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香楼是櫂都生意最好的酒楼,听说这里的大厨曾经是御厨。
身为平民百姓,对皇室总有那么点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样的东西,就算贵了许多,大家也甘之如饴。
便是看准这点,卫总管才鼓吹王爷从宫里挖几个御厨回来。谁不晓得当今皇上和王爷是亲兄弟,什么东西都能分享,不过是几个小小御厨算什么。
文二爷底下有两个人,姜总管和卫总管。
姜总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贺关重用之后,负责规划新都城。卫总管是个道道地地的商人,负责王府几百间铺子的经营和土地屋宅铺面租赁。
卫总管把帐本递上,对主子爷道:“去年的帐目已经出来,位于五都、六百二十三间铺子当中,有三成新铺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赔钱,换过掌柜之后,若生意还不见起色,属下打算改做新营生。去年铺子的总利润,加上出租铺面共得银一百三十四万六千一百五十七两。”
贺关点点头,连帐簿都没看。
卫总管退下去,姜总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经开始预售铺面和屋宅、土地,卖出两成,获银两百六十八万两。这笔钱足够让属下再觅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话,能赶在年底前盖好吗?”
姜总管不解,主子爷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们行事一直是照着计划,一步步踏稳踏实走的,不过他还是回道:“可以,但属下得派人走一趟济州招工。”
这些年,蜀州的工匠几乎都被招揽到自己手下,想赶上就得从外地找人。
贺关道:“就这么办,争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进京。”
一年时间,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马家人给拉下来,京城的扩建更新就能顺利进行。
“进京?主子爷的意思是,要把咱们的新都盖到京城去?”姜总管喜出望外,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脸了。
文二爷摇头轻叹,工匠就是工匠,在世为人呐,还是得多读点书才行,主子爷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盖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吗?
“不是咱们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爷更正他的话,转而对贺关问道:“爷,皇上想都更还是扩大都城?”
“都要。”贺关回答。
文二爷续道:“这样的话,和咱们盖新都城不一样,所有的水利设施、市容建设都必须在不扰民的情况下进行,再加上旧屋宅的整建……如此一来,工程必定会延宕两、三年,爷,目前蜀仲规划的是十二座新都,姜总管不在,剩下的城都还建不建?”
“盖。”贺关回得斩钉截铁。
十二新都城的计划,早在櫂都起草建设时,就已经召告百姓,身为蜀王不能言而无信,
听说已经有不少各地百姓眼睛盯着,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总管要进京。”
贺关想也不想,看着卫总管道:“你接着。”
卫总管一张脸立即像苦瓜,管那么多家铺子,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再摊上老姜的事儿……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爷。
还没见过卫总管这副模样,文二爷笑道:“主子爷,我手下有四、五个年轻人,颇有几分才干,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让他们先跟着姜总管历练历练,加上姜总管那里也有几个用得上的小伙子,待明年,两批人分别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劳烦姜总管辛苦些两边照看,两不耽误,如何?”
“可行。”贺关道。
见主子爷同意,卫总管终于放下心,可也暗忖着,手边的人才得尽快备起,否则早晚累死自己。
姜总管又问:“爷,靖都要不要也留百来个铺面做营生?”
贺关没应声,瞥一眼卫总管那张包子脸,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再给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楼去了。
卫总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爷眉来眼去,全让王爷看在眼里,他红了一张老脸,解释道:“禀主子爷,我手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再历练一段时间,待他们足堪大任,属下就能腾出手多接点差事。”
“确定?”
“确定、再确定不过。”他硬着头皮,这事儿怎么样也得顶起来。
贺关这才对姜总管说:“留下百间铺面、五十间宅屋,暂不营生、先租赁。”
这么做,是为着让外来客有地方落脚营生,城都需要不断有新血注入,越多种不同的商行,越能促进地方繁荣。
“是。”领下主子爷命令,两个总管起身离开。
都城之事处理完毕,文二爷接道:“这些日子,季方发现櫂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么人?”
文二爷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单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听到这四个字,贺关的精神来了。
先帝对贺盛的母亲明妃宠爱非常,对贺盛也格外偏心,当时不管后宫或朝臣百官都认定,最后必是贺盛入主东宫,于是其他皇子在面对贺盛时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许是被宠溺过度,养出贺盛一副纵情骄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见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绕道儿走。
唯贺关不吃他那套,虽然相差六岁,可两人一见面就斗得厉害,然而令两人真正结下解不开的仇恨,是因为贺镇。
年轻的贺镇一门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现,好教弟弟、母妃能过上称心日子,他天资聪颖、勤奋向学,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这让贺盛心生不满,竟花钱买凶,欲斩杀兄弟。
幸而那次有陆羽端与高乐水相救,一场手术,将贺镇从阎王爷手中抢救回来。
贺关在手术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责,当年认为若非他和贺盛结仇,贺盛怎会对哥哥动手?
