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在安智秀将几名人口贩子的同伙交至府衙的同时,圣母之家也在一场大火中成了灰烬。
不幸中之大幸是,除了传教士詹姆,其他的孩子都逃出火场。
安智秀交代和孩子们熟稔的赵北斗,将逃过一劫的孩子们暂时安置于西三街的一家客栈中。
翌日清晨,蕃坊的圣母之家发生大火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泉州,但为求谨慎,以防打草惊蛇而产生漏网之鱼,府衙并未对外透露任何相关的消息及案情。
午时,梅意嗣将受伤的安智熙偷偷从后门送回馨安居,安智熙昨儿午后偷溜出门后就没回来,梅意嗣也彻夜未归,可急坏院子里的每个人了。
见他们回来,房嬷嬷等人一涌而上。
“老天爷!”房嬷嬷一脸担忧,“爷,太太,你们可回来了。”
见安智熙脸色有点苍白,又由梅意嗣扶抱着,步履缓慢且困难,房嬷嬷等人惊疑不定。
“发生什么事了?太太受伤了吗?”房嬷嬷急问。
“房嬷嬷,”梅意嗣神情略显严肃,“太太确实是受了刀伤,但此事不可传出馨安居。”
“什……”听到她受了刀伤,房嬷嬷都快吓昏了。
这时,平安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爷!”
“嚷嚷什么?”梅意嗣斜瞥了他一眼。
“二老爷跟三老爷急匆匆地来了,嚷着说咱们大太太跟娘家共谋买卖人口,出了人命,要大房给个交代。”
闻言,他眉心一攥。
“为、为什么会……”安智熙因为伤口还疼着,说话有点有气没力,“这事不是封锁了吗?”虽说梅意嗣命人在车上铺了厚厚的软褥及垫子,可这一路震回来也够她受的。
“爷,”一旁的永昌困惑,“咱们是走后门进来的,怎么二房三房的老爷们已经冲到大堂了?”
梅意嗣冷冷哼笑一记,“看来有人早一步将消息带回来了。”
“爷是说……”
“府衙封锁了所有消息,谁会知道圣母之家大火跟买卖人口有关?”梅意嗣神情冷肃,若有所思。
“爷,该不是大舅爷那边走漏了风声吧?”永昌问。
“不会。”
“不会。”
梅意嗣跟安智熙几乎同时出声。
见梅意嗣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娘家的大哥,安智熙眼底有藏不住的激动。
“我大舅子暗中查探此事已半年,深知圣母之家发生大火绝非意外,而是为了灭口。”
他说:“在幕后真凶未现身前,他不会轻易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那这件事究竟是……”永昌抓抓头,一脸迷惘。
“有人想把清水搅成一池混水,再朝智熙跟安家身上丢泥巴……”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精芒,“不管这人是谁,我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说着,他沉眸注视着安智熙,唇角浮现一抹“一切有我”的温柔笑意。
“你先歇着。”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脸,“我去对付他们。”
语罢,他将她交给房嬷嬷她们。“把太太扶回屋里,我屋里。”他特别嘱咐强调。
迎上他那炙热专注,霸气强硬,却令人感到无比安心的眸光,安智熙甜甜地笑了。
一路前往大堂的途中,梅意嗣迅速地推敲着。
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巧了,圣母之家涉及人口贩卖之事理当无外人知晓,是谁在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带回梅府?这偌大的梅府之中,有什么阴谋正在运作着?
经过中堂旁的穿廊时,他瞥见石嬷嬷与石念祖从另一头经过,他觑不见他们的脸,只见他们步伐匆促。
石念祖是石嬷嬷的亲侄,同时也是养子,曾在梅府生活了六年,尽避已经因为成家立业而出府,却还是经常在梅府进进出出且通行无阻。
石念祖不学无术,经常跟石嬷嬷伸手要钱,常出入赌坊的他跟黄老六是在赌局上相识的吗?
宁和号走水,黄老六失踪,而石念祖在黄老六上船前跟下船后都去找过他,石念祖在这事件里是什么样的角色?宁和号走水与他是否有关?之前印子钱事件,梅学恒先是拉出梅承嗣当垫背,又把安智熙出入圣毋之家的事咬出来……问题是,安智熙出入圣母之家都着男装,也未在府里声张,梅学桓是如何知道的?是梅承嗣告诉他的?还是……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所有的事都不是偶发,也不是单一事件,只是他目前还欠缺可以将其拼凑完全的关键……
眼前,他要面对的便是梅家整个家族的压力。
有人要打泥巴仗,还往安家跟安智熙脸上抹污泥,为的应该是争取时间做出切割吧?抑或是要连他一起斗倒呢?
