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清阁阁主凌渊然,江湖上亦称之为“乘清公子”。
若说武林盟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入世翻腾,那位在松辽北路的乘清阁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隐士,乘清风兮御阴阳,静默地旁观天道人世,并实诚地笔录下来。
乘清阁的武艺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气并驾驭阴阳之气。
据闻,首代乘清阁阁主是有那样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后的如今,终于又见这一代的阁主从年少时候便隐隐展露了惊世绝艳的驭气之术,到得成年,功力连上几层,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
是说武艺上的修为惊世绝艳也就罢了,厉害就厉害在这一代的阁主还生得一副好皮相,据说是遗传到母家那边多种族混血的面容,将各族的优点全突显在外貌上,令肌肤白皙透润,五官精致异常,正所谓郎艳独绝,让“江湖第一美”的封号毫无悬念地落在他头上。
只是第一美的浑称,在道上走踏的没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全都是背后议论,当成谈资。
而此际这位被江湖评为“第一美”的乘清阁阁主垂下阔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挠着握在手中的洞箫,若有所思的目光随那名跑开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岁约莫双十,一身俐落的玄黑劲装,长发高高地紮作一束,未戴任何饰物,率性地露出整张面容。
他甚少会去留意姑娘的样貌。
但今日遇上的这一个,老实说,是有些挑动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轻身功夫,使得相当不错,内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两刻钟内即追上被湍流带得老远的人。
接着是她的身手,矫健异常,力气惊人。
见她掷剑为点,独据在滔滔江水上挥鞭救人,鹰群飞扑直下,意外起于肘腋之间,她一连串的处理可谓果断大胆。
放眼当今武林,与她年岁相仿的同辈之中,不知有谁还能做到同她这般的?
他脑中来回逡扫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谁可以。
之前隔着一段距离,便觉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劲装令她周身透出飒爽神气,肩线俐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长的四肢,立在那儿是棱角分明的一抹风景,一旦动起便成快意流畅的线条与光影。
她较一般女子来得高,嗯……是高上很多。
当她拔背挺胸朝他抱拳时,他发现那双清湛眸光几乎快与他平视。仅比他矮半颗头的女子并不常见,那令她站在人群中亦十分显目。
当她试图不动声色地溜出碧石山庄时,其实从头到尾都做得十分隐密,可惜的是他当时恰隐身在高处,很难不去留意到她。
也许正因为能轻易对上视线,不需刻意低头或垂目去看,他对她的模样真一下子记住了,那不是简单用美丑、好看或不好看轻易评断的——
一张晒成淡蜜色的鹅蛋脸上,她的鼻梁挺直,鼻翼纤巧,唇瓣淡若粉梅,轻抿的嘴角坚毅中透出韧度,说实话,是秀气到有些单薄了。
然,胜在长眉入鬓,那干净舒俊的两道眉令英气勃发,眉下生着一双长而不狭的丹凤眼,坦然的瞳底有着干净清亮的光,很是不错。
包不错的是,她刚刚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请他见证。
这其中有两个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会从他口中泄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将事说出去,那也罢了,只求他出面将一切责任归咎于她一人。
年纪这样小,却是个在极短时间内能审时度势、将重中之重的点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准则,且还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会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这龙蛇混杂的大西分舵顶缸。
心绪起伏过剧,惠羽贤颈后一阵凉,两只耳朵却兀自发烫。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对上话,让她的注意力较能集中于眼前势态,而非被某人的气场震得七荤八素。
“……碧石山庄樊氏一族的独门点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浅,仅能帮二少爷缓解胸闷气滞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爷得待软筋散的药效过去后再行气自解。”跪蹲在落难的男女面前,惠羽贤尽可能地给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习过武的弱女子,一番折腾下来早都晕了,手脚被绑缚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脉还算有力。她帮浑身湿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后,便见樊磊强忍不适,吃力地将朱氏揽在盘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叹了口气,就听樊磊哑声道——
“莫再称呼什么二少爷,我樊磊是不忠不孝、无耻无义之徒,自该被族中见弃,但云娘她……终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线生机,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在负尽所有人之后,能不负云娘一个。”
惠羽贤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问:“今后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隐姓埋名,寻个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虚弱微笑。
惠羽贤寻思般点点头。“那么,最紧要的是得尽速找个隐密地方调息养身,樊兄如今身边带着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顾及的事便多了,倘若愿意,在下可代为筹谋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话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凛,只觉风的流动起了变化。
有气无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彷佛有股力道灌进他胸中,令他的血气腾冲,随即便见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气;双肩一垂,宽额渗汗,似把郁结成团的无形块垒尽数吐出。
惠羽贤登时明白过来,是有谁以气驭风,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见那个“谁”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离她仅两步之距。
而樊磊这一边,尽避被封住周身要穴、强灌软筋散,且抛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识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这位年轻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这位天人般的公子爷联手救下他与云娘。
虽说大恩不言谢,他适才在与年轻分舵主交谈时,还是开口道谢了。
尽避两人今日确实是初会,对方还是个姑娘家,谈起话来却无丝毫令人不悦,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觉这位武林盟的年轻分舵主不论言谈、举止,甚至是气质神态……活月兑月兑是个面女敕的俊俏小兄弟。
至于天人般的公子爷……
大名鼎鼎的乘清阁阁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岂会不识得?
