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晓涛回到霍府时已经晩了,这时间,大家都歇下了,除了巡夜当值的人,再没有谁到处走动。
他该直接回到承明院休息的,但不知怎么地,他两条腿不受使唤地往遇月小筑而去,他想,她应该睡了,可他却很想再去看看她……
来到遇月小筑,他发现她的侧屋还亮着光。
白天里才挨了一棍,她不赶紧去歇着,又在做什么?思忖着,他迈开大步朝这小筑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站在门口,他一眼便看见她在灯火下专心地拆解着子琮的衣服。
“你还在做什么?”他忽然出声道。
春恩已经惯他突然岀现,不像之前那样惊吓了,她转过头看着他,说:“我打算拆了子琮穿没几次的衣服,给小埃缝制一件暖和的冬衣。”
他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工作台上的衣片:“谁是小埃?”
“是子琮在学堂里的好朋友。”她说:“小埃家贫,可是他爹还是想尽办法凑钱缴交束修让他学习,今儿早上不是下了场小雪吗?我见他衣着单薄,身上的补丁旧衣还是用他女乃女乃的衣服改的,冻得他直打哆嗦,所以我就让子琮把羊绒脖围给了他………”
说着,她想起这件事,急忙跟他道谢,“对了,谢谢你送子琮脖围,他很开心呢。”
看见她一脸欢喜,他心窝一暖,“只不过是一条脖围,值得那么开心?”
“当然了。”她说:“那可是你送他的,要送给小埃的时候,他可舍不得了。”
“他喜欢,明天我再给他一条。”
她点头,“子琮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唇角微微一扬,“不过你直接把子琮的衣服给他便可,为何要拆了再改?身形不合?”
“子琮跟小埃的身形倒是相差不大,只是子琮这些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有些甚至过分华丽,送人小埃,恐怕会让小埃的爹因为太贵重而感到负担……”
闻言,霍晓涛微微一怔,她思虑可真是周到,他还没想到这个呢。
“所以我决定拆解子琮的衣服,再裁一些寻常一点的料子重新拼凑一套衣服,送给他当过年礼物。”春恩说。
他知道她先前不只为苏翠堤缝制孕服,后来还给珠落也做了一套,手艺跟品味都在水平之上,想起她的身世,他心中一叹,也是,她毕竟是卫城布商家的女儿呢。
“明天,我可以到天羽织找几块暖和的料子吗?”她礼貌地先询问他。
“可以。”霍晓涛说着,微微地皱起浓眉,语气中带着些许命令,“好了,天寒地冻地,你白天里又挨了一棍,别弄了,早点去歇着吧。”
她香眉一蹙,为难地道:“可是我怕赶不及年前给小埃……”
“你白天里多的是时间。”他说:“明儿在天羽织取了布,便到我那里去缝吧。”
她微顿,那里?他指的是他的秘密小宅子吧,他让她使用他的秘密基地?
“可那是你的秘密小宅子……”她疑怯地问:“可以吗?”
“对你来说还是秘密吗?你都知道了不是?”他非常强硬霸气地将她拉起来,“去,给我去歇着。”语毕,他熄了工作台上的两盏灯火。
春恩是被他拎出侧屋的,他的动作非常霸道,非常强势,可她却感觉到久违的温柔。
原来贺春恩曾被他如此宠着的呀!他说当初将她及子琮驱出承明院是对她厌了、腻了,那如今呢?是否又对她重燃爱火?
春恩没敢往下想,因为她的脑子热得快烧起来了。
翌日,春恩跟子琮抵达天羽织时,霍晓涛亲自把另一条羊绒脖围戴在子琮颈上。
子琮欢喜极了,一整路上蹦蹦跳跳地。
将子琮送到公学堂后,春恩返回天羽织挑选布料,选定了,霍晓涛还怕她不识路,差贞平将她送至他的秘密小宅子。
这小宅子在安静的小巷里,小而美,环境清幽且舒适。
进到小宅子里,她还发现一件事,就是……霍晓涛已差人给她备齐了绣台、工作桌及所有裁缝器具,就连手缝线也是色色俱全,她不得不说,霍晓涛看着虽是个冷漠又难搞的人,却有着让人惊喜的小贴心。
在光线充足又舒适清幽的地方工作,事半功倍且心情愉悦呢!
