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伯伯,您怎么在这里,好些年不见了,您过得可好?我们甚是想念。”
想把隔壁雅间的小行商当肥羊宰,不知早成别人瓮中鳖的杨大成还特意收买酒楼的伙计,故意将他点好的酒菜送错雅间,他再上前询问,借由不期而遇而与之攀交。
谁知一拉开雅间的门,看见的竟是苏家大娘子,他三番两次命杀手欲取其命,可次次失手,没一次成功,没想到应该在凤阳镇的她居然出现在京城,而且已经嫁人?
他眉头抽了抽,有些头疼,不知道该不该与她相认,或是掉头就走,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听她的语气甚为欢快,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苏家败了一事,还主动和他打招呼,问候他的近况。
也许他的骗术能继续用在她身上,苏家的人都太善良了,善良得近乎蠢,容易相信别人,很少怀疑话中的真假。
杨大成自以为很了解人性,殊不知别人也反过来利用他,以彼之道还诸彼身,让他的贪念无形中扩大,掉入自己挖的坑里,想爬出去遥遥无期。
“咳!这不是月儿吗?都长成大姑娘了,许……呃,许伯伯差点认不出你,变美了,跟朵花似的。”
他差点忘了曾经的化名,伸手要模模苏明月的头,哪晓得手刚一抬起来,她就被满脸不快的男人拉走了。
“她是我娘子。”卫海天的妒意不是假,他不允许其他男人碰他的女人,一根汗毛也不成。
“呵呵呵,醋劲真大,这是我侄女,我可是长辈。”杨大成也很不高兴,但看到卫海天一脸戾气,他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打算想用长辈的身分压人。
“就算是老丈人也不行,我娘子嫁给我就是我的人,她从头到脚都是我的,别人只能看,不能碰。”他表现的很强势,像是山野汉子好不容易讨到老婆了,要时时刻刻守着,以免被人偷走。
杨大成干笑着看向苏明月。“你这相公把你看得真紧,你得跟他说说,许伯伯不是坏人,叫他不用紧迫盯人,我不会伤害你们。”
不会伤害?是连皮带骨吞了吧!
卫海天和苏明月互视一眼,不用言语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会意的眼中多了柔光。
“许伯伯,相公没有恶意,我们都是大龄成亲,所以……呃,把彼此看得比较重,您别放在心上。”她的意思是看重老婆,可是又不好说得太直白,怕人家说她不害臊。
“不会不会,他这是坦率,许伯伯看他很满意,必是待你好的。”他先是嘘寒问暖,建立好感度。
“是呀!他待我很好,就是有时候比较冲动,性子急,不会讨好人。”
她把卫海天说得像直性情的人,脾气冲了点却没什么城府,一根肠子通到底,不讲对错只凭一时喜好。
说穿了就是没脑子,轻而易举相信别人的话。
这不是杨大成最喜欢坑害的对象吗?
单纯、善良、对人没有戒心,而且手边有些银子,想发财发疯了,一有机会便死盯着肥肉不放。
“好、好,人老实就好,其他别无所求,姑娘家要的不就是一个依靠吗?好好跟你相公过,别想东相一西。”他像个叔伯辈循循教诲,教导她为妇之道。
“我知道了,许伯伯,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自从我爹经商失败后就一直非常担心你,他常说很对不起你,要不是他硬要你陪他投下那么多银子,你也不会赔光家底,最后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在不知情前,她爹的确是怪罪他自己,不过……
哼!谁欠谁还不清楚吗?做贼不心虚世间少见。
杨大成目光一闪,暗有喜色。“苏大哥不怪我不管不顾,自个儿走了吗?我那时是真的怕了,一无所有还欠下一债,要是不走,肯定会被债主活活打死,我……”
他语气哽咽、假意拭泪,一副羞愧无奈又想赔罪的假模假样,好似他也很无辜,时运不济能怨谁。
“许伯伯别伤心了,我爹他真的没怪您,只是您一走了之,您那些债……”她爹太重情了,一肩挑起。
说到债务,杨大成脸色马上一变,开始哭穷。“唉,我这些年也过得不如意,搬来搬去只为躲债主,我就想好好打拚几年把债还清了,也有脸回去见苏大哥,大家像以往那般说说笑笑,喝两口老酒……”
喝老酒,给你马尿还差不多,我爹再见你只会想杀了你,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苏明月对他的两面做人感到可耻。“你可以跟我们回去呀!我们回凤阳镇的老家了,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回凤阳镇……他当下脸色一阴,带了三分怒色,筹划多年的兵马一夜之间全被大水冲走,粮草和军需品也……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干的,他非将那人碎尸万段不可!
