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一道出,凌渊然便悔了。
说过要给他家“贤弟”足够的时间,让她仔细想明,遂这一路从苍海连峰往南蛮而来,他甚是自制,却未想今夜没能忍住,又提及这话题。
贤弟待我亦是这般吗?
迟迟不回应,原来是没将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这话可谓哀怨。
待他意会过来都觉耳根发烫,未想自己竟用这种字字诛心的法子求她的青眼垂垂,再见她明显惊愕,他面子还真有些挂不住。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有变”倒令他缓了口气,至少能暂且避过这难堪场面。他步若御风跨出客室,惠羽贤追将出来,见他只一跃上了瓦顶,眨眼间消失在夜中。
“兄长!”惠羽贤提气再追,忽闻一声清啸划破夜寂。
那是他所发出,锐不可挡且长劲不歇,骤然传遍整座小山村。
她一下子便懂了,阁主大人这一声清厉长啸不仅为了示警,亦有联络作用。
武林盟与乘清阁的人就布在外围,有他提前出声提醒,更能及早反应。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这座山村。
绑主大人不出声便罢,一出声就气势惊人地把数十户人家全部吵醒,吵得女圭女圭惊啼不歇,一家挨着家过去,不是鸡飞就是狗跳。
她终于追上他了。
在冷色月光下,他立在村头一横高大的毛竹梢头上眺望。
啸声此际已止,她奔至竹丛下时,他垂首朝她一笑,随即以徐风荡飞花之姿缓缓在她面前。
先是快到令人胆战心惊,此时却一转悠然,还……还……进着她笑?惠羽贤觉得一口气随他起伏,调息调得胸中都痛。
“咱俩把整村的人全吵醒了。”俊庞神态从容,目瞳却极亮。
明明是你独力干下的,何来“咱俩”?惠羽贤眼皮抽跳两下,决定不跟他较真,略急问:“兄长可是察看到什么了?”
他探出两指轻按她的眉尾,像早将她眼皮抽跳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他顺手又抚她脸颊一记,目光很深,微笑道:“贤弟,如今的为兄,已非当年那个未能及早觉山洪欲来的少年。”
惠羽贤闻言心头一震,然不及多言,她因村外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倏然回首。率先落进她眼底的,是发亮的红光。
扁不住闪烁,星星点点聚成大片,红光越过山丘棱线,漫下山坡迅速朝山村涌来,似是被殷血染红的浪起与潮涌,诡谲无端,来势汹汹。
她凝神再辨,终于看清,那闪烁的红光是动物身上的鳞片。
那前方既无浪起亦无潮涌,而是蛇行的姿态让片片红鳞在月光下荡开殷红流光,令人目眩神迷。
“赤炼艳绝”以虫族独门炼出的“胆”为基,以赤炼蛇血和蛇毒为体。
以体活用,毒上加毒。
她然明白,夜月下所见的这一片,正是被炼成“赤炼艳绝”的蛇群。
当年在山洪泥流中救下数条性命的少年游侠,经十多年的内外兼修、潜心淬炼,功力不知已胜过往昔多少倍。
惠羽贤心想,倘使是如今的阁主大人,定能将她出生所在的那座大山小村里的百姓们尽数救出,就如同她此时所见的这一幕——
小山村里数十户人家尽被阁主大人提前示警的啸声吵醒,老村长与一干壮丁原打算冲来兴师问罪,但亲眼见到漫过坡棱线往山村涌来的毒蛇群、又听阁主大人简明有力地要他们撤到村里小便场上,本如无头苍蝇急得团团转的老村长,突然抓到主心骨似,立即领着壮丁们将全村男女考幼全集中在小便场上。
毒蛇群袭来的景象太可怖。
绑主大人那长身静伫的姿态又太教人心服。
一村的百姓真将命赌上,大伙儿手抄家伙,壮丁和勇妇围在外圈,镰刀、锄头、斧子、扁担、莱刀等等,有什么拿什么,把孩童和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围在央心,并无一人逃走。
险象逼至眼前,“战事”一触及发。
瞬间,发亮的红光成群扑至,竟似撞上厚厚的无形墙面,成千上万条被炼成“赤炼艳绝”的毒蛇全挤在小便场最外围,再也不能逼进寸许。
村民们发出惊异叫声,许多人喊着是佛祖保佑、是大神下凡。
惠羽贤再清楚不过,那不是佛,不是神,那是她家“兄长”以肉力御太清之气,让这山村里穿回旋的风形成护墙。
如同以往他曾带她野宿在荒野上,他亦是以气御风,再凭借背风处的地形之利,将他们护在个大风不进的温暖圈子里。
而这一次,这一个驱动真气形成的圈子势必要更大、更牢不可破才行!
