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从洗车机的车道出来,天空便飘起了细雨。
毛真妍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老天爷,又来了?”
等在外头,手里拿着大毛巾准备帮她擦车的工读生看着她,脸上是带有几分同情却又压抑着想笑冲动的表情。
“小姐,还要擦车吗?”他问。
她不怪他,是她也会想笑。
“算了。”苦笑一记,她轻踩油门离开了加油站。
雨还是下了。
总是这样,她每回洗车就遇雨。
手机响了,她以蓝芽耳机接听这通从公司打来的电话。“喂?”
“真妍姊,你在哪里?”打来的是黄怡侬——她的助理。
“我刚离开加油站的洗车机,正准备回公司。”她语气中带着无奈。
黄怡侬忍不住一笑,“又下雨了?”
“是啊,又下雨了。”
她每回洗车就遇雨的事蹟鲜少有人不知道。大家还用台语戏称她是“雨神”。
她不喜欢这个绰号,因为那听起来很像是苍蝇的台语。
“怎么?有事吗?”
“老板刚才在找你,你大概多久到?”
“十几二十分钟吧。”她回答,“跟老板说我一回公司就立刻去找他。”
“OK,开车小心喔。”黄怡侬不忘关心的叮咛她一声。
“嗯,待会见。”
结束通话,音响喇叭传出爱黛儿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Some one like you”。
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 too.
Don't forget me, I beg
她讨厌这首歌。
在这歌里,女人是如此的卑微又脆弱。嘴上高唱着下一个男人会更好,却在心里期盼着那个已经娶了别的女人的男人千万别忘了自己……
饼去的感情、过去的男人都不该放在心里,更不该渴望着能再从头来过。
有句老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管是离开的,还是协议分开的男人,都该把他彻底的忘掉。
她关掉音响,不知怎地,火气竟上来了。
让她心情烦躁的不只是这首Someone like you,还有这壅塞的车阵。
她想,这首歌之所以让她“感触良多”,一定是因为“Someone”——那个她不想再提起,却还是不时想起的前夫。
是的,现年三十岁、所有人都以为是单身贵族的她,其实结过一次婚。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高中毕业就赴美留学的她,当时已在纽约住了快一年,因为租屋处严重漏水而决定搬家,经同学介绍认识了他——杰瑞.摩罗尔。
有着爱尔兰及苏格兰血统的他,是个充满魅力的二十五岁男子。他有着一头柔软的、微卷的浅棕发,一双深邃的绿眸,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性感,还有一百八十八公分高、线条精实的体格。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租屋处的楼下,那时正值深秋,他穿着一件开襟上衣、牛仔裤、帆布鞋,然后外面套了一件有点旧的骑士风皮衣。
他的脖子上戴了一条十字架银链,手腕上则套了几个皮编手环、银手链及串珠手链,它们在他身上奇异地协调极了。
黄褐色的落叶飞下,轻轻打在站于行道树下的他身上,那画面、那景象教她看得都痴了。
“嗨!”他跟走出大门的她打了声招呼,“你就是毛毛?”
毛毛是她的小名,熟识的同学及朋友都会这么叫她。虽然是中文发音,但对外国人来说,这两个字念起来并不艰涩困难。
她想,他一定从她同学那儿知道她是位台湾女孩,才能在第一眼看见她时便叫出她的小名。
“你好,你是杰瑞?”
他走上前来,露出那口洁白的、整齐的牙齿,开朗一笑。
“杰瑞.摩罗尔。”他报上全名,然后细细的打量着她。
“你……”他突然冒出一句,“好像我女乃女乃家刚出生的羊。”
说完,他又笑了。
之后,他帮她把旧租屋处的东西搬到大约五百公尺外的新租屋处,却一毛钱都没收,只要求她请他吃一顿饭。
短短两个小时,他让她知道了他所有的事情。
摩罗尔家族在他曾祖父那一代便移民到美国来,之后又回到爱尔兰落叶归根。他虽在美国出生,直至十岁前却都在爱尔兰的农场里与爷爷女乃女乃同住。他的女乃女乃是苏格兰人,从小便在女乃女乃照料下长大的他能说一口流利的盖尔语。
席间,他还教她说了几句。
他的双亲如今在加拿大做小生意,至于是什么样的小生意,他并没多说,而她也没多问。
那一顿饭只花了她二十六块半美金,但她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因为之后,她付出的代价便是短命的一年婚姻。
像是天雷勾动地火般,他们疯狂的爱上彼此,并迫不及待的想在一起。
两个月不到,他们决定结婚——在她妈妈强力反对却无力阻止的情况下。
“毛毛,你们撑不了多久的……”她妈妈以过来人的经验在越洋电话那头如此唱衰他们的婚姻,“这种爱情就像美丽的烟火,稍纵即逝,我不希望你被火花灼伤。”
当时的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一意想跟他在一起。
蜜月旅行时,他们飞往义大利,在罗马停留的第一天晚上,他们便进了警察局。
他揍了两个当地的年轻人,因为他们调戏了他的新婚妻子。
那晚在供餐的酒吧里,有两个刚进来的年轻人在他去洗手间时前来向她搭讪。义大利的男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在与女性距离上的拿捏有时也过分的宽松。
他一出洗手间,看见两个男人将她包围,立刻上前想驱走他们。
原本应该可以和平落幕的事情,却在一个爱妻心切而冲动行事的男人,以及两个白目挑衅的年轻人的火爆冲突下,演变成她挡都挡不住的全武行。
斑中时练过拳击,甚至打过业余赛的杰瑞,轻易的将两人撂倒。之后,警察来了,他们全都进了警局。
经协调,他们赔了对方一笔医药费达成和解。
走出警局,她气得不想跟他说话,原因无他,因为那笔医药费花了他们三百五十美元。
“宝贝,你在生气吗?”他一脸疑惑的拉住她问。
她没好气的瞪着他,“为什么要打架?”
