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睿现今名叫祁河生,因为是在祁山下的一条河里被人救起的,醒来之后他完全记不起过往的任何事,便自取姓名叫做祁河生。
三年前他跌入悬崖时的确是掉进了河里才没有当场摔死,可是在跌落过程中先撞折了一棵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树,而后又带着那断树一同跌落河面,虽说有那棵树与那条河做了缓冲,但连续两次的撞击依然让他身受重伤,全身上下骨折数处。
也因此在醒来之后,动弹不得的他除了随救命恩人——董氏商队走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饼去三年里,前半年多的时间他大多躺在床上养伤,之后的两年多,一直待在鲁州董家报恩。
他虽然想不起过往的任何事,但对于商道之事却有着本能的机敏,他帮董家的生意扩展了不少,也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原本就是个商人。
为此,他一边帮助董家做生意的同时,一边留意着商场上他所接触到的人事物,企图勾起一些记忆。
当然,在他伤愈行动如常后,他也有想过要回当年他被救起的地方,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惜那时董家已经尝到了有他待在董家的好处,希望他最好能永远都别恢复记忆,因此对于当初在哪里救起他的事,那些人总是语焉不详的,甚至还找了各种理由阻挠他前往临州祁山寻找过去。
这也就罢了,最让他无奈甚至想翻脸的是,董家为了想将他永远留住,竟挟恩图报的向他开口,要他娶董家女儿董亭玉为妻。
这件事真的让他忍无可忍。
先不说这个董亭玉刁蛮任性的性子有多么不讨喜,就算她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好了,他也不可能会在失忆期间,在不知自己家中有无妻小在苦等他回家的情况下,在外头娶妻生子。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他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心里却有一股思念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
他知道这股思念是因人而起,却不知是因何人而起,那个人与他又有何关系,对他又是怎样一个特殊的存在,要不然怎会让什么事都想不起来的他,竟是忘不了这股思念的感觉?总之,就在他对董家人的贪心忍无可忍,打算翻脸走人时,董家终于退而求其次的不再要他娶董亭玉,而是要他帮忙促成董家与沛城裴家合作之事,但合作条件得照董家的来,约期至少得签上五年才行。
他在看了董家所开出来的条件后,当场便冷笑出声。
沛城裴家是这两年来商界人人津津乐道的奇迹,听说掌权者是个女人,眼光独到犀利,做什么赚什么,有点石成金之能,想与沛城裴家做生意者众,董家占着地利之便,本有希望雀屏中选,可惜被自己的贪婪毁掉了机会。
沛城裴家李总管来鲁州洽谈合作之事时,他刚巧去了外地没机会参与到,否则根本不会让董家做出如此愚蠢又贪婪的决策,自毁“钱”程。
后来洽商失败,李总管毫不犹豫的打道回府,董家这才后悔莫及的又将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不过贪婪依旧。
董家这回派给他的任务并不好达成,董家自个儿也知道,因此直言完成此事之后他与董家之间的恩义两清,从此他再不欠董家什么。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和董家第三代嫡长孙董振盛来了沛城,打算找个机会会一会沛城裴家那位女掌事,居中斡旋合作之事,结果怎知正事都还没开办,随他们身后偷偷跟来的董家刁蛮千金却先跑到人家的饭馆里闹起事来。
董振盛和他都觉得很无奈,但想了想,这何尝不也是个机会呢?所以两人便来了。
***
视线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感觉,即便无声无形也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
现今名叫祁河生的裴晟睿在走进饭馆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间听说在许多州城都拥有分店,名为“飨”的饭馆上,专心的观察它除了食物美味之外的其他与众不同之处。
可是他的观察几乎在他双脚站定的瞬间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他感受到有道视线正凝聚在他脸上,灼热得让他不得不转头去寻找那道视线的来源,直到他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紧揪了一下,但那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让他怀疑那是不是只是一个错觉?
除了他之外,那女子身旁的丫鬟和被女子牵在身旁的孩子,也被那女子的异状给惊吓到了,纷纷围绕到她身边,发出了不知所措的询问。
“太太,你、你是怎么了?”
“太太,你别哭啊,告诉奴婢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娘不哭,娘不哭,娘……哇啊啊……”
小男娃叫着娘不哭,自个儿却忍不住扁起了嘴巴,抱着女子身上穿着的氅衣,“哇啊啊”的哭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我们都还没有动手啊,你们怎么就先哭起来了?”刁蛮千金董亭玉整个人都懵了,感觉自己真的很冤枉,无辜到一个不行。
“这位娘子,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们是来道歉的。”董振盛开口道,感觉站在这里有些尴尬。
纪芙柔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凝望着前方的某一处,泪如雨下。
渐渐有人发现到这一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裴晟睿。
如果这里是庆州州城的话,或许会有人觉得裴晟睿眼熟,甚至将他与据说已死的裴家二爷联想在一块,不过这里是沛城,裴晟睿当年在这里待的时间不多,而且大多待在纪芙柔的宅子里,根本就没几个人见过他。
当然,如果李诚在这儿,又或是以前在这饭馆工作的伙计们也都还在,没有升职被派往其他州城的分店掌事的话,那么那些人或许曾见过裴晟睿,能够将他给认出来。
要不春花、秋月或张虎那票兄弟们在也行,他们肯定能一眼就认出他们的二爷。
可惜的是,在场所有的人都没见过裴晟睿,自然不认得他,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让他们太太等了三年,盼了三年的人,也是他们希望小少爷的亲爹。
不过由于小希望长得像爹,因而大伙总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眼熟,却又搞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突然成为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裴晟睿虽然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紧张与某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情绪。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住,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位两眼汪汪的小娘子,希冀的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纪芙柔瞬间愣住了,泪如泉涌的双眼也瞠圆了起来,虽然说从他见到她时没什么反应她便有所怀疑了,但她真没想到这么狗血的事竟然让她遇见了。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她声音低哑得让人听不清楚。
裴晟睿为此又往前向她靠近了几步,问道:“你说什么?”
