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都是从遇见向禹侗开始后发生。
第二天,浅浅收到一对珠花。
第三天,她收到一匣子钗环。
第四天,几块从江南送来的布料放在她桌上……
她转动脑筋,她对着水盆里的倒影冥想,她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能让五品官对自己一见钟情?
她明明不够大家闺秀,明明言行举止不符合时代标准,明明就没身分、没人脉……为什么向禹侗会突然对自己一往情深,他是哪根筋需要矫正?
不过那不是浅浅的关注重点,现在她全部心思都在酱和酱油。
她是典型的现代人,需要酱油,走一趟全联,从低盐到高盐,老抽、纯酿……有各种品牌可供挑选,她厨艺再好也不会想去酿酱油。
但是在这里,要食材?对不起,请你自己上山下海努力找。
于是普普通通的酱油成了珍品佳酿。
几天后林老板送来曲菌,周嬷嬷泡了上百斤黄豆,待黄豆泡好拣掉坏豆后,周嬷嬷把它们分成两个部分。
一部分蒸熟后,连同炒香、磨成粉的小麦,以及红曲米、曲菌\起加入黄豆中,充分搅拌,用细棉布盖起来,待它升温后,打开布揉散,再盖、再揉散,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黄豆不再升温后盖上布,静待三天。
三天后黄豆表面会结上一层草绿色的菌,就可以放进瓮里,加入煮开的温盐水搅拌后静置。
罢开始得每天用木棍翻搅一回,一个月后,三天搅拌一次,两个月后,每月搅拌,九到十二个月间,就可以酿出又醇又香的酱油。
另一部分的黄豆滤干后撒上面粉,用布包起来,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等它长出黄霉后,加入冷盐水,晒过、放凉、搅拌,半个月就成了可以入菜的黄豆酱,倒入香油,可以存放两年左右。
今天刚好是制作酱的第三夫,看着周嬷嬷小心翼翼地打开棉被一角,发现黄豆已经长出草绿色霉菌时,笑弯眼角。
周嬷嬷并不漂亮,可是浅浅的、恬然的笑容,温暖了人心。
这是中国传统女子的美,沉静、恬淡、安然,枯燥的光阴没有磨干她们灵动的心,她们把所有的心思用来照顾身边的亲人,用厨艺、用女红、用笑容,像春风似的抚慰受伤的心灵、远行的游子……
拉开棉被,她像对待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起黄豆,翻搅、拍散,随着她的动作,青绿色的孢子在空中散开。
时空彷佛在她身上凝结,那样地安静、那样地柔美。
这是过去忙碌的浅浅不曾领略过的滋味。
“不是想学吗?过来试试。”周嬷嬷回眸,对她一笑。
浅浅也笑弯眉毛。不知道在光阴催得她老去时,她会不会像周嬷嬷这样,也美得让人转不开眼。
“来了。”浅浅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动作,抓起结块的黄豆,轻轻地细细拍开,在她的掌心中,新的生命,新的滋味将渐渐醒酿。
浅浅做得很认真,她的厨艺相当好,但此时此刻,她彷佛第一次窥见厨艺入门,原来饮食不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隽刻在人们心底的薪传文化。
斜斜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她们没有交谈,但静谧的时空,凝结出淡淡的幸福芬芳。
站在月亮门前,楚默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浅浅身上。
恍惚间,他回到童稚时期,院子里飘着熟悉的气味,娘和周嬷嬷弯着身,把筛子里的黄豆拍散,一颗颗精心侍弄。
发现他下学,娘跑上前,抱起他。
迎面春风拂过,带起娘的发丝,痒了他女敕白的脸庞。
娘说:“我给了黄豆很多养分,现在它得在瓮里沉潜、酝酿,经历光阴洗练,才能酿出好滋味。渊儿也一样,读书、练武都是养分,你要努力学习,别害怕冒险改变,经过光阴淬炼,渊儿也会为自己酿出美好人生。”
娘有他,人生应该更美、更好的,只是……
他的目光变得冷冽,紧绷的牙关硬了他的下巴,他站直身子,准备离开时浅浅发现他。她笑着朝楚默渊跑去,哈巴狗似的,现在的她也养出几分奴性,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呗。
她一面跑一面唤,“爷、爷、爷……等等啊。”
楚默渊站在原地等她靠近。
她笑弯两道月眉,一双沾着黄黄绿绿菌种的手还搓个不停着。“爷,明天我可不可以出去一趟?”