“我只是想保护你。”
“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她忍不住责怪道:“我们只要离开就没事了,可你却把事情闹得难以收拾。”
“已经解决了,不是吗?”他一脸无辜。
“是,已经解决了。”她恼火地提醒他,“花了三百五十美元。”
她是没什么钱的留学生,他是工作不稳定的打工族,三百五十美元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重点是,他们正在度蜜月。
“宝贝,”他有点悔意的讨好着她,“别生气,我买冰淇淋给你吃?”
“不要。”她甩开他的手,“我想回旅馆了。”
“好,我们回旅馆。”他又黏了上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然后低头亲了她一下,语气暧昧地说:“我帮你洗澡,再帮你全身按摩,你说好吗?”
迎上他闪动异彩的绿眸,她的心一阵狂悸,可她还是故作不为所动的板着脸,“不要。”
“毛毛,宝贝……别生气了,求你。”他牢牢的将她锁在怀里,不让她推开或挣开他。
身高一六三的她,在高大的他怀里,就像只柔弱的小羊。
挣得累了,她终于软化。
虽然他干了蠢事,但那也是因为他爱她,而且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她其实不想让任何事搞砸。
于是,她原谅了他。那晚,他给了她火热的、难忘的,让她每每回想起来都脸红心跳的一次体验。
可爱情并不如童话中的美好。婚后,他们之间状况不断,原本令她充满期待的婚姻生活总是伴随着大大小小的争吵。
他是个乐天、幽默、风趣、充满魅力的人,同时却也是个冲动、孩子气,有时少根筋、白目到让她傻眼气结的男人。
爱尔兰跟苏格兰人都有着强悍的民族性,生来身体里就流着叛逆而火爆的血,而他,正是浓度百分百的混合体。
他对她是没动过手脚,就算吵得再凶,他只会去搥墙或是离开。
可那火爆又叛逆的脾气却让他一直无法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在家闲晃,什么都不干。
搬货、送快递、夜间警卫、建筑工……只要不违法,只要能赚钱,再脏再累的工作,他都肯做。
虽然他赚得不多,但她从来不在乎他的收入多寡、职业贵贱。
她是真的爱他,可再多的爱,终究还是被现实消磨殆尽。
她对他总有着她认为自己不必说出口,他便应该知道并达成的期待;但他,总是让她的期待落空。
不多久,生活里琐碎的、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摩擦,开始一点一滴的侵蚀着他们的婚姻及爱情。
她受不了他总是在床上吃东西;她受不了他袜子乱丢、碗盘不洗;她受不了他老在惹她生气后,用一场无懈可击的补偿或是收买她。
她受不了他过火的玩笑及恶作剧;受不了他绝佳的女人缘,更受不了他跟楼下来自苏格兰的性感金发妹谈天说笑、“脚来手去”——以她完全听不懂的盖尔语。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总是在生气的自己,并决定结束他们的关系。在结婚一周年的那天,她向他提出离婚的要求。
深谈后,他虽然露出难过的表情,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她一直在想,他之所以那么爽快,也许是因为他也已经受不了总是在生气的她,还有他们再也浪漫不起来的婚姻。
也或者,她在他心里早已可有可无。
之后,她又搬了家。
不久,她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跟那名苏格兰金发辣妹交往,她忍不住心想他们之间是在她跟他离婚之前便已开始。
十年过去,她不敢说自己从不曾想起他,但她敢说自己从不曾找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
好马不吃回头草,尤其是吃了会拉肚子的草。
她疯狂的、深深的爱过他那样的男人,但她不再留恋那样的男人——一个让人爱得疯狂,也气得牙痒的男人。
毛真妍敲敲门,走进灿宝总经理方静山的办公室。
“老总,你找我?”