不管暗处的敌人是谁,他都要守护梅家名誉,保护安智熙,也维护安家的清白。
未进大堂,已听见里面闹烘烘一片。
他不忧不畏,神情自若地步进大堂,顿时,大堂安静了下来。
这静寂无声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感到不安及不耐。
他看见父亲梅英世神情严肃而忧疑,想必是被二房及三房搞得一头雾水、七荤八素,却又拿不出办法或给不了说法而不知所措了吧?
见他来,梅英世脸上的线条稍稍放松了一些。
“意嗣。”不意外地,先发难的就是平时端着大炮便打的三房梅展世,“这下子你媳妇是真的捅出马蜂窝来了。”
“之前还说什么到蕃坊去关心孤儿,原来根本就是在贩卖人口……”梅展世的长子梅启嗣跟父亲口径一致,“意嗣,你是不是也被蒙在鼓里了?”
“当初要跟安家结亲,我就反对。”梅展世哼一声,“那种出身,早料到迟早会出事。”
“三叔,”梅玉嗣好言劝着,“先别急,听听意嗣怎么说……”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梅展世气呼呼地骂,“当然是立刻把这瘟神扫把星赶出梅家!”
“老三,你先冷静好吗?”梅贯世说:“这休妻离缘之事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事。”
“你们二房装什么好人呢?火都烧眉毛了,还等什么?”梅展世不留情面,“有这种不干不净的亲家,梅家真是倒八辈子楣了。”
“三叔,”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梅意嗣开口了,“您老人家说完了?”
梅展世一愣,迎上他那冷峻凛然的黑眸,心头一震。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说错了?”梅展世理直气壮地道。
“就是。”梅启嗣跟自己的父亲同个鼻孔出气,“难道我爹说错什么?你媳妇行为不检,坏了梅家门风不是事实吗?”
梅意嗣目光一凝,往梅启嗣脸上一扫,“我媳妇行为不检?你有何证据证明?若无,岂可含血喷人,抹她一身泥巴?”
“这……她自嫁入梅家就尽做些有违妇德之事,谁不知道?”
“她性子直爽,不矫作、不妄言,哪里损了妇德?”
“她成天往外跑,难道……”
“她是人,不是一条被拴在院里的狗。”他直视着梅展世跟梅启嗣,“我让她出门,她就能出门,我不让,她照旧能出门。”
此话一出,大堂之上又是一阵静寂。
“意嗣……”觉得他今天强硬得有点驳了叔父的颜面,梅英世忍不住出声提醒着他。
“父亲,”梅意嗣转头看着他,“今儿既然已经说到这分上了,那我就把话落在这儿。”
说着,他的目光往所有人的身上扫了一圈,神情坚毅,语气坚定,“安智熙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安家大房的长媳,我不会给她下什么休书,有我在,谁都动不了她。”
“意嗣……”梅英世听见他这番话,心头一震。
他一直以为梅意嗣当初是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对安智熙并无太多感情或依恋,没想到……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日久也总算生情吗?
“昨晚一场大火烧了圣母之家,传教士死于大火之中,起火原因至今还在调查之中,官衙也未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不知二房三房的叔父及堂兄弟们是如何得知所谓人口贩卖一事?又是怎么将这件事栽到我妻子及她娘家头上?”说着,他凌厉的目光又环视了众人一圈。
这时,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说:“消息是谁人说的?又是从何处听来?”
众人脸上各有心思及情绪,却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他冷然一笑,语带讽刺地说:“没人说也没人听,那么肯定是神明昨晚托梦了是吗?”
“这……你说的是什么话?”梅展世羞恼地道。
“三叔,是非对错是在长幼尊卑之前,您要污蔑我的妻子,总得有理。”他态度强硬。
这时,刚从外面进来的梅承嗣一脸笑,悄悄地自后面入座,然后给了他大哥一记赞佩的笑。
他刚才还未进来前,已听见他大哥跟叔叔及堂兄弟们的一番舌战了。
他大哥向来不跟长辈及同辈们争锋相对,不是因为他弱或是怕,而是为了不让父亲为难。
如今听他大哥修理这些二、三房的人,真是大快人心。
“我、我污蔑你妻子?我、我这是……”梅展世理亏,羞恼地转向梅英世,“大哥,你这儿子真好家教。”
“老三,”梅英世神情严肃,“这次我不帮你,你若有凭有据便说出来,怎能打泥巴仗?”
“这事是学恒说的!”这时,梅展世的次子梅安嗣急着替父亲解围。
闻言,梅意嗣神情一凝。
又是梅学恒?
他未开口,梅玉嗣已经抢先一步追问:“学恒,是你说的?”
梅学恒一脸不安,“我、我……”
“没有的事,你怎能乱说?”梅玉嗣斥道。
“大哥,也不一定是没有的事。”梅朝嗣说着,转而正视着梅意嗣,“意嗣,你护妻心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事出必有因,安家是什么出身,那是不争的事实,难道你就不该有半点的存疑?”
