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
成亲那日,黑鸦鸦的士兵来到马嵬村,那一身煞气,那一身血性,光是一言不发的往那儿一站,就觉得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法靠近半分。
对纯朴的乡下人而言,何时看过杀戮之气这么重的人,他们简直跟看到天兵天将似的,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心翼翼、偷偷模模的由眼角一瞥,唯恐看多了会承受不住。
村民们自动自发的抬桌子、擦椅子,帮忙洗菜、切菜,将自家的蒸笼拿出来,一笼蒸上八十颗白馒头叠三层,一共两百四十颗馒头,十口灶就有两千四百颗。
马嵬村、前壁村、柳枝村三村加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那又白又大的馒头足足有成年男子两个巴掌那般大,胃口小的人一颗都吃不完,可是却还不够那些士兵吃。
彼家连摆三天的流水席,只要没恶意的都能来坐席,就是乞丐也不会赶,吃饱喝足后还能到村口领九个大馒头和一只烧鸡,外加银钱二十文。
九的意思是长长久久,加一是十全十美,给了二十文代表双双对对,两人成双,富贵如意。
镑家厨房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蒸鱼便是在炖肉,鸡、鸭、猪、羊以百计数,其他的大菜更是数也数不清,把人眼睛都给看花了。
里正家嫁女儿是大事,只是这银子哪来的呀?顾里正田地再多也就上百亩,他哪里来的阔气大摆宴席?
有人说是舅家出的,陈俊明这县太爷指缝漏出点屑屑来,顾里正一家老小就能吃一年;有人说顾喜儿是福星,上山挖到一株千年人蔘王,她卖到京里贵人手中得了千两,哪还会缺什么银子。
彼喜儿手中的确有几株品相和年分不错的人蔘,但不到一千年那么夸张,最多就是三、五百年吧。
没人猜到这些是新郎官的聘金,毕竟他初来乍到的寒酸样众人有目共睹,还为了凑聘礼上山打猎,直到今日还有人以为他是上门女婿,毕竟一屋子的顾家亲戚,他不是赘婿是什么?
彼老头一家人也来了,原本他是想坐主位的,可是一见到陈前里正就心慌,鼻子一模和妻子坐到了远一点的角落。
他们自家人来也就算了,柳氏和两个媳妇把娘家人也一并带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占了五、六张桌子,不停在那喊饿。
“澄……澄明,你看那……那是不黑甲军?”两眼都都看直了的陈俊明抖着唇,语气听不出是激动还是敬畏。
陈澄明根本是惊呆了,过了很久才回神。“大哥,咱们的外甥女婿姓啥来着,我这胆儿发颤啊。”
“好像是姓……牧?”他一直听着妹妹、妹婿喊木头,本名也就听过一两遍,记忆稍嫌薄弱。
“西北侯姓牧,先父为镇北将军。”陈澄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不是说只是个会打猎的小子,眉目长得俊而已吗?”
陈俊明嘴角抽搐,这外甥女婿何止长得俊,分明是卓尔不凡、气宇轩昂、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点漆,那昂然而立的气势如雄鹰展翅,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气度,傲视群伦,叫人望之自惭形秽。
“我们这是捡到宝吗?”他喃喃道,人家是西北侯兼从二品镇北将军,他一个县令才七品,这差多少呀。
西北侯是皇帝为尽其他武将们追封的,袭三代不降爵,日后子孙有功再论功晋爵,牧司默又代替父兄接掌西北军,他本身有军功,因此在军营中他亦有将军头衔,既是将军又是侯爷。
看着年过三十,从书吏升至县丞的二弟咧嘴傻笑,陈俊明也忍不住呵呵直笑。“咱们家丫丫真是福星,随便救个人也能是带兵的头儿,西北一带的第一人。”
黑甲军是西北军中的精锐,二十万人中才出一万名,堪称菁英中的菁英,更是只听西北侯号令。
“大哥,我们升官有望。”
“咳咳,话别说得太满,咱们丫丫初为人妇,做长辈的不能让她难做人,再看看吧。”
尽避陈俊明嘴上说不想宝贝外甥女太为难,可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了,眉飞色舞,春风得意。
“是是是,要谦逊,不要自满,当官的要苦民之苦,知百姓辛劳,弟弟会夙夜匪懈为民造福,上次咱们吃的野猪肉是外甥女婿打的吧,味道真是不错。”有靠山的感觉就是好,那些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仕绅不能再摆谱了。