他很强很强,凭一己之力将众人护于身后,以他如今的本事,当年那个游侠少年怕也是仅仅够资格为他提鞋而已,而不管是以前的她还是现下的她,只能匍匐在地仰望他的惊世绝艳。
尽避如此,她仍有能力去做些什么。
以她这具微躯和绵薄的力量,助他将展开的羽翼牢牢巩固。
她窜至小便场另一头,与阁主大人所在的位置开成大圆中的直径。
凝神调息,气海生动,她练起“激浊引清诀”,与他动的内力相呼相应。
那一次入他家老祖宗的地盘取幻影花时,他们也如这般相照应,明明功力相差甚远,她却能把从他身上习得的东西自然内化成自身之力,让她能轻易跟上他的呼吸吐纳,看懂他每一步走法。
丙然,此际她甫动,温润且强大的气便通将过来,令她五感大开。
彷佛她的四肢百骸、奇筋八脉已成为一道再通透不过的出入之径,他的气由她承接,激浊扬清,回归最纯然的状态再旋回给他,无形中强化整座气场,护住村民、护住她,同时亦让她守护了他。
气场强大,内驰外韧,直接碰撞上来的毒蛇有大半遭气旋拖带,随着气疾速绕圈,不是被震晕就是震飞。
约莫两刻钟后,杀伐声和吆喝声渐响,脚步声杂踏,纷纷往村中广场跋来。
“小心啊诸位!”、“全是毒蛇,沾到可没半点好,壮士们留神啊!”、“娘,您看,有人来帮咱们驱蛇了!”、“爷爷,爷爷,孙儿要看,别捂住人家的眼睛啦!”、“汪汪——嗷呜……汪!”、“来福别怕,小扮哥也学大哥、大叔他们那样抓蛇,我敢抓,咱们不怕!””
是武林盟与乘清阁布在外围的人手赶至。
一时间火把点点,火光耀眼,把山村里里外外照亮得犹如白昼。
村民们见到有外援,还个个身手矫健、出手俐落,真似吃了大补定心丸,几个毛头小娃还敢探出脑袋瓜直张望。
惠羽贤见驱蚊、抓蛇的众人口鼻上竟连一块布都没蒙,根本不担心蛇群释出“赤炼艳绝”的毒气,她先是一怔,随即便知乘清阁该已炼制出什么厉害丹药,提前服用应可挡“赤炼艳绝”之毒,因此众位好手才敢这般托大,直入蛇群中扫荡,还条条皆留活口地往大麻袋内塞。
此时惠羽贤感觉回旋的气正一波波渐缓,看来阁主大人是打算收势了。
她跟随他的呼吸吐纳再吐纳。
当“激浊引清诀”一收,无形的气壁撤去,几条漏网之鱼的毒物蛇行逼近,三、四名村民手里的锄头和钉耙直接就想招呼过去,惠羽贤一解腰间软鞭,“飕!”地一声把数条毒蛇全甩晕,边急声道——
“不可见血,蛇血已炼成剧毒,若大量溅在这场子上,这块地便算毁了,往后还有谁敢在这场上晒谷子?孩子们更别想成群结伴在这里玩耍!”