又出去?她大概是全大燕最自由的奴婢了。他眉头皱紧,不说好也不答不好。
浅浅不死心,再度笑得花枝乱颤。“爷,我同林老板约好明天去取辣椒苗,辣椒可是好东西呢,我打算带回来后立马给爷做剁椒鱼头、麻辣豆腐,保证爷会吮指回味乐无穷。”
她终于尝到厨艺给自己带来的方便了,还以为楚默渊连大便都可以吞,但悉心喂养几天之后,发现只要给他两口好吃的,他点头的频率就会大幅增加。
丙然,半刻后,他低声道:“知道了。”
炳!浅浅轻笑不止。
因为“知道了”等于“同意了”,这会儿她低头低得心甘情愿,和屋檐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必须出门,前几天她托骆平买回一些中药材,试着做出几盒美肌面膜和面霜,明天她打算和胭脂铺子的老板谈谈,如果能够谈拢……人是英雄钱是胆,有了银子做支柱,再软弱的人都会变得坚韧顽强。
需要这么高兴?楚默渊冷眼瞄去。
浅浅发现主子不高兴,忙把笑脸往他跟前凑,问:“爷饿不饿?我做了南枣核桃糕,要不要试试?”
“可以,冲一壷玫瑰茶。”
倒抽气,她脸上出现纠结与焦虑。“爷……别啊,玫瑰酱还没有好,得再腌上一个月,您这样一天喝一点,到时就没啦。您忍忍,我给您冲蜂蜜水,等开瓮后,我给您做玫瑰酥饼,怎样?”
他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她。
她又干巴巴笑开,每回尴尬的时候,她的笑声就跟久咳不止的病人一样,难听死了。“要不……我晒了点玫瑰花瓣,用小火和府里送来的龙井茶烘干,拿来冲泡也不错,既有茶香又有花香,试试如何?”她想尽办法转移他对玫瑰酱的注意力。
他没回答,只是冷冷道:“明天,把书房的书全拿出去晒晒。”丢下话,他转身就走。
意思是……晒书,别出门?
这人讲不讲道理啊?!
浅浅气得握拳,朝着空中猛挥,眼看他就要走远,连忙追上前,一面跑一面喊,“行行行,不就是玫瑰酱嘛,爷喜欢,我立刻弄,玫瑰茶配南枣核桃膏,再合适不过,要不,再给爷烙两张葱油饼,院里的小葱长得可好啦……”
周嬷嬷看着两人远去背影,忍不住笑了。
浅浅承认自己很生气,所以昨晚做糖醋鱼、糖醋排骨、糖醋里肌、冰糖肘子。
她很恶毒地想让他三十岁就得糖尿病,三十五岁中风,然后全身动弹不得,推他出去_太阳时再溜回来,把他的银票偷偷纳为己有,心情不好,就拿木桶盖在他头上,拿球棒猛K……
她想了很多欺负他的好点子,可三十岁是很久以后的事,而昨晚的楚默渊非常愉快地吃完满满一桌都是糖的菜,饭后又要了一杯让她心脏滴血的玫瑰茶。
她咬牙说:“爷这长相,不太像喜欢吃糖的。”
他问:“不然爷的长相,像喜欢吃什么的?”
“凉拌苦瓜、清炖苦瓜、炒芥菜、苦蔷面、莲心茶。”一口气说完,她皮笑肉不笑问:“爷要不要试试,吃苦就是吃补,对身子可好着呢。”
听完,他不怒反笑。“有道理,你做吧。”
他居然应了?浅浅还在震惊与不解当中时,他又补上一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必费心弄麻婆豆腐、剁椒鱼头了。”
言下之意是……辣椒苗就留在林老板家里吧!
翻脸像翻书不稀奇,但可以在眨眼间翻得完美、翻得极致,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
浅浅完成了,她瞬间换上笑容可掏,连连挥手道:“说笑的,只是增加主仆之间的愉快气氛,爷别上心,千万别上心。”
“只是说笑?爷当真了呢。”
“当然是说笑,我旁的不会,最会说笑了。”
轻哼一声,他道:“说一个来听听。”
临时起意,她说得出来吗?但……事关能否出府,想不出来也得硬挤,于是鬼使神差地,干话王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爷,我又想改名字了耶。”
“改什么名字?”继梅雨珊之后,现在嫌弃余浅浅了?