说来,梅家的大权长期以来都把持在大房手中,二三房的堂兄弟们多多少少心里是有些舒坦的。
虽说梅家在大房打理下,从没少过二房及三房半分钱,可堂兄弟的年龄相仿,难免还是妒忌握有大权的梅意嗣。
如今逮到机会,谁不想挫挫他的锐气,给他一点排头吃?
“朝嗣哥,”梅意嗣没有羞恼,神情平静,“安家确实是街头起家的,可早已月兑离了街头,不是吗?”
“可是她安家……”
“朝嗣哥院里的林姨娘本是万花楼的歌妓,可成了朝嗣哥的人,还有人三天两头提着她的出身吗?”
此话一出,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梅朝嗣的嘴,梅朝嗣悻悻地撇过头,不说话了。
“意嗣,咱们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梅玉嗣打着圆场,转头便斥责着自己的儿子,“学恒,你到底是哪儿听来你安婶婶的事的?”
“父亲,我……”
梅学恒未说完话,梅意嗣便打断了他。
“学恒,”他两只眼睛如锁定兔子的鹰隼般直视着梅学恒,“之前你安婶婶出入蕃坊之事是你说的,如今说她安家与洋人合谋贩卖人口的也是你,你是何处听来?这些事又是出于何人之口?”
迎上他那冷厉的眸子,梅学恒有点慌了。他望向梅玉嗣,投以像是徵询意见,又似是求一救的眼神。
梅玉嗣一脸诚恳地看着梅意嗣,“意嗣,学恒这孩子不懂事,在外面听了什么也不求证,这才……”
“从哪里听来的?”梅意嗣问。
眼见儿孙被逼急,梅贯世开口护短,“意嗣,看着你是真打算为了你媳妇,不顾惜着咱们梅家人的情?”
“二叔,若侄儿随口污蔑婶婶偷人,二叔可也能冷静?”他直视着梅贯世。
闻言,梅贯世大怒,“你!”
“大哥,你看看这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了。”梅展世急着要梅英世主持公道。
梅英世虽是站在儿子这边,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言忤逆尊长。
“意嗣,你说这话过分了。”他说:“快向你二叔赔个不是。”
“我只是比喻,可二叔他们却是咬定了我妻子。”梅意嗣冷然一笑,“梅家难道是不说理的地方吗?”
“好了。”梅英世声线略沉,阻止他再继续,“既是误传,你便别再说了。”
“学恒若是给我一个名字,今天便可作罢。”他说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往梅学恒射去。
梅玉嗣见收拾不了局面,恼了,“你这小王八羔子,快说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也是在外面听到的,哪里知道是什么人……”梅学恒脸一撇,满脸懊恼地道。
梅意嗣听着,冷冷地哼笑一记。
“意嗣,学恒不知轻重,你做长辈的就别跟他计较了,这事……只是误会一场。”梅玉嗣好声好气地赔着不是。
“什么误会?没有的事,外面的人怎会传?”梅展世不肯罢休,“不然意嗣你现在立刻把安家的女儿叫来堂上,我们问问她!”
梅意嗣一听,浓眉一皱,眼底迸射出两道骇人的锐芒,杀气逼人地看着梅展世。
见状,梅玉嗣好言相劝,“三叔,这事就先这样吧,待意嗣详查,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说着,他跟父亲使了眼色。
梅贯世虽也很想修理梅意嗣,可接收到儿子丢过来的信息后,还是稍稍抑止了心里的怒潮,“老三,这事暂时也没个结果,就先别急吧。”他说。
梅展世怒气冲冲地开口,“哼!说也是你二房说的,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语罢,他站了起来,一声么喝,“启嗣、安嗣,咱们走!”
就这样,七窍生烟的他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大堂。
随后,梅展世也领着儿孙四人告辞。
他们一离开,梅承嗣迫不及待地欢呼,“大哥,好样的!”他对梅意嗣竖起大拇指,“看你今天堵得他们一个个都成哑巴了,真是过瘾!”
“承儿,”梅英世眉心一皱,“你这是在胡说什么?”
“父亲,难道不是吗?”梅承嗣一脸欢快,“二房三房的叔叔他们一逮到机会就来发难,一个个说起话来夹枪带棍,还说大哥损了情分,明明是他们不顾情分。”
梅英世虽知道他所言不假,可毕竟是一家人,身为大哥及当家,他还足希望以和为乐。
“父亲,儿子让您为难了。”梅意嗣衷心地道歉。
梅英世言归正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圣母之家大火会扯到贩卖人口上头,还说是跟安家有关……”
“父亲,”他一脸慎重,“咱们移至内室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