小便场位在山村中心,平时是村民们闲话家常的地方,一年里的大小祭祀皆在场上进行,如若不保,这座小山村将来怕也得迁移。
村民们听她这么一说,陡地惊悟,再有毒蛇游至,几名壮丁便知要小心对付。
不过漏网的毒蛇并不多,阁主大人收势之时,武林盟与乘清阁的人已将蛇群收拾得七七八八,大麻袋竟足足装满了百来袋,未被震晕的蛇仍在袋中翻腾扭动。
危机除去,终能让人放松两肩吁出一口气。惠羽贤微微喘息,在众人当中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阁主大人的身影。
他仍伫足于原地,清逸身骨透着孤高不群,但那宽平的肩线和笔直如松的姿态是如此镇定人心。
一名武林盟的人士与他乘清阁的一名手下正在对他汇报。
他状若沉吟地垂直,令她能觑见他些些的侧颜,感觉他似乎蹙起眉峰,她胸中一拧,心疼之感隐隐泛开。
一旁是村民们劫后余生的欢腾乐笑,老村长来来回回清点人头,此际忽地扬声惊可:“怎么少了秦家兄妹?!阿峰和菁菁呢?可有谁瞧见他们兄妹俩?”
惠羽贤内心又起波澜。
老村长赶忙遣人跑一趟秦家屋房探看,她恍惚间却想起阁主大人在不到一个时辰前,还在那屋房里问她那样一句——
迟迟不回应,原来是没将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他误会她了,她怎是没将他放在心上?
贤弟不喜我吗?
她很喜欢他呀!
喜欢着,却也自惭形秽,所以裹足不前。
那么,你想我们如何?
她想要……想要跟随他的步伐,想尽己之力成为他的肋力!
他传予她的“激浊引清诀”,他说他尝试过许多次,众里寻伊千百度,终于才等到她这一枚奇葩能领略他独门内功的精髓。
她能被他所用,所以当他护着那些丝毫不识武的百姓于身后时,她是那个可以给他力量、能成为他有力后盾之人。
只有她能办到。
能与他比肩而行、一路相随之人,原来,非她莫属。
这一边,凌渊然正静静调息,一面听着手下与武林盟的人禀报。
盟主老大人坐镇外围,此时未跟进山村里,而是追着另一条线索而去,他这个乘清阁阁主无奈之下就成了武林盟众好汉的头儿,有事全往他这里报来。
气在任督二脉间流动,暗暗行气后,因耗损过多真气而使胸中滞闷的感觉渐缓,他才微松两肩欲拍手捏捏眉心,却见恭敬立在面前的手下和武林盟的人双双变了脸色,两对眸子同时瞠大直视他身后。
他心中一奇,才要旋身,有人已冷不防扑将过来!
凌渊然惊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住。
这一扑撞,撞得他五脏六腑震颤,尤甚是心,更是鲜红火热不已。
他往下一觑,入眼的是一双熟悉的墨染衣袖,那圈抱他的力道用得略狠,让他突然遭袭险些稳不住下盘,但,狠得好。
他等了某人许久,把傲气都要磨尽,她肯对他用狠,那是有进展了。
原本喧闹的山村广场蓦然止声,只除了几只小狈仍朝着麻袋堆吠个不停,当真没其它声响了。
惠羽贤意随心动,今夜这一变令她突破感情桎梏,再没有迟疑。
心上之人即在眼前,她喜爱他、崇拜他,如何才能明确回应他?
她实在害怕得很,怕表白得不好又要徒增误解,所以既是心动了、觉悟了,那就去做,做给他看,做到让他明了。
她将脸埋在他两肩中间,实膀紧紧环住他的素腰,大声辩解——
“我待兄长是不一样的!兄长在我心里,自然是不一样的山。”
“唔,这是……”、“咦?是这样吗?”、“啊……明白明白!”、“耶?当真?”、“嗯……果然啊……”、“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此话怎进?”、“嘿黑,真要开讲,话可就长喽!”
她话一嚷出,围观的众人里,内行的立时就看出门道,外行的也能跟着看热闹,还不忘边看边领略,非常投入。
接着无数双眼睛同时扫向被当众表白的男人身上。
凌渊然即便暗爽在心,表面颜色依旧是明月清风般浅淡。
但他内心就算再如何痛快,也绝不想把他跟自家“贤弟”的事晾在大伙儿面前,生生被瞧了去。
“你,随我来。”
他将她的手从腰间拉开,却未放掉,而是直接把她牵走。
他的步伐踏得很稳,慢条斯理,好像他这个人常被当众表自、被当众扑抱,所以心平静气得很。
然,在完全背对众人之后,他嘴角禁不住深扬。