取桃木剑收妖去!”
“又满嘴跑马了,尽是胡言乱语。”牧司默无奈摇头,转头面对弟弟,“司风,我们要去清晖堂探视,你一起来吧,看二哥、二嫂给你讨公道。”
他们牧家的人可不是让人欺负的,他都能在皇上跟前横了,没道理自家兄弟被人当泥踩他还不吭声。
“不了,二哥,我是给你送这个来的。”牧司风本来没想过要诉苦,他只是感受到二哥、二嫂的关心,才忍不住哭出来。
“什么东西?”牧司默剑眉微蹙。
牧司风很谨慎地看看左右,接着从怀中取出用布包着的册子,飞快的往牧司默手上塞。
他小声的说着,“这是我从司谦哥屋里偷走的,里面有我们侯府庄子、铺子过户到他名下的契纸,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帐册,应该是金钱往来的名册,其中一个是兵部尚书。”也就是大嫂的爹。
牧司默大略翻了一下,端肃的神色转冷。“这事你别管,也当没这回事就装懵,有什么事就推到我头上。”
“二哥,有个叫钟明的男子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到府里来取银子,我隐约听见‘牧家父子,粮草短缺’什么的,爹和大哥他们……”是不是被陷害而死?
牧司风话说得急,两手紧捉二哥左臂。
牧司默抬手重重一压,按住庶弟的肩头。“噤声,这事二哥会去查。”粮草短缺吗?
钟明是五皇子的人,而范中申原本是兵部侍郎,在牧家父子战死的那一年升官成为兵部尚书,交好皇后的娘家杨国公府,他的继妻便是杨府庶女。
牧司谦、范紫芊、范中申、钟明、五皇子,这些人显然连成一体……牧司默双手忽地握紧,暗红的血从指缝滴落。
蓦地,一只温软的手覆在手背上,他身子一震,看向妻子含笑的水眸,眸中轻漾着他的身影。
是了,他有了牵挂,万不能抱持玉石倶焚的念头。
“你知道天打雷劈是不分贫穷富贵的。”她轻柔的气中有着坚毅,意思是他想霹谁,她就劈谁,被雷打死是作恶多端,与他们无关,谁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闻言,他眼神一柔,反握住她的手,像害怕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握坏似的,轻轻置于手心。“那太便宜他们了,我要他们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拿不到。”
如果让他查出来其中有鬼,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好,我帮你。”她乐于助人。
“谢谢。”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此时牧司默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要尽快和妻子圆房,两人同睡一屋快把他憋坏了,他不想再忍了。
彼喜儿噗哧一笑。“夫妻间说什么谢,这是应该的,我决定跟你了就会陪你一路走到底,除非你放手,否则我到死都会缠着你。”
妻子短短几句话让心坚如铁的牧司默眼眶热了。“嗯!不放手。”
“你呀,哭什么,妻子喜欢丈夫不是很平常的事,我要是心里没有你,你再送上十头野猪当聘礼我也不会嫁。”
头一回表明心迹,即便是二十一世纪新女性,顾喜儿也有点害羞,两颊热了起来。
“十头野猪的聘礼?”没人注意的孩子牧司风发出疑惑。
“你还在?”
呜呃!二哥,这话好伤人。
他也不是故意惹人厌,是二哥、二嫂忽然黏乎了起来,说起令人想捂耳的情话,害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干瞪眼的装柱子。
牧司默冷冷睨了庶弟一眼,再看向妻子时眼神却是柔情似水。“我没哭,是眼睛进了沙子。”
彼喜儿失笑,“好,我信你,沙子就沙子,我帮你吹吹眼,把沙子吹出来。”还像孩子一样。
现代有句话说“每个男人心中有住着一个小男孩”,看来是真的。
“嗯!”他弯下腰,把脸凑近,真让妻子给他吹眼睛。
“二哥、二嫂,我还在。”觉得难为情的牧司风替兄嫂脸红,他们好歹等他走了之后再恩爱啊。
“滚——”牧司默怒了。
宾就滚,二哥那臭脾气像三月的剪刀风,说来就来。“二哥、二嫂,我先走了。”
心头的重担一放下,心口也轻了,他总算能松口气好好照顾姨娘的病。
自从大嫂入门,整个侯府好似变成范家的,他才会暗地查这些事,总算拿到了一些证据。
“等一下。”顾喜儿唤住了他。
牧司风回头。“二嫂,还有事?”