她埋首缝制着小埃的衣裤,时间在指缝间幽缓流过,一个不察,已经到中午了,正想起身伸伸懒腰,霍晓涛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着贞平,只带了两笼热腾腾的小笼包。
他要她先搁下手边工作进食,春恩听话照办了,进食的同时,他跟她谈起最近正在筹划的童服工坊,问了她的意见跟想法。
总是有很多点子跟想法的春恩,当然是畅所欲言。
听着她那些新奇又古怪的各种想法,霍晓涛深感有趣,例如她说要设计更多不同的款式,在领型、袖型上做大幅度的变动……
“你哪来这些想法的?”他惊奇地看着她,“有时我觉得你好像来自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的,他曾不只一次觉得她是否跟他一样,都是来自于未来。
“我哪是来自什么奇怪的地方呀?”她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我只是觉得孩子的衣服不必那么呆板又一成不变罢了。”
“你那些新颖的想法是不可能被一般人接受的。”他说:“天羽织可不能做滞销赔钱的衣服。”
她眨了眨那犹如星辰般晶亮的黑眸望着他,认真地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又没试过。”
被她这么一问,霍晓涛愣住了,老实说,他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反驳,而他的经营方向跟眼光也向来准确,从来没失败或赔过钱。
“我是经营者。”他说:“接掌天羽织以来,我做过的每个决定跟调整都没失准过。”
看着他那一脸自负、自信的样子,彷佛写着“别人怎么错,我都不会错”的表情,春恩莫名觉得熟悉。
叶杰修对自己的决定及想法也是如此坚定不移,当他打定主意或是执着于某个点时,就会认为别人说的是不可能实现施行的事。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说:“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常常在我们身边发生。”
听着,他沉默了,是呀,眼前的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她吸引,会对她有感觉,可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正发生着。
想到这,他忽地有点不安,他不是个容易对女人动情的人,在他确定自己爱上前妻前,也历经了一段时间的自我挣扎及矛盾。
他不确定自己能永远爱着一个人,也不确定那个人能一直爱着他,所有不确定的事情都会让他感到疑虑,甚至不愿去触碰。
可后来,他恋上了前妻,而今,眼前的贺春恩也正吸引着他……
“我不跟你讨论生意上的事。”他起身往一旁的眠榻走去,边卸履边说道:“你继续你的活儿,我小睡片刻。”说完,他和衣躺下,侧过身背着她闭目养神。
他睡他的,她便继续做她的衣服,房间里很静,只听见她缝衣时发出的细微声音,以及他沉沉的呼吸。
偶尔,她会抬起眼来看着侧身躺在榻上的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踏实感,好像没什么特别,却又隐隐传来阵阵暖流。
比起在霍府的生活,她更喜欢在这儿的感觉,虽然没人侍候,却格外舒心。
时光幽缓流淌着,不知不觉她已经缝好两条袖子,抬起头,见他还在睡,她心想该把他喊起来了。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走到眠榻边,身子往里面一探,看见他侧身微蜷着高大身躯的睡相。
他睡得没有半点防备,虽是午间小寐,却睡得挺沉,她发现他手里抓着被角,尽避睡着,手指却下意识地摩弄着被角。
这个小动作让春恩心头一震,原来这世界上会在睡觉时有这种小动作的人,不只是“他”。不知为何,她有点舍不得把他唤醒,想就这样继续看着他。
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圈她从来不曾近看过的纹饰,她好奇极了,于是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无名指。
就在同时,他突然振臂一挥,将她挥退,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神情惊惶地瞪视着差点跌坐在地上的她。
他又作了那个恶梦,当他痛苦万分地向她求救时,她那冷漠异常的脸庞,再次教他从梦中惊醒。
此时看着一脸惶惑,又略显惊吓的她,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该如此松懈吗?他相信她吗?他从没忘了她是如何毒害霍晓涛,却又不自觉地对她打开心房。
罢才的梦,是警讯吗?
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她除了惊怕,还有着说不上来的沮丧跟受伤,他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恨意及厌憎,而那恨意及厌憎的对象是她。
他是作恶梦了吗?他的恶梦跟她有关?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他将她及子琮驱至遇月小筑,真的是对她厌腻了?
若他真如此厌憎她,那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怎会屡屡对她释出善意并维护?还让她知道了他的秘密,更让她自由使用这个地方。
她以为她是特别的,没想到……她得承认,她真觉得难过,胸口有种纠痛的感觉。
“对不起,我只是怕你睡过头,所以……”她怯怯地说着。
但不等她说完,霍晓涛迅速着履,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走了。”
春恩不再到秘密小宅子去了,白天里,她还是在公学堂里当爱心妈妈,晚上再抓紧时间给小埃缝制衣裤及帽子。
那天之后,霍晓涛也不再出现,她早上带着子琮到天羽织时,他总是不在。
她想,他或许是刻意避着她的。
他那天午寐时到底作了什么可怕的梦,让他远远地避着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致命病毒一般。
一年多前在承明院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年节近了,霍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可这时,子琮却起疹发烧,好几天上不了学。
包惨的是,赵媛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发现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而非富贵人家子弟上的私塾,到霍腾溪跟前告了状。
霍腾溪得知后,急着想问明原因,等不了霍晓涛回来,便差人将春恩叫到照云院。
照云院里,霍腾溪神情凝肃地问:“听说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这是真的?”
春恩瞥向一旁的崔姨娘及赵媛,点了点头,“是的,老爷。”
“春恩,盛京有那么多学堂,你们怎么偏偏给子琮选了公学堂?”崔姨娘问。
“姨娘,这是为了子琮着想才做的决定。”春恩道。
赵媛冷嗤一声,“为了子琮着想?你可知道公学堂里收的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穷的穷,病的病,说不定子琮这次发病就是在公学堂里让别人给传染的。”
“大太太。”春恩心平气和地道:“孩子发疹很是平常,难道私塾的孩子都不生病?”