“改成『爱你一辈子』。”撩人的话出口,她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他似乎悄悄升级了,虽然耳垂发红,眼睛却依然盯着她看。
他的害羞,害羞得很含蓄,而她回望他,仍然觉得含蓄害羞的他很可爱、很亲切,很……讨喜……
“这是笑话还是流氓话?”楚默渊压着嗓子问。
“这话流氓?拜托,你没见识过真正的流氓吧。”
“来一个真正的流氓。”
吭?他的心脏变大颗了?不过,应观众要求,她凑近他,笑问:“爷猜猜,十二生肖中,我属什么?”
他属龙,她属……“老鼠?”
“错,我属于你。”
话撂下,升级版的他红了脸,望着他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哈、哈、哈……她得意非凡,乐得引吭高歌。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在你面前撒个娇,唉哟喵喵喵喵喵,我的心脏怦怦跳,迷恋上你的坏笑,你不说爱我我就喵喵喵……”
不只唱,连动作都比上了,她在他身上撒娇,听着他的心脏怦怦跳,她的坏笑啊非要让他给迷恋上。
楚默渊叹气,她果然……异常的流氓,怎么这样的流氓,就让他给摊上了?
他的无奈导致了她的喜悦,这是场角力,她赢一点点,主子爷就退后一点点、妥协一点点,然后她的人权就争取到一点点。
她想,也许东一点点、西一点点,久而久之,就汇聚成一大点。
只不过,她的快乐在第二天出门前,彻底结束。
看着站在门前的楚默渊,她一双大眼填满疑惑。“爷这姿态……莫非您要说话不算话,不让我出门?”
不行,她已经犠牲两盏玫瑰茶,好话说尽,连自己都不晓得的温柔全数用上,怎能徒劳无功?
“你说呢?”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身为君子,爷不能食言而肥。”
“爷从没说自己是君子。”
“身为将军更不能食言,只听过军令如山,没听过军令如水的,不能改来改去。”
话也能这样说?楚默渊的沉稳冷静几乎被流氓婢女给破坏殆尽。瞪她一眼,他转身走出门。
咦?不拦了?快乐重返,浅浅小跳步,跟着他的背影离开将军府,她跟着他的脚步走上大街,然后在东大街时,他向右,她向左,趁着他不注意,她飞快往胭脂铺跑去。
“小泵娘来了。”掌柜看见她,立刻迎上前。
“请问老板贵姓?”浅浅清脆响亮的声音,让人听着就心情好。
“我姓赵。”
“赵老板好,我姓余,叫余浅浅。这是我做的几盒雪肌精,您瞧瞧喜不喜欢?”浅浅打开小米帮她缝的包包,从里头把瓶瓶罐罐拿出来。
赵老板打开,一股香气袭来,他挖一点涂在手臂上。
浅浅解释。“辽州和京城气候不同,皮肤更容易干燥,听说最近京城官户纷纷迁到辽州,她们带来的白玉霜肯定不好用,如果老板能尽快把雪肌精做出来,肯定能卖到好价钱。
“我在里头加了好几味中药,有美白护肤的效果,当然,雪肌精不能立刻看到效果,如果要马上看到成效的话,得用这个,这叫做面膜,赵老板要不要找个人,我可以试给您看看。”
她大力推销,赵老板做了二十几年生意,能没有半分眼色,这东西一看就比京城里以白玉霜起家的“白玉斋”更好,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错过?
他唤来妻子,让她当场敷上,一刻钟后洗净,脸上果然女敕白不少。
“赵大嫂,如果您天天敷脸的话,不出一个月,我保证您回变成赵大姊。”
看到老婆脸上呈现的效果,银票已经在赵老板脑袋里飞过好几圈,他忙问:“不知浅浅姑娘想怎么合作?”
“老实说,我没有本钱,也不会卖东西,顶多懂几个方子。与其合作,不如我把方子卖给赵老板吧,如果赵老板有能耐,这单生意不只能在辽州做,也可卖回京城,与白玉斋一较高下。若是能搭到人脉,成为供奉,当上皇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竭尽全力给赵老板画大饼,使得赵老板心心痒、脑子更痒,深吸气,他决定拼了!
“行,姑娘的方子打算卖多少钱?”
“赵老板开价吧。”
“两个方子五百两,如何?”