斑乐水从手术房走出来,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伴着他的曝泣声,高乐水说道眼泪无法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须让自己变强。
一句话,贺关和陆家的渊源由此开始。
接下来两年,他几乎把时间耗在陆家,所幸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乐水是个了不起的师父,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她教给贺关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领。
之后他出远门求艺,再回京,他自请远赴边关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却匆匆给他订亲迎亲,试图让他留下子嗣,可见得当时战况多么危急,连父皇都不认为他能够全身而退。
没想到他一战成名,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只是也让贺盛因此担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对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杀陆羽端,为了那把龙椅,他完全不顾朝堂国家利益。
亡妻之恨,让战胜返京的贺关决定放手一搏。
贺关、贺镇兄弟合谋,令贺盛疑心父皇宠爱不再,谣言父皇有意让贺关入主东宫,骄傲暴戾的贺盛岂能忍受?
终于,贺盛决定逼宫。
逼宫过程中,贺盛误杀明妃,皇上对他失望透顶,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贺盛性命,最终皇上立贺镇为太子,将贺盛圈禁。
痛失爱妻,不到半年,先帝驾崩,贺盛逃了出去,照理说有近百人看守着贺盛,他原该插翅难飞,怎么会……
侍卫说: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这句话一直存留在贺关脑袋里,数年过去,他没停止过寻找贺盛,直到消息传来,贺盛曾在济州现身。
为逼出贺盛,贺关令人编造“三皇子杀母弑父、惨绝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银子,让说书人传播故事。
当年他会因为谣言杀母弑父,如今就会因为谣言现身灭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么多年,也该出来见见太阳。
接过名单,贺关一个个看过,笑了,还以为贺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来聚集的也不过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当等大门派没加入,事情就不难解决。
“爷,别小看这些人,他们武功普通,可都是惯用下三烂技俩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范。
贺关点点头道:“走吧!”
他要去点兵点将,既然他们能用下三烂技俩,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爷跟着主子爷走出厢房,贺关往楼下大堂望去,高朋满座,品香楼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厨对不少人而言,确实有大魅力。
目光一扫,贺关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随着主子爷的视线望去,看见陆溱观、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饭。
贺关猛地倒抽气,问题不是用饭,问题是相谈甚欢,问题是……面对自己时,陆溱观从未有过如此欢快的表情。
“可以。”陆溱观应了一声。
对方把所有的事全揽在身上,她只负责配方和教人制药,就能分得两成利润,够划算的了。
在济世堂堂一个多月,足够她看明白黄东家的为人。
黄宜彰实诚,对贫困病患经常施以援手,这种事做一个月叫作沽名钓誉,但黄家从第一间济世堂开张到现在,几十年过去,都是这般行事,她相信黄家的家教,也相信黄宜彰。
“陆姑娘够爽快,回去后我立刻拟好契书,送到府上。”
黄宜彰看着她,越发欣赏她的聪明自信、落落大方,这样的女子少见,她颇有几分祖母当年的豪气,对于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欢越来越难以压抑,倘若与她有缘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济世堂再签字就行。”
“也可。”黄宜彰添一碗汤给水水,小泵娘嘴巴甜甜地说声谢谢,眉开眼笑的模样,让人见着就喜欢。
他想,这孩子长大肯定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沉吟须臾,陆溱观道:“有件事想问问黄东家。”
“陆姑娘请说。”
“听说蜀州秋汛,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严重灾害?”
“不错,但王爷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櫂都已经历经三次水涝,都没淹得太厉害。”
回想第一次水灾,所有铺子想尽办法把商品往二楼搬,却发现连下十几天大雨,雨水连门槛都没淹进去,百姓高兴得四处传扬。
听说后来新建的几个都城,铺子能够这么快卖光,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区的百姓就没那么好运气,对吧?”
“没错,尤其是水涝过后,经常会发生疫情,济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从祖父在的时候,每隔几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吗?”
“还得再尽力,总会有不少百姓死于疫病,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将近两万名百姓。”
两万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损失两万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于那场疫疾,那段时日……直到现在他不愿也不敢回想。
幸好贺关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为蜀州重新带来繁荣光景。
陆溱观沉吟道:“其实瘤疫是可以事先预防的,我想把这个观念推广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癒疫可以事先预防?黄宜彰在微愣之后迅速回道:“那就让济世堂来做。”
“太好了,我打算开班授课,把做法教给百姓。”
她想过,既然每个乡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导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传染的速度减缓,大夫便有足够时间治病,必能将死亡降到最低。
“离秋汛不过六、七个月光景,就算姑娘不制药、不看诊,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授课,怕也无法教会每个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写出来,我让人印成单子或书册,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学生,再让他们下乡指导。”
“很好,就这么办,黄东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陆溱观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水水碗里。
水水皱眉,她不爱鱼腥味儿,她抬眼,巴巴地望着娘亲,见娘亲笃定的摇头,她噘噘嘴,还是乖乖吃掉。
黄宜彰见状,模模水水的头发说:“水水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里面的那几个,一个比一个娇,说不吃,怎么哄都劝不动。”
“东家也有女儿?”