赵媛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好好整治她一番,听了就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子琮可是霍家目前的独苗,矜贵非常,要是有什么差错,你担当得起吗?”
闻言,春恩淡淡地瞥了她眼,道:“能有什么差错?都快过年了,大太太有必要这么咒诅孩子吗?”
被倒打一耙,赵媛脸一沉,又抓着她的小辫子猛攻,“我怎么可能咒诅子琮,我是为他好,那些公学堂的孩子都是些贩夫走卒或是农户的小孩,既没家教又没教养,要是给子琮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怎是好?”
“穷人就没家教?”春恩不以为然地道:“依妾身看,人是不分贵贱尊卑的,但品德却有高低,大太太出身丽水城大户人家,应是品高之人吧?”
赵媛被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而对着霍腾溪说:“老爷,子琮在公学堂求学之事要是传岀去,咱们霍家的脸要往哪儿搁?贺春恩实在太乱来了。”
霍腾溪沉默了一下,神情凝重地问:“这事是晓涛的主意?”
春恩不语,没敢再说谎,霍晓涛上回虽然掩护了她,但让子琮就读公学堂却是她一意孤行之事,跟霍晓涛无关,她感觉得到,霍晓涛还是希望子琮能进私塾求学的。
“你为何不说话?”赵媛一脸等着看戏的得意表情,“难道说夫君不知此事,是你只手遮天?”
“春恩,你倒是说说话,”崔姨娘一脸殷切地道:“子琮如今生了病,此事可不能轻忽。”
“姨娘,我……”春恩秀眉微蹙,满脸的无奈。
“是我的主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霍晓涛的声音,春恩陡然一震,旋即转过头去,就见霍晓涛神情自若地迈进花厅。
是谁去通知他的?他又怎么愿意来为她解围?
好多日了,他不曾到过小筑,在天羽织也避不见面,可如今……她必须承认,此刻看见他,她真的是满心欢喜。
“晓涛,这是怎么回事?”见儿子来了,霍腾溪正好问个明白。
霍晓涛上前,冷厉的目光扫过赵媛,令赵媛心头一惊,下意识低下了头。
“父亲,让子琮上公学堂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的决定。”霍晓涛一肩扛下,其实这话也不假,因为他从头至尾都知道,而且也默许春恩的打算,甚至从旁配合及协助。
“私塾那么多,你为何送子琮去那等地方?”霍腾溪不解地问。
“咱们家子弟去求堂,都还没学到圣贤道理,怎能先教他歧视他人?”霍晓涛直视着霍腾溪,“父亲,我跟子琮他娘可是用心良苦。”
他短短几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迫不及待跑来告状的赵媛更是吃了个瘪。
“可是……”霍腾溪完全无法反驳他,但还是有疑虑,“公学堂的师资及学生素质行吗?”
“父亲。”霍晓涛说:“公学堂是由相国府筹办,授业的夫子都经过审核才聘用,至于学生素质就无须担心了,咱们霍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在就该交友广阔,子琮早早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对他有益无害。”
听完他这席话,霍腾溪深感有理,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倒是有理,那……好吧。”说着,他望向春恩,“这事就由你们当爹娘的做主,我不过问了。”
春恩一听,立刻谢恩。
“孩儿还有事,先告退了。”霍晓涛恭谨一揖,旋身便走了出去。
见状,春恩也赶紧告退,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喂!”她小跑步地跟在霍晓涛身后,但霍晓涛走得很快,摆明不想让她追上。
春恩加快脚步猛追,终于在照云院外跟上他了。
“我叫你,你没听到?”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问,神情有点恼。
“我没听见你喊我。”霍晓涛道。
“我一直喂喂喂地叫,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不叫喂喂喂,你喊谁?”
被这话堵得无法反驳,春恩鼓着脸颊,气呼呼地瞪着他,“算了,我本来是想谢谢你来帮我解围的,现在没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飞也似的离开。
看着她飞快远去的脚步,霍晓涛无意识低喃岀声,“贺春恩啊贺春恩,你让我慌了。”
这时,赵媛也走出了照云院,见霍晓涛还站在外头,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上前,恭谨地道:“夫君……”
听到她的声音,霍晓涛脸色一沉,厉眸冷冷地望向她,“赵媛,好好过你的安生日子,别惹事。”语罢,他迈开大步离去。
这话吓得赵媛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旁的周嬷嬷也低声道:“大太太,大爷这话挺吓人的,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
闻言,赵媛心头一震,“你是说……”
“我看大太太还是趁着事情没被发现,赶紧回头吧。”周嬷嬷幽幽一叹,“你跟那位不会有结果的,还是想办法让大爷喜欢你,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才能巩固你在霍府的地位。”
赵媛听了,目光一凝,神情坚定地说:“别说了,我不会抛弃他的。”话落,她踏岀步伐,坚定得彷佛她至高的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