纪芙柔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后,这才再次看向他,“你失去记忆了?”
裴晟睿这回听清楚了,立即点头如捣蒜,并且迫切的追问着,“你认识我对不对?”
纪芙柔又哭又笑的对他点点头。
“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裴晟睿迫不及待的问道,终于让他遇见一个认识过去的自己的人,令素来冷静自持的他也忍不住焦躁起来。
“你——”
纪芙柔正想告诉他时,怎知那位刁蛮姑娘却突然冲了过来,大声的将她喝止。
“等一下!”董亭玉大声叫道,横插进两人之间,半挡在裴晟睿身前质问道:“你是谁?凭什么你说的话我们就要相信?”
纪芙柔呆愣了一下,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是谁?”
“我是河生哥的未婚妻。”董亭玉抬高下巴。
纪芙柔闻言,看向裴晟睿。
“河生?”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吗?感觉和他还真不搭,又不是河神之子,取什么河生啊?
纪芙柔有些好笑的心想着,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对“未婚妻”这三个字的出现竟没有一点受到打击或是难过的感觉,只有一种离谱外加哭笑不得的感受。
老天爷这是在玩她吗?怎么一个失忆的梗还不够,竟连未婚妻这个狗血都撒了出来,这是想干么?
“董姑娘请慎言,在下与姑娘之间并无任何关系。”裴晟睿眉头紧蹙的看着董亭玉,毫不留情面的当众驳了她所说的话。
“你!”董亭玉顿时整张脸都变了颜色,“你明知道我爹要将我嫁给你——”
“我已经拒绝了。”裴晟睿神情严肃的打断她道。
“你不能拒绝!”董亭玉双目圆瞠的瞪眼叫道,又说:“当年若非有我爹救了你,你可能早就已经死了,你不能忘恩负义!”
“亭玉,不可胡说。”董振盛赶紧出声喝止妹妹理直气壮的挟恩图报。
“我说的都是事实,哪有胡说?”董亭玉仍不罢休,趾高气扬的道:“咱们董家救了他一命,他就该知恩图报的以身相许,为咱们董家卖命一辈子。爹将我许配给他,完全是看得起他,他凭什么拒绝娶我?他不能拒绝,不可以拒绝!”
董振盛快被自己这个愚蠢无知又刁蛮任性的妹妹给气死了,恨不得上前去甩她两巴掌,这也难怪祁河生怎么也不同意娶这丫头,换做是他,他也不愿意!
“住口!不许再胡说了,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送你回家去!”他沉声怒喝的警告她。
董亭玉朝兄长怒目相向,但她的嫡亲大哥却是不避不让的与她大眼瞪小眼,用以说明他认真的程度。
董亭玉难得才出一次远门游玩,一点也不想这么快就被人送回家,所以虽然生气不服却不能不妥协,冷哼一声的将头扭开,不再开口说话。
少了董亭玉的闹场与打岔,裴晟睿终于能言归正传的与纪芙柔说话。
“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随便与人产生感情上的瓜葛,更不可能做出与人订亲或成亲之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特别向她说明此事。
纪芙柔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开口问他,“为何不会?”此时的她已能控制住情绪,只是声音依旧沙哑。
“也许我已经成亲了,家中有妻子甚至孩子在苦苦地等我回家,我不能对不起他们。”裴晟睿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的回答道。
纪芙柔才停止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再度泛滥成灾。
“你真的失去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吗?一点印象、一点记忆都没有吗?”她伸手抹着不受控制的泪水,问他。
“没有。”裴晟睿摇头道。
那你怎么还会记得家里有妻儿在等你回家,怎么知道我无法原谅背叛,即便是在失去记忆情有可原的状况下也无法接受,你怎么会记得这个并为我守住自己的身与心?
纪芙柔好想问他,更想谢谢他,如果她苦苦的等待了他三年,盼回来的是已在外另组家庭、另有爱人的夫婿的话,她肯定会崩溃。
所以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裴晟睿。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是谁?”裴晟睿紧盯着她,提醒她道。
“你——”
“太太,咱们进包厢谈吧。”白露突然开口插话,“小少爷哭个不停,奴婢实在安抚不了,待在这里对大家也是不好意思。”说完她还转头看了看在饭馆大堂内的客人们,提醒主子大家都在看呢。
纪芙柔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还待在公开场合里,四周有一堆人像看戏般正饶有兴致的盯着他们。
想她纪芙柔在沛城也算得上是个名人,刚才却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这下子真的是丢脸丢到家了。
“希望来,娘抱。”她转身伸手,将被白雪抱在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儿子抱过来。
“咱们到楼上去。”她对白雪说,其实也是说给身后的裴晟睿听。
抱着儿子,她拾级上了二楼,身后依序跟着白雪、白露、裴晟睿以及董家兄妹。
饭馆大堂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只是在座者无一不对刚刚所发生之事充满好奇,一个个交头接耳的讨论了起来,于是八卦流言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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