一有政策实施,这些人仗着京里有人,不是阳奉阴违便是带头捣乱,让他们在执行时相当不便,每每遭到阻拦,反过来还得相求其高抬贵手,让利几分才肯放行。
说来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高官,有些还混得不如七品地方官,可人家是京官,破船还有三斤钉,若有一、两个走对了门路,还是有能力整治后头没人的小县官。
“呵呵……知府大人也吃了,不晓得他觉得滋味如何。”陈俊明冷笑,之前是吃得满嘴油光,还让他这个当下属的给弄头老虎,今日之后怕是嚼肉苦,不敢再开口万两银子的孝敬。
陈俊明将省下来的银两折给外甥女当压箱银,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好过给了孝敬银子还被上司羞辱,嫌钱给得不够大方,被糟蹋得抬不起头见人。
“一定是五味杂陈。”陈澄明也受够了那些家伙死要钱的嘴脸,每回到了县衙视察定要召女人伺候,光想就恶心。
他家水灵的小外甥女也是因此从未到过碧水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被长了婬骨的知府大人瞧上了,那才是欲哭无泪。
每回他只要想外甥女了就自个儿回村,过足了女儿瘾才回去,眼见她一日日长大,当舅舅的能宠着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西北侯呀,真好,连皇上都拿他没辙。”陈俊明满意点头。
牧司默人浑心不浑,他会杠上皇上也是为了保住家族,是个有脑子的浑子。
两兄弟相视一笑,举杯互敬。
喝了酒,两人将在门口眺望的顾里正往院子里拉,让他陪他们喝几杯,别坐立难安,惹人笑话。
因为不能直接回侯府拜堂,牧司默决定花轿由顾里正家接人,绕行三村一圈再回里正行礼,完成最后的仪式。
不过宴客的人数过多,顾里正家的院子和晒谷场已经够大了,却还是放不下所有的桌椅,故而分外庭和内院。
里面坐的都是自己人,亲属、故交或官场中人,外面则是附近村民和来凑热闹的百姓,谁饿了谁就吃,盘子空了再端上来,从巳时开桌一直吃到酉末,连续三天不分男女老少,孤寡残疾,贫穷或富贵都一视同仁,来了便是顾里正家的客人,好酒好菜招待。
“回来了、回来了 !”
远处传来唢呐声,锣鼓开道。
孩子们最兴奋,花轿尚未入村就先跑到村口候着,又叫又跳地比谁眼力好,先瞧见骑在马上的新郎官。
八人抬轿,其余的四百九士二名黑甲军为其护轿,顾、陈两家的男丁是送嫁的娘家人,声势同样浩大的跟在花轿后头,让顾喜儿成为最被羡慕的新娘子,往后数十年口耳相传在乡里之间。
可若是问顾喜儿自个儿的感受,这样的排场不要也罢!
她扶着被颠到发晕的头,两眼成了蚊香眼,边吐酸水边抱怨那些壮得像熊的兵汉是来报复的,他们肯定和牧司默有仇,一群惩货不敢和他对上,便柿子挑软的捏,拿她顶缸。
孩子们兴奋地大喊,“花轿来了、花轿来了,里正伯伯,花轿来了,我看到孟槐哥哥和孟泰哥哥了,还有大马!”
听到花轿来了,顾里正连忙叫人把香拿好,一等花轿落地便点燃鞭炮,三十六尺长的鞭炮从架高的木竿子垂下,整整三十二串,够村子的孩子拾炮花拾到手软。
“洒香花、洒果子、洒糖块了,快来捡喔!小心别被鞭炮炸到,要点了……”
下一刻,一串接着一串的炮竹声响彻云霄,大人、小孩尖叫着蹦蹦跳跳抢糖、抢果子,还有抢花的,听说抢到红花的明年有喜事,男娶貌美妻、女嫁好郎君。
这是山桃县的习俗,别的地方可没有,一乡一县各有不同的风俗,由老人家口耳相传,一代传一代。
“啊!快扶我……”顾喜儿下轿时脚都软了,整个人往前跌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扶住新娘子手肘,将她轻轻往上一提,确定她站稳了才将红绸带放入她手中,拉着她往前走。
牧司默叮嘱道:“没事吧?你慢慢走,跟着我就好,一会儿跨火盆将裙子下摆提高,火盆子的火有点……高。”
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火盆子底下烧的不是木炭而是细枝条,那火眼看着越烧越旺……
牧司默眼一随,看向把头一缩的陈七和周强,堂堂西北侯却要娶村姑为妻,这两人对此颇有意见。
“你说你的人是不是跟我有仇,找抽来着?”顾喜儿恨恨地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的至理名言一定要听,她刚好是女子,同时心眼也不大,都给她等着!