可惜他不知道令他咬牙切齿的人就在眼前,他不仅不能动他,还要将他捧得高高的,让他心甘情愿拿银子出来。
这会儿他并不晓得坏他好事的大敌便是卫海天,那位差点将萨满国灭国的镇北将军,不然他不会一心一意在人家身上找补,妄想着捞一笔,重建被毁掉的秘密营区。
“不了,我还得找门路赚钱,没让自己衣锦还乡,我哪有脸见以前的故交乡亲?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呀!”他故意长吁短叹、一脸沉重,好引人问起他发生什么事,才抛饵勾出人的贪心。
偏偏苏明月不上当,一下子问候他的身体状况,一下子问他住哪里,一下子又说起家中老事,把他急得快冒汗,暗暗思忖着,这丫头太难缠了,叫他如何开口,直奔主题。
“……对了,许伯伯,您前阵子是不是到过凤阳镇,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很像您的人,本想上想认认,但您身边有朋友在,我就不好意思上前。”
她说得煞有其事,想看看是否能有句实话,说服自己不要太为难他,尽避是虚情假意,他好歹也疼爱过她。
可是杨大成让人失望了,他天生是个骗子。
“真的吗?我一直在京城没走开,若是瞧见了小侄女肯定停下来和你聊一聊,你认错人了。”他怎会承认自己匆匆一瞥后,因为不想坏了在谢府的事而想斩草除根。
杨大成直到今日还在猜相一锦风堂的杀手到底是谁杀的,他派人出去查了半天仍无半点端愧,苏家人亦无所觉的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好像杀手不曾出现,全是他子虚乌有的幻觉。
他一度猜想可能是遇到毁了虎头山暗营的那些人,他们暗中监视阿拉汉等人,进而把他也给卷进去了,所以顺手把和阿拉汉有往来的危险人物先灭了,免得要毁营时多了阻碍。
只是真有那么凑巧吗?
他还是有那么点怀疑,不过离开时太匆忙了,无法让他继续往下查,心里老是悬着一件事叫人很不安。
苏明月讶然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许伯伯,好在我没上前认你,原本我是想跟你说一声我要成亲了,让你来喝杯喜酒,偏偏你没口福,错过了我们苏家的流水席。”
杨大成目光一闪。“那你就是刚成亲罗,是不是有点赶?”
他在试探,当他在谢府时可没听过苏家办喜事,更甚者,连下聘一事全无动静,怎么短短数日便结成好事?
