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处宁静山庄,有座院落被竹林环绕,颇为隐密,初春的空气中,透着一股清香,一名粉衣少女手持一个锦盒,俏生生的走进院落屋内,随即,两名丫鬟面色恭敬的退出屋外。
屋内,一名贵气的五旬妇女姿态慵懒闲适的坐在窗旁,微笑的看着粉衣少女,“要走了?”
“是,云姨,这是芳菲为你特别调制的新香料,共有六款。”倪芳菲将手上六款调配好的香摆放在一旁的圆桌上。
薄云大长公主看着眼前的故人之女,拍拍身旁的软榻,示意她坐下后,握住她的手,“本宫孀居多年,对于红尘俗物都看淡了,早没什么喜好之物,唯独你调的香料,至今戒不了瘾。”
“承蒙云姨不嫌弃,不过,芳菲出身香粉世家,身上流着大金皇朝第一调香师倪馨的血液,可不能是个庸才。”倪芳菲带着骄傲的神态,衬得那张粉妆玉琢的脸蛋更为亮眼。
只是薄云大长公主听了,沉寂多年的心火却冒了上来,“你娘亲不就『娶』了一个庸才,活生生将自己害死了,庆幸的是,你没承袭到那庸才的一丝一毫。”这口气说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倪芳菲语塞,亲爹是入赘,她娘的确娶了丈夫,也的确把她自己害死了。
薄云大长公主见少女脸色忽青忽白,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快,但她不能不恼火,倪馨年轻时调出的香,成就她和驸马的婚姻,她也念着这份情谊,双方一直私下来往,在倪馨谈及婚事时,她还特意去偷看倪馨的意中人董育博。
她出身宫中,见多形形色色的人,觉得此人太过柔弱并非良人,于是诚心劝阻倪馨别结这桩婚事,只是倪馨不认同她的话,两人反而有了隔阂,渐渐少了往来。
思索至此,她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转换话题,“如果有必要,闻名天下的『沐芳轩』亦可以让世人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
闻言,倪芳菲暗暗吐一口气,两人相处十余载,薄云大长公主于她亦母亦师,她不希望她离开庄子前,听的是她批评父母的话,“芳菲明白。”
薄云大长公主一想到这丫头离开后再回来也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不免惆怅。
她膝下无儿女,视倪芳菲为亲闺女般尽心栽培着,一想到她返京后将面对的丑陋人心,心里的担忧更盛,虽然两人有共同经营的产业,但她终究不管事,也不想离开这座让她远离伤心地的沉静庄园,无法陪倪芳菲回京城。
薄云大长公主轻叹一声,轻拍她的手,“你拳脚功夫不行,但轻功过人,你的安危我不担心,只是人心难测……”
“云姨放心,芳菲有你给的消息,不致没有防备,只是觉得有些可悲,我必须防备的人中包括自己的亲爹、亲爹的续弦,还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
“本宫懂这个感觉,宫里争斗的不也是有血缘的亲族,孰念亲情?”薄云大长公主苦笑,再看看丫头,“如果觉得累,就回来。”
“芳菲一定要回来的,但会是在夺回属于娘亲的一切后,才有脸回来见云姨。”倪芳菲说得坚定。
薄云大长公主怜惜的凝睇眼前十八岁的姑娘,亭亭玉立,看来自信又从容,可心里的痛苦可不少,亲眼目睹母亲被人害死,母亲身边伺候的人也被清洗一空,唯独一个嬷嬷成功逃离了,同一年,父亲续弦,继母随即替她添了双胞妹妹,时日愈久,对她愈不待见,小女孩被迫一夕长大。
她为自保,只能装病祈求父亲让她来到母亲位于江南的这处偏远庄子养病,就此被遗忘十余载,无人闻问。
思绪间,倪芳菲下跪,正正经经的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芳菲要离开了,云姨对芳菲的恩情……”说到这里,她喉咙哽住了。
“行了,快起来,你这大家闺秀的模样,让你那续弦黑心的继母跟无良的爹看着就好,我还是喜欢原来的你。”
薄云大长公主不喜离别,更受不了丫头此刻的伤感,刻意用嫌弃的语气说着,但她一直都知道她有多么优秀,可以温柔婉约、可以慧黠俏皮、可以娴静沉稳,她的丫头是个多变的小妖怪。
倪芳菲也明白她是不舍,眼眶微微一红,她眨眨眼,极力忍住想哭的感觉,这才起身,真挚开口,“云姨说过你是老妖,我则是让你教到青出于蓝的小妖,日后,不管小妖在哪里,心里都念着老妖,请老妖一定要保重自己,切莫太过思念小妖。”
薄云大长公主暗暗的吸了一口长气,压下喉间的酸涩,拿了一旁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
怎么可能不想念?
