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放的是个豆蔻少女,唇红齿白、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身后,她赤果的身体已经清洗干净,皮肤白皙,可惜她的双手双腿布满大大小小伤口,一寸、两寸、三寸都有,把柔女敕肌肤划得惨不忍睹。
冉莘坐在台边,细细缝补伤口。
剪断线头,木轴上的线已经用完,冉莘叹,这人对自己多狠呐。
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头有十几捆深浅不同的肉色棉线,线是冉莘自己染的,外头铺子买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尸体肤色的棉线,重新坐回台边,取线、穿针,继续她的工作。
一道阴影飘来,冉莘没抬头,但嘴角微扬,来了啊……
是该来了,每个人……呃、不,是多数的鬼对自己最后一场主角戏都会感兴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细,发现冉莘的笑意,飘坐到工作台上,晃动两只纤长细脚。“你看得见我?”
“嗯哼。”冉莘没停下工作,缝到她小腿处的伤口时,发现脚踝部位有几颗乳突似的肉瘤,像脚链般围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识抬眼,看向工作台边晃不停的双脚。
没有?所以不是与生俱来的?莫非……
冉莘指着脚踝处问。“这是怎么弄的?”
女孩耸耸肩,回答,“不知道,或许是病了。”
“不对,是中毒,你吃过什么东西……我指的是,很特别的东西。”
女鬼认真回想,片刻后缓声回答。“我被坏人绑走的时候,他们曾经喂我吃一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有点像麦芽糖,甜甜的,对了,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他们说,吃了那个会让我改变容貌。”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作梦胡思乱想。
冉莘看看尸体、再看看女鬼,容貌并无不同。
女鬼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尸体,陷入思考,之前没想太多,只忙着和婚事对抗,现在……
“我想,我的容貌应该改变过,被抓之后,我曾经与哥哥、父亲擦肩而过,当时我发不出声音,他们却不认得我……”
“然后呢?”
“我被带回家的前几天,他们不再给我吃那个,会不会因此容貌就恢复了?”
“你被送回家后,家人没有发现异状?”
“对啊,你没提,我都没发现脚上长出这个。”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几眼脚踝上的环状乳突。
女鬼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是好奇。”
“想不想听?”
冉莘道:“你愿意说的话。”
“怎会不愿意?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看见我的,我还指望你帮忙呢。”
“说吧。”
女鬼叹道:“爹娘被骗了,对那个坏家伙忒好。”
“哪个坏家伙?”
“我叫颜心心,爹娘有三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们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们也疼,家里不算富裕,可我过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后来我看上刘家的秀才郎,他长得那样俊俏,脾气又温和,村子里的姑娘谁不喜欢他?
“我没有非要当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辈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几个小孩念书写字,我也乐意陪着他过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对,乡试上榜、会试上榜,刘尚文过关斩将,在殿试时拿了个探花郎。我真心为他高兴,我开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仕途上一展长才是他的愿望。
“探花郎游街那天,爹娘买下长长的一串鞭炮,那声响,从村头响到村尾,人人都晓得刘家花大把大把的钱,终于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刘家闺女有好日子可过啦。”颜心心说到这里,垂下眉睫,叹口长气。
“后来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我们已经订亲了呀。
“刘尚文再重视形象不过,何况初入仕途,倘若抛弃糟糠、另聘高门,这事传扬出去,定会名誉受损。于是他花钱,买通流氓把我绑走,坏了我的名声。”
轻闭眼,冉莘皱眉,她真痛恨这种事。
“爹娘、哥哥都宠我,我一失踪,他们立刻封锁村子,还到县里报官,流氓见情况危急,喂我吃下麦芽糖……别笑我傻,在你提问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麦芽糖。然后他们顺利带我离开村子躲藏,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刘尚文出现,把我给救下。
“那出戏,他演得可起劲啦,身上还被踹了好几脚,要不是我假装晕倒,要不是亲耳听见刘尚文和流氓们的对话,我怎会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划。
“你说,天底下怎有这么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儿为妻,却又不肯放过我?”
冉莘明白了,刘尚文想以妻为妾,却寻不到借口,只能坏她贞洁,逼她低头委身。
“我已经失去贞洁,高高在上的探花郎还肯迎我为妾,这举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图报,我爹娘、哥哥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还打算拿出一半家产给我当嫁妆。”
“你没告诉亲人,所有事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
“我说了,但没人相信,连大夫都说我得到癔症,还说得让我心想事成,病症才会慢慢好转。爹娘知道我喜欢他,以为嫁给他、心想事成后我的病自然会痊愈,所以不论我怎么哭喊,他们都不相信刘尚文是个大坏蛋。
“我气急败坏,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呐,第一刀划下去,我竟不觉得疼,只觉得解气,然后两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后一刀,划在喉管上……鲜血激喷,尝到腥咸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点都不痛。”
冉莘皱眉,停下手上的缝针,掀开她的眼皮,再细细查看她身上每个细节处,抬起头,对上颜心心的眼,问:“除不痛之外,你会不会感觉口干舌燥?会不会躁热潮红、心跳加快、头脑昏胀,经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还老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她怀疑过,自己也许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处神明。
“给你看病的大夫是谁请的?”