苏明月假装羞怯的看了身侧的“丈夫”一眼,“不赶,我们自幼定了女圭女圭亲,他被徵兵营带走了才拖延至今,所以他一回来我爹就催了,毕竟我们不是十五、六岁的小泵娘、小伙子,岁数都有点大了,早日完成终身大事他也安心。”
“嗯,可怜天下父母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儿女,对了,我刚才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你在卖绣品,你如今以此维生吗?”唉,终于搭上线了,再不切入他都要以为自己的功力退步了。
“是呀!我……”
“咳咳!小夫妻俩才和我签下买卖契约,你可别跟我抢,小本生意赖以猢口,我就想靠着绣品翻身。”
日进斗金的“小”生意还真委屈了,朱喜的弥勒佛大肚是很好认的招牌,京城人氏少有人不识他。
偏偏有人是睁眼瞎,也可能少进京城,加上以为抱了粗大腿就不用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他们进京主要是避难、商讨大计,行骗”事倒是其次,不过遇到了多费点心思而已,银子不咬手,多多益善。
“请问你是……”看见是个快挪不动脚的胖子,太过自负的杨大成微露一丝鄙夷。
“朱喜。”
这是朱东家的本名,“朱喜”这个名字代表金山银山、财源广进,在达官贵人圈里是响当当的人物,没人会想去得罪财神爷,他只稍让肚子肥油抖三下,京城一带便会天摇地动、日月无光。
这指的不是天象变动,而是对时局的影响力,他不是官,却比当官的更有势力,做生意他夸口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是个政商两边都吃得开的大老虎,只要是肉都不放过。
全京城都渴望结交的人物就在跟前,把自个儿看得太过的杨大成却不识金镶玉,这条大鱼可比任何人都矜贵,他却视同不起眼的小虾米,不仅不阿谀奉承还想把此人挤掉。
“朱大爷在哪高就呀?要是店小不好谋生计,我倒是能代劳一二,让你少些辛劳。”他拱手一揖,态度有些敷衍,似在彰显自己的优秀,要人知难而退。
杨大成“无知”的话一出,要是有知晓朱喜身分的人在旁边,嘴里含着茶水准是喷了一地,不敢相信这人还能在京城“活着”。
一个人再蠢也要蠢得有极限,入京从不打探一番吗?朱喜就是京城的巨鳄,不认识他哪能在京城活下去。
莫怪苏明月一听杨大成的“傻”话,当下错愕睁大眼,想他是不是个傻的,但一个傻子居然骗了那么多人。
卫海天是一脸神色复杂,想爆笑又硬生生忍着,人家是脸色涨红,他是一片青紫色,可见忍得多辛苦。
真正笑出声的是朱喜,他的笑脸是始终不变的和气,笑声沉厚带着渲染力,给人全无杀伤力的好脾气感觉。但是和他走得近的人都晓得,他这是不太高兴了,大老虎一旦心情不佳,有人就要遭殃了。
“你想和我抢生意?”朱喜胖,眼睛一眯更看不见眼缝在哪,一堆肉挤成两个凹陷。
“不敢不敢,是帮小辈多攒点银子,所谓在商言商,四六分成着实多了点,小俩口很吃亏。”他一副为小侄女着想的样子,觉得朱喜的抽成不合理,有奸商的味道。
“你偷听我们的交谈?”他的意思是,协议的内容经由双方面的同意,他一个局外人凭什么搅局?
杨大成没有半分羞愧,反而理直气壮的抬高下颚,眼神睥睨。“是你们说得太大声,我就算不想听也跑进耳朵里,你帮他们卖绣品根本是图利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他又冷哼一声。“谁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赔本生意你肯接?别说得冠冕堂皇,你还不是为了蝇头小利。”
这么光明正大抢生意朱喜还是头一回碰到,真把他当成小商家的无良老板,三言两语就能抢过去。
暗自嘲弄杨大成不自量力的朱喜兴味正浓,打算和他玩一玩,一个骗子到底有多大胆子,连他也敢招惹。
“朱大爷把话说偏了,我是分文不取,不占小侄女便宜,她绣件绣品容易吗?耗时耗力又耗眼,我看了都舍不得,怎好再剥夺她微薄的收入呢,那太不是人了!”他义正词严,自诩磊落君子,不为利益只问私谊。
“微薄收入?”朱喜用他不识货的眼神睨视。“之前没让我打通销路,她五尺高的屏绣是五百两计价,等我替她打入京城,没个上千两是不出手的,你能帮她卖出如此高价吗?”
“上千两吗?”杨大成表面装作不以为然,心里暗暗咋舌,一幅绣品卖上千两,十幅不就是上万两,那几年下来不就发了?这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我刚来京城不久,是有点难度……”
“哎呀,没本事就别夸下海口,害我以为又来个抢食的,小心肝咚的跳了一下。”朱喜拍拍胸口定下心,不担心赚钱的买卖被人抢走了。
小心肝?