在她心灰意冷对人生无望,浑浑噩噩的在这处庄子度日时,芳菲这个昔日好友之女突然出现在邻庄,被她发现,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她手把手的教导芳菲贵女该懂的一切,暗中聘来名师教导她调香,甚至命暗卫教她武功,让她多点自保能力。
芳菲生性聪慧,在香料上也承袭母亲过人的天分,有着天生的妙鼻子,她私下为她找来的教授师傅都相当惊艳,但她没有透露芳菲的真实身分,也不准他们对外透露,不许任何人破坏芳菲的报仇大计。
及长后,芳菲想要做香料生意,她便资助芳菲开设了“沐芳轩”,让她以“夕颜娘子”的身分出外经商,一步步的压制倪家“元香斋”的香料生意,没想到,倪家百年香料生意渐走下坡,倒让倪家惦记起被他们遗弃多年的嫡长女。
“我雇了江南第一大镖局的人护送你,你此次回京的阵仗浩浩荡荡的,外人会猜是哪个皇亲贵胄,倒也不敢乱来,反而会避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已交代海棠,若真出什么事,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私下找地方官,拿出我的令牌,那些官吏知道你背后有我这座靠山,定会出手帮忙。”薄云大长公主见她眼眶红了,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海棠与小莲在你身边伺候,你千万别让自己孤身一人,倪家是龙潭虎穴,你定要小心再小心。”
殷殷叮咛令倪芳菲眼中浮现泪光,她知道薄云大长公主仍然担心,因为她不愿接受薄云大长公主派遣到她身边的十名暗卫。
可是她不想永远躲在云姨的羽翼下,她得学着自己处理事情,学着自己应付阴谋诡计,毕竟云姨不可能护她一辈子,而且她还要报杀母之仇,她必须强大起来。
薄云大长公主见她泪光闪闪,心更酸了,“真是的,人老就唠叨,快走,送走你这个麻烦,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她随即阖上眼睛。
倪芳菲把香丸放进桌上的紫金香炉点燃,香炉立刻散出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再看薄云大长公主一眼,恭敬的行个礼后,这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当长长车队进入合知县后,时间已是傍晚,乌云厚重,一副山雨欲来之貌,倪芳菲立即下了指示,先进一间饭馆用晚膳,让领头镖师外出寻下榻处,毕竟他们有七辆马车十一个人,找住处不容易,有时得租用民宅。
待一行人用完膳,领头的叶镖师也回来了,领着一行人来到饭馆右边两条巷子远的一座民宅。
“辛苦了,快去用膳吧。”小莲开口道谢。
叶镖师连忙口称不敢,目光则看向在海棠随侍下,往另一处院子走去的倪芳菲。
他们是江南第一大镖局的人,护送这主仆三人已有半个月,但他们一行人没人见过那位倪姑娘的真面目,她进出总带着遮脸的薄纱帷帽,但曾有几回薄纱被风掀起,他们听到不少惊艳的赞叹声,只可惜他们这一群镖师不是走在她之前就在她之后,根本没见到,只觉得听她的声音相当年轻。
难得的是,她极有主见,待人也好,谁外出办事误餐,她一定吩咐丫头包上热食,有时天候不佳或路况不佳,误了用餐时辰或得赶路到另一城镇入住,也不曾听她有任何抱怨。
“还看啊?下大雨了,叶镖师,你还不走。”
小莲早撑起伞,撇撇嘴儿,见年轻的叶镖师尴尬的匆匆跑到对面屋檐下,她摇摇头,真是的,没看到主子的脸就这样了,若瞧见了,还能干活吗?