牧司默眼皮抽了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小惩大诫,给点教训就好,训练一批精卫不容易。”
“好,我听你的。”她乖巧应下。
看她一副温顺贤良的样子,牧司默反而更不安了,心里七上八下,但此时也不容他多想,到新娘子跨火盆的时候了。
看着半人高的火焰,他正想着要抱起新娘子一跃而之,哪知无端一道雷光,直接劈开熊熊烈火,没等他回过神,顾喜儿提裙跃过,她人一落地,身后的火又合而为一,劈啪作响。
娘子威武!
“她怎么过去了?”陈七目瞪口呆。
“你不是塞了不少干柴在下面,肯定旺火高三尺。”周强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我是啊,但这……”陈七无奈,即便火高十尺,也架不住那火居然会主动分两边,让出道啊。
“陈七,你看将军的眼神,似乎是……怜悯?”周强心里有点寒,感觉头皮发麻。
“不要紧,咱们还有后招,将军出身名门,怎能真的娶地里刨食的村姑为妻,门户不相当。”顾喜儿配不上将军。
陈七原先的意思是做做样子,让将军假意娶妻,随便带个女人回去糊弄糊弄,哪晓得将军是来真的,给了聘礼、聘金,还让黑甲军前来,搞得将军好像入赘似的,高堂是人家的爹娘,来喝喜酒的人形形色色都有,唯独没有牧府亲朋。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为将军叫屈。
“一拜天地。”
充当司仪的高师爷高声喊着,新人向外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再转回来,对着顾里正夫妇拜下。
“夫妻交……”
“将军,京中急报。”被赶鸭子上架的黑虎硬着头皮上阵,他头垂得很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长相,以免被秋后算帐。
“他是将军?”
“哪里的将军?”
“没听过,肯定官不大……”
臂礼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但没人关心什么京中急报,他们只知道这是顾家的姑爷,拜完堂便完事,可以继续回位子上吃喝,要吃够本才行。
“说。”
“内应传来消息,老夫人突然口吐黑血,似是身中奇毒。”他的腰越弯越低,都要头点地了。
“你说什么?”
闻言,牧司默心乱如麻,即使母亲对他并无慈母心,他却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十月怀胎很是辛苦,他当还以生养之恩。
“请将军速归,勿做耽搁,老夫人怕是等不及了。”
“我……”
“不差这点时间,等我们行完礼后再一起上路。”顾喜儿拉住牧司默的袖子。
“不行,一刻也不能耽搁,快马都准备好了,请将军移步。”看事情未照他安排的进行,陈七急得自己跳出来。
他原本想了别招想要阻止婚事,刚巧安排在侯府的人传来这则急报,他立马决定把消息报上去,想着以将军的孝顺,肯定会放弃成亲。
彼喜儿冷冷道:“你和我们说话的时间我们就能完事,高师爷,继续。”
今日谁敢让她嫁不成,她就让谁试试女子难养的威力。
“是。”高师爷很是佩服,顾姑娘好有魄力,不输男人。“咳咳,请新人就位,夫妻交……”
“不能拜!将军想连老夫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想想去世的老爷和大公子……”陈七想引起牧司默的愧疚。
彼喜儿把喜帕掀开一角,对陈七露齿一笑。“我最讨厌别人听不懂人话,既然你不当人想当畜牲,那我就成全你!大哥二哥,带着大舅舅的一班衙役把人绑出去,敢反抗就废了它,就是胯下那二两肉。”
“你敢?”陈七心慌的两腿夹紧。
虽然他小有身手,可双拳难敌四手,几十人围上来他也莫可奈何,何况又不能真的跟衙门的人动手,他是守卫疆土的将士,不是土匪山贼。
“怎么不敢,敢坏我妹妹的好事,我就敢让你缺胳膊断腿。”顾孟槐正想大展身手,找人练练拳脚功夫,他甩着胳膊,扳扳十指关节,一副要让陈七直接进宫当太监的模样。
“大哥,妹妹说的是第三条腿,你别弄错地方,膀下三寸。”火上加油的顾孟泰盯着陈七的。
陈七被盯得冷汗直流,很没用的转身就跑。“你们还来真的呀!我、我可是五品官,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就要有把牢房坐穿的打算。”
“我妹婿姓牧。”脑子十分灵光的顾孟泰只说一句。
姓牧了不起呀……好像真的很了不起。
呜,太坏了,竟然拿将军压他!
遇到月复黑的顾孟泰,嘴皮子不利索的陈七满月复委屈,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一群再普通不过的衙役赶着走。
五百名黑甲军在场又如何,没有牧司默的号令他们也不敢动,就算陈七被活活打死了,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便是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