看他胖得都冒虚汗了,卫海天、苏明月暗忖着他的心肝有多大,是常人的数倍吧!绝对不会小。
“我还没说完,耐心点。”杨大成用钓胃口的语气撬人墙角。
“谁让我看你不顺眼。”朱喜的好恶分明,摆明了和他不对盘,断人财路如挖人祖坟,誓不两立。
“我是没法帮小侄女卖出高价,但我有送入宫的门路,若是一举成名也是她的福气,日后的绣品不愁没出路。”先把这丫头笼络住,以后再慢慢宰肉,她跟她爹一样都是人家说什么就信的傻子。
“呵!痴人说梦,宫里的内务府可不是寻常人家进得去的,京城的生意人我大多认识,可没你这号人物,说大话也要先秤秤自己的斤两,不要一张嘴就胡天胡地的吹牛皮。”
看吧!骗子的嘴脸,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事在人为,我说的门路可不是内务府,那群太监是能办正事的吗?只会翘起莲花指说人闲话,我认识的那位贵人可以直达天听。”他颇为得意的说着,脸上有高人一等的猖狂。
斌人?
卫海天和朱喜不着痕迹的以眼神交会,眼中似在说——大鱼入网了,要小心翼翼的收网。
“瞧不起小人物是会吃大亏的,别说我没提醒你。”太监可是比女人更会记仇。
太过顺遂的杨大成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犹自沾沾自喜的吹嘘。“这人不只富贵滔天,还能只手翻天覆地,左右朝廷风雨,私底下结交不少掌握大权的官员,可说半壁江山就在他手中……”
因为虎头山练兵一事失利,损失无数兵马和财物,被上头狠训了一顿的杨大成心有不甘,因此一反以往的隐忍和低调,开始在旁人面前吹捧自己、大放厥词,藉此彰显他不是能力不足,而是时运不济、被人设计。
但他更想证明他宝刀未老,还是一张嘴行骗天下的高手,因而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更加想表现自己,让上位者重视他,给予更多的权力,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
“许伯伯,您可能喝醉了。”见他越说越得意忘形,苏明月出声点点他,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惊觉一时口无'遮拦,杨大成心惊的收敛。“哎呀!真醉了,头有点疼,我得躺一躺。”
他往窗边的榻上一靠,哼哪了几声后,又面色如常的坐正。
真会作戏,他不去当戏子真的可惜了。
“既然你的身子不适,我也不好多做逗留,苏大娘子的‘观音坐莲’若是绣好了,不要忘了差人知一我一声,我自会来取。”装吧!看能装到几时。朱喜颇为不屑。
“等一下,小侄女的绣品不能交给你。”真要被人拿走他就没戏唱了,眼睁睁看着银子从指缝溜走。
“你又想抢?”朱喜故意瞪大眼睛。
“不是抢,是想让绣品有更好的出处,赚得更多的银两。”他盘算着多久能回本,利用金鸡母下金蛋。
“没盼头。”朱喜暗指他空口说白话。
杨大成不高兴被打枪。“什么叫没盼头,我才是一心为小侄女着想的人,一件好的绣品三五个月都不一定完成得了,你一下抽去四成利她还赚什么,想让她喝西北风吗?”
“你也用不着说我,至少我有合约在手,白纸黑字,我把绣品买了他们可以拿到银子,而你呢?就靠一张嘴想哄骗人家,至少把你的诚意拿出来,让人知道你说的不是空话。”
“什么诚意?”杨大成一怔。
“要么以物易物,先拿出一半的订金,要是你跑了,他们上哪里找人?这种缺德连带祖坟欠人刨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他暗指杨大成的人品不值得信任,之前就坑过人家一回,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你……”不知是心虚还是气的,他整张脸涨红。
“我怎么了?我的铺子就在京城,想跑也跑不了,那点银子我还真看不入眼,要不是这对小夫妻合我眼缘,我还懒得出面,替他们欠下人情。”他摆出财大气粗的样子,云锦裁制的大号衣服都快被他撑破了。
胖子的悲与愁,衣服常常不够穿,时时换新,好在他银子多到任性得起来,穿一件、扔一件。
“你……你的铺子在哪里?”京城处处卧虎藏龙,能有自己的铺子肯定也小有资产。
“白虎街中段都是我的。”他也是二世祖,家里的祖业够他挥霍一辈了。
“白虎街、白虎街……啊!你是玲珑阁的东家!”突地,他惊讶地大叫,脸上青白交加。
“嗟!大呼小叫什么,我不是说了我叫朱喜,你会不知道我是谁?”朱喜嘲弄地说着,看不惯他的装模作样而略加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