大雨倾盆落下,一行人各自在屋内洗浴休息,约莫一个时辰后,大雨停歇,星月也露脸。
倪芳菲与两个贴身丫鬟住的屋子不大,但摆饰都很精致,此刻,她靠坐在窗旁,沉静的凝望格窗外,春风料峭,从窗子吹进来,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床边圆桌上,放着一只白瓷香炉,香烟袅袅,散发着舒服的淡淡馨香。
“姑娘,天冷呢,头发才刚绞干,别着凉了。”小莲就像个婆子边念边拿了手炉递给倪芳菲。
倪芳菲接过,朝小莲微微一笑,静静的看向星空。
沐浴完后的她,长长的乌亮发丝随意披散在身上,衬得那张出色的巴掌脸更为精致,一双澄澈明眸透着慧黠灵动,微翘秀气的鼻子,不点而红的樱唇,一身白色中衣,再披着银白披风,美得如梦似幻。
“姑娘看来就像仙女下凡,我能天天看着仙女,实在是太幸福了。”小莲有张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脸上有雀斑,爱笑又嘴甜,伺候倪芳菲已有七年,只是以前倪芳菲外出做生意时,她不能跟去,薄云大长公主说她太碎嘴。
相貌清秀的海棠端了杯热茶走过来,面无表情的说了句话,“姑娘喜静。”
这是在示意她太聒噪,小莲马上吐吐舌头,不敢多话。
她和海棠虽然都是大长公主赐给姑娘的,但自己除了一手好厨艺、女红,什么也不会,海棠就不一样了,她是大长公主身边女官许嬷嬷的孙女,练有一身好功夫,主子外出都少不得她,而她性格严谨,所以,自己对她可不敢像对姑娘一样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
倪芳菲看着放下茶杯的海棠,微微一笑,“小莲活泼好动,你别太管着她,她懂分寸的。”
“姑娘太宠小莲了,姑娘待我与小莲如姊妹,是我们两人的福气,但身为奴婢要有自觉,更要谨守分际。”海棠今年二十岁,由许嬷嬷带大,言行规矩全照着宫中规矩来,尊卑分得清楚,已在倪芳菲的身边五年。
“我又没有不守分际,姑娘美得像仙女是实话,今儿午时进客栈用餐时,姑娘的帷帽薄纱被风吹了起来,你也听到了有多少人发出惊叹声。”小莲嘟着嘴,小小声的替自己平反。
提到这事,倪芳菲蹙眉,拿起茶杯静静的啜了口茶,回京这一路上,阵仗不小已引人注意,虽然她小心的戴着帷帽,但总有几次意外的露了脸,引起的麻烦都不小,曾有财大势大的纨裤子弟一路跟随,上前搭讪,言行看似有礼,一双闪动婬欲的眼睛令人作呕,直到海棠露了一手功夫,才将人打跑,这回京路迢迢,或许该考虑可以遮住全身的幂篱,就像她以夕颜娘子之名在外经商时一样,用幂篱把自己遮得密密实实,让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思索着,她再喝一口茶,看向两人,“你们去休息吧。”
小莲知道自己又多嘴了,姑娘不爱听这种话,她不敢看海棠,连忙屈膝行礼退下,海棠则毕恭毕敬的行个礼,这才退出屋子。
倪芳菲凝睇着夜空,依他们行进的速度,还得走上一个月,但也没必要赶路,她离家十余年,若真有人惦记,早就寻来。
倪芳菲放下杯子,自行洗漱后,仍无睡意,拿起小莲放在床前圆桌的一只锦盒到床上,盒内共有十二种用琉璃瓶子装的香粉,是她这些年来调制的各类香粉中最喜欢的,其中有六样是沐芳轩卖得最好的,有两样有特殊功效,她一一拿出看了后,再放回锦盒,将锦盒摆到床边的小桌上,吹熄了烛火,上床睡了。
睡得正酣时——
“谁!”屋外突然传来海棠严厉的喝斥声。
倪芳菲立即惊醒过来,接着听见刀剑相击的打斗声,她连忙下床,绕过小桌,这时房门突然被急急推开,小莲仓皇的提了灯笼冲进来,还没开口,身后一个黑影乍现,她后颈一痛,闷哼一声的昏厥倒地,灯笼也落地烧了起来。
倪芳菲脸色丕变,目光掠过一旁的锦盒,迅速打开抓了一瓶香粉在手心,盖上锦盒,快步的退回床上。
火光之中,三名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走进来看着她。
她勇敢直视,见其中一名先点亮桌上的烛火后,再回身将地上灯笼残火踩熄了,另一名则缓步朝她走过来。
屋外的打斗声愈来愈远,却没听见男子说话的声音,叶镖师等人难道没有听到动静?
倪芳菲心里不安,她将手伸入被褥中,单手打开香粉瓶口,再看向三名黑衣人后方的窗子,只要能到那里,她就能逃,手中的香粉必要时也能谎称是毒粉……
“你们是谁?想做什么?”倪芳菲冷静地看着三人,瞧他们的眼睛闪动着婬邪光芒,猜想是来劫色的婬贼。
其中一人朝另一名黑衣蒙面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退出了房间,不打扰主子的好事,该名黑衣人则立即开口,“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爷看上姑娘,只要姑娘好好伺候我家爷一晚,姑娘的丫鬟和你自己都会毫发无伤。”
毫发无伤?清白对一个女子可是无价的!