她不懂这是不是行情价,但身为奸诈的二十一世纪人民,演演戏、装装莫测高深,这种小事还是会的。
她把东西收拾起来,微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往后小女子的胭脂铺开张后,赵老板有空过来坐坐,我一定给您上最好的茶。”
“姑娘、别……有话好说,要不……姑娘开价吧。”
“至少得三千两,要不不划算。”
赵老板面露为难,回答:“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我和你一样,初到辽州,买屋买房、新铺子开张,哪有余钱?一千五百两吧,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
“大家各退”步,两张方子两千两,您先给我一千两,三个月后,等生意做起来,再给我一千两,赵老板觉得如何?”
见她愿意退让,赵老板松口气,点头如捣蒜。“就这样办,我们立契约吧。”
“立契约就是走个过场,实话说,我也不怕老板昧下一千两,我手中还有好几个方子呢,倘若合作愉快,日后定会再找赵老板,若是不行,也就吃亏这么一回,就当花钱买经验。”
“不会不会,我怎能让姑娘吃亏,今天的方子咱们先立下契约,往后姑娘再有好东西,千万别忘记我。”
“一定!”
接着,两人愉快地签下契约,接着,她愉快地一张一张数着银票,接着,她的愉快蒸发……
转头,某位大胡子将军从身后抽走她的银票,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她瞧,她很难过、很伤心,因为想起他的规则——奴婢无权拥有私产,奴婢所有物全归主子。
最后,想哭的泛滥……
楚默渊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像火山爆发前夕。
不是要到林老板那边拿辣椒苗?怎地一转身人就消失?
一路追踪,跟到此地,他行事光明磊落,却为了流氓婢女,偷偷在人家店门口张望。
不错,很厉害,他抢走她的钱,她还能想办法生银子,这么积极的目的是啥?想回京城,想和四皇子再续前缘?要不要告诉她,皇上已经下旨,赐婚冉莘和四皇子,好让她死了这条心?
那是今早收到的信,信里提到四皇子的婚事,也提到耶律信安已死。
后面那件让他再不必担心北辽余孽翻云覆雨,接下来,他只要按部就班将辽州建设起来就行。
前面那件,让他觉得余浅浅很可怜,婚事不成、发配边关,四皇子对她的安排,绝对算不上好。
他同情她,却说不出同情的话,只能拨出时间陪她出门,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她溜得不见人影。
对上她的眼睛,红丝逐渐散开,黑白分明的眼瞳对他做出无言的控诉。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但第二次当强盗,他还是有罪恶感……别开头,一不作二不休,他连契约一起收进怀里,对赵老板说:“三个月后,把银票送到将军府。”
楚将军欸,目前辽州最大号的人物,赵老板敢说不?他同情地看浅浅一眼,回答:“是,楚将军。”
“走了。”楚默渊丢下话,转身往外。
浅浅没有力气移动,垂着头,心酸席卷。
再多的努力都没用吗?她永远无法改变现况,永远无法摆月兑身分,她再有本事,也只能做小伏低,当一辈子的贱民?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死死咬住唇,她用力憋住眼泪。
楚默渊走出铺门三、五步,发现浅浅没跟上来,回身发现她还坐在铺子里。
叹气,他往回走,一把拉起她,她的手很柔、很软,不像做粗活的。
靶受着掌间的软女敕,明明是触觉不是味觉,明明舌尖没有摆进糖块,他却硬是尝到甜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联结,心跟着她的掌心肉变得柔软。
但是被他一碰,浅浅再也憋不住,眼泪答答顺着脸颊往下落,她没有哭得惊天动地,但肩膀一抽一抽的,更教人怜惜。
楚默渊不懂得安慰人,只能拉着她离开。
浅浅没甩开他,她乖乖地跟着他的脚步前行,但头始终低垂,眠泪始终坠跌个不停,因为再明白不过,她向往的人身自由,离她越来越远。
如果她耍脾气,如果她大吵大闹,如果她咬他吼他踹他……真的,他心里会好过一点。但她啥话都没说,光是默默垂泪,这让他非常非常难受。
走三步,回头一望,再走三步,再回头一望,她的肩膀抖得越凶,她的头垂得越低,她哭到不能自已……于是,他的心被捣成烂泥。
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想起她好吃,楚默渊牵着她进“有朋自远方来”。
主子爷带着哭泣的小女子?哇,好大的想象空间……莫不是爷一个冲动,把人家煮成熟饭?会不会珠胎暗结,爷这才手足无措?
袁立融心脏乱跳一通,呆立三秒钟后,连忙反应过来,开了间厢房,把两人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