“两个,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娇气得不得了。对她们大点声儿说话就泪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负她们似的。”
“女孩子自然娇气些。”
“儿子也一样,让他们念书像要命似的,怎么打骂都没用。”
“多大?”
“一个十三、一个五岁,长子还好,但小儿子……唉……”
“五岁的男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难免。”
两人就这么聊起孩子的话题,讲到高兴处,笑得眉弯眼眯,同叹一句,“养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谁?”贺关的表情彷佛凝着一层冰。
贺关没有指明哪一个,但身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听见主子爷隐含怒气的口吻,自然明白问的是谁。
“黄宜彰、济世堂的东家,这段时间姑娘在济世堂坐堂,姑娘医术高明,已经建立起几分名气。”
“很熟?”
两人熟不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熟会把水水带出来一起吃饭?不熟会两人面对面吃饭,相谈甚欢?
泵娘在京城府邸的那个月,和主子爷……好像也没到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离京时,姑娘曾经在柳叶村巧遇黄公子,救了黄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后,姑娘以铃医起家,可诸事不顺,直到再度巧遇黄公子,进济世堂行医之后,才渐渐顺利。”
想到陆姑娘卖药,每天都是几十两、上百两的收入,羡煞人呐,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两次?”贺关的嗓音出现浓浓的质疑。
季方的额头顿时滑落几道黑线,有这么阴谋论吗?如果是安排好的,一个气胸临时发作的病人,那也太难为黄宜彰了。
只不过主子爷的脸色很难看,再加上黄宜彰又听不到他的公道话,更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处,于是他很识时务地闭嘴当乌龟。
“怎样的人?”贺关问。
季方把对方的身家在脑袋里转过两遍后,谨慎回道:“黄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开医馆起家,几年前蜀州瘟疫横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黄宜彰的父亲、祖父、妻子也死于那场疫疾。他恪守祖训、一肩挑起家业,短短几年,将济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济世堂已遍布全国,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后,他未再续弦,但身边有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丫头相伴,还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女。他孝顺长辈,将祖母照顾得很是周到,许是因为如此,对陆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时有照顾……”
贺关听得认真,看得更认真。
陆溱观温柔的笑靥在他眼底不断扩大,可他的心却越来越闷。
在京城时,她对他恭谨有礼,哪有这般自在轻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过问,一心打着银货两讫的算盘,他就这么不如黄宜彰?可黄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还想再经历一次与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吗?
越想越气,在几次深吸气、缓吐气之后,明知道现在不宜见陆溱观,他还是迈开长腿往三人桌边走去。
季方被贺关的动作吓得一愣。
爷不是因为不想在姑娘面前现身,才不肯让小世子……想到正在和两只鸡奋战的小世子,季方为他一掬伤心泪。
文二爷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问:“你就是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腾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说出……实情……”
实情是主子爷让人去保护陆家母女,没说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济……
不对不对,是主子爷、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当然要挑选爱里功夫最好的过去,他有什么错?非但没错,还做得对极了!没错,这就是实情。
看着季方挣扎的表情,文二爷意会。
这家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爷的心思嘛,这么会捧王爷马屁,知道要从哪方向捧、用几分力气最恰当,比起这点,魏旻那个愣头青,实在需要学学。
文二爷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爷也觉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爷也觉得主子爷待陆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睛看着,这位陆姑娘很快会成为咱们王府的女主人。”
对于这一点,季方却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爷难道忘了,那马家的马茹钰很快就会嫁进王府大门。”
“不是还有个正妃位置吗?”
对自家主子,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身分不重要,是不是弃妇不重要,喜欢才是王道,他肯定会把人给娶进门。
“陆姑娘之所以和离,便是因为丈夫娶了个马氏女做为平妻。”傻瓜才会重蹈覆辙,何况王爷再能耐,总不能强娶民女吧?
“程祯是什么人,能与咱们王爷相提并论吗?”
“我不清楚程祯是什么人,但陆姑娘是什么脾气,我倒有几分明白,我看,这事儿难……”季方认真思考,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成。
文二爷顺顺八字胡,笑眯两只贼眼道:“且看咱们爷的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