“真妍,你来得正好。”方静山将视线从电脑萤幕上移开,兴奋却又焦急的看着她,“你还记得两年前到法国看展时遇到的那个义大利老先生吧?”
“你说雷多.贝里尼先生吗?”
“没错,就是他!”方静山轻拍了一下桌面,“我要你立刻飞到佛罗伦斯去找他。”
“欸?”她一怔。
雷多.贝里尼是名已经七十岁的义大利金匠,年轻时,他为几个精品珠宝品牌制作首饰,手工精湛而细致。
大概十年前,退休的他在佛罗伦斯旧桥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珠宝首饰店,卖起自创品牌“Heart of Firenze”的首饰。
两年前到法国看展时,她跟总经理巧遇了满头蓬松白发,笑起来时有点可爱又顽皮的他。交谈间她对他说,他让她想起了爱因斯坦,还让他高兴得大笑三声。
当时的他并不是参展的厂商,而是与会来宾,可他身上配戴的、由他自己设计并制作的手链、戒指及领带夹,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知道他拥有自创品牌,她和总经理便立刻向他询问代理事宜,他却兴趣缺缺,直说他不想把“兴趣”变成“事业”,只想继续做喜欢的事,然后等待着有缘人上门光顾。
她本想在展期结束到佛罗伦斯一趟,可因为时间的关系,再加上那儿有一些她不愿再想起的回忆,便就作罢了。
“贝里尼先生愿意释出欧洲、北美及亚洲的代理权了。”方静山解释道:“我得到消息,上海的东方之心有意跟他洽谈亚洲区代理权,千万别让他们捷足先登。”
东方之心是近一两年才在上海设点的珠宝店,据传幕后金主来自北美,是一位已在北美经营珠宝事业达二十五年的商人。
苞灿宝一样,他们拥有自己的设计部门,但也代理欧美日各国珠宝设计师所创立的品牌。
年前,他们结合义大利高级服饰品牌在上海办了一个时尚展,还邀请好莱坞明星及中港台三地的知名艺人出席。会后派对上,衣香鬓影、星光灿烂,在占用记者相机里的记忆卡容量的同时,也让人见识到其雄厚财力、广阔人脉以及进军亚洲市场的企图心。
“所以你要我立刻飞往佛罗伦斯吗?”捺下干扰自己的心绪,她问。
“当然。”他点头道,“你最好明天就出发,相关的资料我随后会寄给你。”
“……喔。”
“怎么?”听出不寻常,方静山疑惑的看着她,“你好像有点困难?”
“没有……没事啦。”
这是公事,身为业务部门主管的她哪能推掉这份任命,只是重回佛罗伦斯,让她有点抗拒。
那是她跟杰瑞蜜月旅行的最后一站,虽有甜蜜浪漫的时光,但甩月兑不掉的却是不愉快的回忆。
而她,不想再提。
“放心吧,老总,我会拿到代理权的。”她勾唇一笑。
稍晚回到家,她发现应该在钢琴酒吧里当“镇店之宝”的母亲竟一身休闲的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妈,你怎么在家?”
“今天头有点疼,没去。”一手拉拔女儿长大的毛家慧今年五十,但因为身材和脸蛋都保养得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
“头痛?”毛真妍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有看医生吗?”
“吃了两颗普拿疼,好多了。”毛家慧一派轻松的继续看杂志。
“要是不舒服,就该看医生,不能光吃止痛药。”她皱了皱眉头,“你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教我明天怎么出得了门?”
“放心啦,妈妈可是……欸?”一顿,毛家慧讶异的看着女儿,“你明天要去哪里?”
“佛罗伦斯。”
“佛罗伦斯……义大利啊?”
“嗯,要去谈一个代理权。”她瘫在沙发里,两条腿往茶几上一伸,舒服的喟叹一声。
不知想起什么,毛家慧飞快的翻了翻手上的杂志,“哎呀,星座专家说你这一周不宜远行,否则有不可预测的灾难耶!”
毛真妍噗哧一笑,“妈,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星座运势了?”
从前看那些命理老师或星座专家在节目里说得天花乱坠时,她妈总是嗤之以鼻,还说“只有笨蛋才相信他们说的鬼话”,现在居然一派认真的将星座运势奉为行事准则?
“你别不信,上星期星座运势说我会有水险,结果……”
“你又不会游泳,哪来什么水险?”
“别急,听我说,”毛家慧一脸兴奋地说:“我本来也不信,结果在店里居然被服务生用酒泼了一身,你说多准!”
毛真妍啼笑皆非,打趣的问:“敢泼你一身?他还活着吧?”
毛家慧轻啐一记,但不以为意。
“毛毛啊,”她一脸认真地奉劝,“别太铁齿,有些事命中注定,你逃也逃不掉……”
毛真妍瞪了瞪眼睛,促狭道:“毛小姐,听你这么说,我还真觉得毛毛的耶。”
说罢,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