但自他和云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远不近地杵在那儿,让他即便想当面道谢也谢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离,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气场。
奇的是,当年轻分舵主朝落难的他们奔来,乘清公子从容姿态虽未变,目光却随着徐徐移将过来,像是对年轻分舵主的一举一动有着甚浓的兴味。
蓦然间,公子移驾而至,毫无预警地帮他解穴行气……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与云娘借机攀附上年轻分舵主?
多处要穴一次开解,气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调息,下首的公子爷已开口。
“取我乘清阁的信物沿着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里,自有人相迎。”一枚仅半个掌心大、铸铁混金打造出来的方型小牌从藕色阔袖中递出,确实是松辽北路乘清阁的阁主信物。
待铸铁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颤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爷可先听从那人安排,暂且安顿下来,吃住与钱银之事无须担心,有人会照看好一切,至于往后打算,待心绪定下再慢慢斟酌不迟。”
“……阁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紧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怀感激却也心存疑虑,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潇洒退回那块方牌,到底是办不到的。
只要将这乘清阁阁主的信物现出,除黑白两道见之都得给上三分脸面外,乘清阁散布在各行各业、各个地方的“伙计”更会将他视作“同伙”,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阁这座大靠山做为后盾,再无后顾之忧,又哪里拒绝得了?
“二少爷虽见弃于亲族,名声扫地,一身家传的武艺犹在,江湖里闯荡,也非初出茅庐之辈,人脉、经验俱在,如今落难仅是一时,我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为何踌躇,那张被私下誉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话未点破,但说得实诚。
惠羽贤听得很懂。
意思就是说,尽得樊氏一族武艺真传的樊二少是个“好用的”,乘清阁出手是看准了这是一项好买卖,稳赚不赔,往后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挟恩索报。
……说得真像这么一回事似的,其实……是在“攻心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虑,干脆釜底抽薪使这种近似“自污”的狠招令对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观、中立、低调作风的乘清阁私下就爱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诸多猜疑……实则,根本不是那样!
别人看不穿,难道她还会不知道吗?想当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侧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抿唇静看着樊二少郑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后者的目光已不带质疑,一副“果然我还是看出对方意图了”、“这样很好,将话说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态。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这个情,有劳……多谢。”樊磊横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礼,待他转向一旁的惠羽贤时,虽同样颔首道谢,表情却和软好几分,严峻嘴角亦扬起淡弧。
“将来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驱策。”
世事无奇不有,身为“寓清入浊世、秉笔写江湖”的乘清阁阁主自是再清楚不过,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奇事,倒罕见地令他兴起哭笑不得的意绪。
想他凌渊然出手救人,还须想方设法打消对方疑虑,让对方能够安然接受;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场却能立时掳获人心,好似侠义之士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概打从她骨血中散发出来,与她相往,讲究的可是“肝肠如雪、意气如虹”。
这事若拿到商场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阁出手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却是不计较得失,只为成全心中的道。
两相比较,他立时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将脸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几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礼与樊二少互道“后会有期”,郑重别过之后,后者遂抱着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离去。
他道:“将来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驱策,该是不容易。”
此话一出,那个静伫着目送人离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过身来,很快稳住。
惠羽贤回想适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着是目睹他解穴、听他安排后续……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顺利底定,要不单凭她一股依心而为的冲动,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该如何将他们送到安全所在、哪里才算真的安全、接下来要怎么打理生活等等,桩桩件件都是问题。
见她不语,凌渊然“好心”地继续说明——
“如同分舵主刚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顾及许多;然眼下他身败名裂、无权无势,遭众人见弃,身边还带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两人就算大难不死也找不到一块地方安生,如此势态,我乘清阁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们二人隐姓埋名过上安稳日子。”
略顿,他将洞箫轻击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庞棱角俊漠。
“待他们二人过惯了乘清阁为他们安排的生活,想月兑离绝非易事,也许很快他们会有孩子、有一个小家,樊二不顾自己,也须为妻儿设想,所以今日这一别,要想樊二兑现什么﹃定供驱策﹄的承诺,可是难了。”
惠羽贤定定然地点了点头,舌头僵了会儿才蹭出话——
“那就不驱策、不差遣,若然有缘,坐下来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扬,浅笑似带戏谑。“论救人你也有功,难道……小兄弟不觉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贤头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个儿胸脯一眼,是不够壮观,但很确定绝非一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还是……其实是……她太自以为是?在旁人眼里,她这模样当真难辨雄雌?
“没有委屈。”她低声答道,彷佛叹息,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听清。
接着她朝他一揖,转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边的软鞭。
她立稳脚步,长鞭如灵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响缠住精刚玄剑的剑柄,下一瞬,玄剑被鞭劲带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终于落回主人手中。
将剑回鞘,轻细软鞭亦缠回腰间,她忍下想挲脸揉颊来抹掉满脸热气的冲动,努力要挤出几句像样的场面话来告辞,眼一抬,气息险些走岔。
绑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动也未动,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却威压迫人,瞬也不瞬直盯着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吗?
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毕竟太多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吓得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记不得她,她却一直将他记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为她曾见识过他很真的那一面,在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阳,温柔如月光。
她暗暗叹口气,硬着头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时脸蛋是红了还是僵了,沈静再答——
“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觉委屈,要论谁人委屈,阁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闻言,那张“江湖第一美”的俊颜微凝,目光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