她的目光扫过他腰上的长刀,深吸口气,“你家爷是哑巴?不能开口说话?”她那双流转着星光的明眸转到没开口的黑衣人身上。
身为主子的黑衣人见半掩在被里的美人儿容貌精致,身段窈窕,更兴奋了,猛地吞咽口口水,忍不住开口了,“姑娘引诱爷开口,是想拖延时间?让你那名武功最好的丫鬟进来救你?”
虽然开了口,但倪芳菲听得出来他刻意压低声音,显然是要避免日后声音被认出来,看来不是笨蛋,而且,显然已盯了他们一行人好些时候,才知道海棠武功是这一行人中最好的。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显然她被你的人缠住了,而且,民宅里的其他人也都被你的人压制了,才会半点动静都没有。”她边说边挪往大床一隅。
蒙面黑衣人眼中露出笑意,以眼示意手下出去后,他随即走上前,坐到床边,看着紧紧贴靠床角的大美人儿,“你长得美,脑袋也好,但春宵一刻值千金,爷不想跟你再聊下去,乖乖的把自己月兑光了,爷怜香惜玉,让你嚐嚐翻云覆雨的好滋味,绝不伤害你。”
倪芳菲适时的让自己的表情从惊慌转为无助再到害怕,楚楚可怜的问:“爷真的不会伤害我?”
黑衣人笑着靠近眼眶泛泪的美人儿,“只要你乖,绝不伤你,但你若不乖,爷会点穴,霸王硬上弓,那就不能怪爷下手粗暴了。”
她泫然欲泣的哽咽道:“那爷可以把灯火灭了吗?我——我——”
“害羞是吗?好。”他也有这种打算,不然,蒙着蒙面巾怎么办事?他可不想这张脸被美人儿看见,日后遇见认出他来。
他转回头,大手一挥,烛火便被掌风打熄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倪芳菲心陡地一沉,这家伙武功不差,她要洒粉逃跑仍有风险。
她拉起被褥盖住自己,一边低头假装在解开中衣带子,一边刻意以颤抖的口气哀求,“请……请爷也将衣服月兑了,为了小女子的闺誉,可以速战速决,迅速离去。”
“好,当然好。”
男人眼力颇佳,在黑暗中能视物,看着她颤抖着解衣,再想到马上就可以将美人儿压在身下恣意狎玩,他迅速的站在床边,扯掉面巾,褪去身上衣物,却见她还在解衣襟的扣子,“罢了,爷撕了快些。”
倪芳菲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也能看到男子的动作,在他光溜溜的上床扑向她时,她就把抓在掌心里的香粉往他身上及脸上撒去,“毒瞎你!”
男子猝不及防的被不明粉末撒到,眼睛顿时不舒服起来,以为真是什么有毒粉未,他惊慌的大吼,“来人,快拿水来,快!”
在他惊怒喊人时,倪芳菲早已越过他跳下床,穿了绣鞋,抓了银白披风罩身,迅速的施展轻功从窗口飞掠出去。
同时,房门被撞开,两名黑衣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人还拿了桶水,另一名迅速点燃烛火,就见到自家主子全身光溜溜的,双手还摀着眼睛,两人正要上前查看,外头突然传来几声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失火了,失火了!”
两人回头一看,还真的看到熊熊火光。
“我的眼睛,快,我的眼睛被那该死的女人洒了毒粉啊!”男子惊恐的叫声再起。
而进来的两名黑衣人中,其中一名显然懂医术,他快步上前,察看主子脸上有不少白色的粉末,但脸上并无中毒迹象,他伸手沾了些凑近鼻子闻,“少爷,这没毒,只是香粉。”
“你说什么?”被称做少爷的男子顿时怒了。
然而,外头的吵嚷声愈来愈大,懂医术的黑衣人迅速帮主子处理眼睛跟脸上的粉末,另一名则替他穿上衣物并戴上黑色面巾,只是被称做少爷的男子还不肯走,忿忿的道:“我一定要抓到那个美人儿才走。”
“少爷,外头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再不离开就走不了了。”
两名黑衣人正在劝说,又有两名黑衣人跑进来,“少爷,得赶紧走,原本那些中了迷香的镖师,都被刚才的惊叫声惊醒了。”
男子只能恨恨的带着手下们迅速离开,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倪芳菲就贴靠在屋外的窗子下方,她刚刚掠出房间,就到院子的柴房放了一把火,引起附近居民看到火后惊醒下,又急忙提水往这边过来救火。
在确定屋内的人都离开后,她迅速回到屋内,将昏迷的小莲搀扶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