“见面礼。”这孩子吃了不少苦,看那衣服都旧了,袖口短了两寸,府里也没替他裁制四季衣裳。
“见面礼?”他一头雾水。
“头一回见面,我给家里人的礼,只是前些日子被你二哥像牛一样赶着走,没来得及准备,我没读过什么书,俗气一点给银子,就二千两吧,你自个儿去书铺里挑些上好的文房四宝。”
说到银子,顾喜儿就想到在现代,她上亿的豪宅才住了两年,贷款刚缴清而已,她原本打算捐给儿童心脏基金会使用的,现在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不用了,二嫂,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牧司风连连摆手。
“收着,是你二嫂的心意,还有,回去收拾收拾,搬回你原来的院子。”牧司默说道,亲弟弟住得还不如一名管事,说出去他没脸见人。
牧司风神色迟疑。“那里现在是司谦哥住着。”
“牧司谦?”这家伙胆子可真大。
“他年前搬进侯府,说是府里没男人撑场面,他勉为其难代为出面,之后他就以侯府名义宴请了很多人,还对外做了一些事……”牧司风解释,他也想过阻止,牧司谦以他还是孩子不懂事的名义给赶走。
“牧司风——”牧司默忽地沉声唤。
牧司风心口不安的抽了一下。“在!”
“记住二哥的话,咱们兄弟三人,大哥不在了,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是二哥我也离府,咱们这个侯府的责任就由你担起……”
“二哥?”牧司风惊讶得睁大眼,他哪行,他做不到。
“不要打岔,让我说完。二哥也想成为替你挡住风雨的那一片天,可是我们牧家的百年基业是打出来的,身为武将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一走,我们的家就必须你来守护。”三弟也必须成长,不能再浑浑噩噩。
牧司默想起曾经的自己,父兄一死他就有如山崩了一般,慌得不知所措,他不晓得该做什么,该往哪去,谁又是他的依靠。
“相公,你这样说他理解不了,让我来解释。”男人讲的是家国大义,和女人说的内宅琐事不同。“二弟,二嫂只问你一句,想不想把范紫芊和牧司谦赶出侯府?”
牧司风一听就懂了,两眼亮晶晶。“想!”
“要不要府里的下人毕恭毕敬的喊你一声三公子?”这原本是他该得的,她却得一句一句教他。
“要。”牧司风回答的很大声,这件事显然在他心里压了很久。
“那你做不做得到像你二哥一样什么也不怕,豁出去保护家人?”
“我可以!”这话一喊出来,他觉得勇气十足,似乎这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一只大手往牧司风肩头重拍,他虽痛到龇牙咧嘴却笑得乐呵呵的,看着二哥结实的臂膀,他将胸膛挺直,有朝一日他也会这么壮实,没人敢小看他。
“你不用担心,二哥会把府里整肃好,还以清明,趁二哥还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加紧练功,有哪里不懂的地方来问二哥,二哥教你。”三弟实力太弱了,要加强锻炼。
牧司风一听,喜出望外,重重点头。“二哥,你的伤……”
“无碍,磨死你还绰绰有余。”他没说他的伤是假的,十天半个月便能痊癒,并非外传的快成废人。
“好了,你们兄弟再找时间聊吧,我们该去清晖堂了。”再不去她就要被泼污水,说是懒媳妇一个。
“二哥、二嫂慢走,弟弟先走了。”还算有眼色的牧司风一见二哥又想缠住二嫂,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怀里放着二嫂给的“见面礼”,他眼圈儿泛红,笑着拭泪,有二嫂真好,知道他身上没钱,以此为由给他银子好治姨娘的病。
“夫人,吹眼睛。”进沙子了。
彼喜儿轻笑。“你还真来呀!”
“吹。”他坚持。
“好,我吹,我真不晓得要吹几斤沙子……啊!”唇上落下一吻,她讶然地双目圆睁。
“我也心悦你。”
说完,他像打完鸣的公鸡大步往前走,好不威武,耳根却泛起可疑的血红色,见妻子没跟上来又回去牵起她的手,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