“还有谁,自然是刘尚文那个伪君子。”她轻哼一声。
“是不是不吃药就难受,吃下大夫的药才好些?”
“对,你怎么知道的?”
冉莘哀怜地看着颜心心。“没猜错的话,那大夫开的药里,有一味蔓陀罗花。”
中毒的她行为反常、言语诡异,难怪疼她护她的亲人,选择相信大夫却不信女儿,刘尚文果然不是好东西。
听了冉莘的话,颜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摇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头默默垂泪。
冉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继续工作,终于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她对颜心心说:“别难过,我帮你。”
颜心心抬眸,颇感意外,她们之间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为自己冒险?
“刘尚文是官,你只是平头百姓。”颜心心提醒。
“谁说小虾米不能杠上大肥鱼?相信我。”
她笑了,飘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谢谢你,冉莘。”
阴寒刺入骨头,但冉莘没皱眉,她早已习惯承受这样的“感激”。
用艾叶清洗过身子,冉莘走进书房,正在画图中的点点抬头,笑眼眯眯地看她。“姑姑。”
她把点点抱到膝盖上,亲亲她的脸,说:“点点画得真好。”
“点点画得真好。”点点说。
她喜欢当复诵机,不断重复别人的话,要是换了别的大人肯定要发脾气骂她没教养,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欢”。
因为心知,当女人不容易,能随心所欲的日子不多,为何不多放纵放纵她?
“点点这么喜欢画图?”
“点点这么喜欢画图。”
熟悉点点的冉莘能够清楚分辨,自己的疑问句得到点点的肯定反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依旧是疑问句和肯定句的差别。
泵侄相视一笑,她们都理解对方。
两人对笑间,木槿进门,风风火火地说:“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
点点咯咯笑开,这么快就能进城呢!
“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她复诵木槿的话。
冉莘把点点放下,说:“可以,不过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让你做。”
这回点点没复诵,她张着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这天是颜心心的头七,下午冉莘帮着颜家人把颜心心入殓了。
离开颜家前,她口气凝重问:“你们为什么要对颜姑娘下毒?”
此话太惊人,全家吓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撑着说:“哪有,冉姑娘怎么能信口雌黄,泼我们脏水?”
“没有吗?”视线在颜家人身上转过一圈,她装模作样地替每个人把过脉后,迟疑问:“要不,颜姑娘有没有吃什么东西,是你们没碰的?”
大哥想过片刻,凝声回答,“那时妹妹受到惊吓,进食不多,她经常头昏脑胀、脾气火爆,大夫说她病得厉害……”
想到颜心心,颜家人忍不住黯然神伤,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啊,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恨不得将匪徒千刀万剐。
“有了!药、大夫开的药,我们没吃。”三嫂想起来。
冉莘双眉松开,忙道:“大夫开的药还有没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医术?”颜大哥问。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气,知县大人手上有解决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会对他们说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语无伦次的话,心下一悚……
“懂得些许。”
冉莘才刚说完,二嫂已经急急忙忙抢进厨房,将还没熬过的药取来。
冉莘打药包,细细检视药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药材,她说:“这叫蔓陀罗,大夫用量颇大,当时令妹是否有燥热潮红、心跳加快、头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的现象?”
“就是这样,若是不给药,她就闹腾得厉害,我们不得不多抓几帖在家里备着。”
“这不是药,是毒,恰恰是这味毒药,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残行为,或许你们该弄清楚,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如此对待令妹。”
话点到为止,她离开颜家。
这个晚上,家人梦见颜心心回来,她站在窗外,对父母哭诉刘尚文的恶形恶状,一声声、一句句,说得双亲兄长声泪俱下。
棒天,颜家兵分两路,一队带着药去找大夫,逼他说出刘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队去府城里,寻找拐过好几个弯的做官亲戚,那门亲戚正需要政绩,以谋个好缺,加上他再九弯十八拐的亲戚是御史。
就在这么拐来拐去的关系中,事件越闹越大,最终闹到京城、闹到皇帝跟前,对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尘,对皇帝而言,连个屁官都不是。
为端正社会风气,刘尚文官帽没保住,原本要以他为婿的高官闭门不见。
再过不久,绑票颜心心的流氓被逮,两方供证让刘尚文入狱,前途尽损。
冉莘做这件事,目的是帮忙,别让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从掳走颜心心的匪徒嘴里问出易容药的出处。
此药名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匪徒说他们是从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身上偷来的,本以为是什么仙丹妙药,才令重伤男子拚命也要护着,强行抢夺后,他们试着尝尝,意外发现此药能令人容貌改变,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里舍得拿出来喂食颜心心?
取得“易容”,接连数日冉莘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她卯足力气想找出解毒之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